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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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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洋跟着晓星尘,经过了一片丘陵,一路地势不断攀升,周围的景色却逐渐变成了大片的荒野,天高云淡。
日暮时分,远处竟然依稀可见在这高原上拔地而起的几座山,入云之处依旧看不到山的收势,山之高难以估测。
等他们到了山脚下,已是深夜。山脚下还有几个小村子,家家院落夜不闭户。薛洋跟着晓星尘穿过村落时,鸡犬之声皆不可闻,整个村落都沉在夜的静谧之中。
晓星尘径直穿过了村子,来到了山脚下,入山口,立在一处不甚显眼的石翁旁。
入夜寒凉,晓星尘衣袂飘飘,似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山。
薛洋心下渐渐清明。晓星尘现在千里迢迢来拜山,还能拜什么山?难道这晓星尘想求他师尊抱山散人开恩,让他回山上去?
想想也不可能。晓星尘这家伙,看着温和,其实倔得很,怕就是自己死在外面也不会食言回山。
那么......
薛洋心下一冷。能让晓星尘这样做的,怕是只有与宋子琛相关的事了吧。
薛洋看着晓星尘。只见他面露犹豫,看起来很是不安,怕是没有意识到他现在像是个做错了事情要去见母亲的小孩子。
突然,那石瓮一亮,内里透出暗暗红光,随即传来一声低婉温和的女声:“星尘,是你吗?”
晓星尘看向那石翁,闻言,看起来有点委屈,沉默许久才说:“是我,师尊。”
石瓮也沉默了,许久,才传来一声叹息,平静中透露出温柔:“怎么回来了......还在山下做什么,快些上来吧。”
晓星尘轻轻抹了一下眼睛,点点头,应了一声。
原本什么都没有的空间在晓星尘穿过时竟然闪现一道红幕,大概是这山的某种结界机关。晓星尘穿过后,红幕即消失。眼看着晓星尘拾阶而上,越行越远,薛洋一狠心,直接穿过那层看不见的结界。本以为定会惊动什么机关,但是除了如晓星尘刚才那般的红色一闪之外并没有其它阻碍。
不料,腰间降灾却突然亮了起来。薛洋最是宝贝这把剑,当下连忙举剑观察,只见这剑发出浅金色的光芒,起先是黯淡冷色调的,但是很快这光变得浓稠,握在手里也不再是冰冷的质感,而是越来越温暖。
不一会儿,肉眼看去竟然已经无法分辨降灾原本的黑铁色,仿若降灾天生就是日光色的。
降灾上此刻正流淌着一股陌生的灵力。自从薛洋得到降灾、与降灾歃血为友之后,降灾就是他的,怎么会留有别人的灵力?
若不是这灵力澄澈却温和,薛洋只怕当是有人要夺他的剑了。
薛洋尝试呼唤降灾,尝试与降灾血脉相连。降灾确实听了他的呼唤,也尝试着伸出那千丝万缕的线,但是此时,竟然连那线都变成日光色,温暖地撩着薛洋的手臂,并未有嗜血的动静。
“降灾听令,尔降于我!”薛洋小声唤了一声。武器认了主人,怎能说变就变?这句简单的口令便是修仙之人唤自己宝剑时常用的口令。宝剑不听自己话,丢都丢死人了,薛洋没想到自己也有喊这口令的一天。
闻言,降灾好像抖了一抖,随即那金色光芒渐渐暗下,温暖的手感也渐渐消失。不一会儿,降灾又是薛洋的降灾。
薛洋心道,那金光怕是降灾之前的主人留下的魂识,被外界变化触动,自行周转起来。
外界变化......莫非是这山?
说起与这山有渊源的世间之人,难道这降灾真的是延灵的佩剑?
想到刚才澄澈的光芒和江湖传言中延灵佩剑的模样,薛洋心里有了大概的想法。
眼下重要之事是跟上晓星尘。薛洋御剑而上,很快就看到了他。他没有御剑,也没有用轻功,而是近乎虔诚地一步一步走了上去,脚程却不慢。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月近如盆,星大如斗,眼前的一排排屋宇好像紧挨着天际一般。
夜已深,周围的屋宇早已熄灯,晓星尘在屋宇之中七拐八拐,最后在一处庭院门口顿步。石拱门正对着里面屋子的前厅,前厅大门敞开,青灯一点,一个白衣道人坐在灯盏的旁边。听到动静,她看向晓星尘这边道:“星儿,你回来了。”
“师......师尊,”晓星尘俯首跪地,“徒儿不孝。”
薛洋没想到抱山散人竟然是个漂亮脱俗的女人。他原先以为定是个拖着长长胡子的老头子。
抱山散人的身形比晓星尘还要飘逸灵动,薛洋看不清她的动作,却见她已经站在晓星尘面前,扶他起来:“星儿,怎么就你一人?”
晓星尘闻言不解:“确实就我一人。”
抱山散人一凝神,下一刻竟是越过晓星尘的肩膀朝薛洋的位置看来。薛洋这才发现抱山散人的身高比晓星尘还要高一点点。她剑眉星眸,完美融合了英气,杀气,秀气,媚气。那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探入薛洋的眼睛。
薛洋心惊,觉得下一秒自己就要无所遁形。
怎料,那抱山散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晓星尘的手,带他入室坐下。
山风阵阵,薛洋觉得背脊发凉。这才发现自己刚才除了一身冷汗。
薛洋不敢再靠近,只是站在拱门处,远远看着二人。他听不到师徒二人在聊什么。
屋内,师徒二人久别重逢,却是聊几句寻常小事,诸如路途远吗,上山累吗。寥寥几语之后,二人再无话。
晓星尘不知如何开口。
抱山散人不愿问,也不忍问。
过了一会儿,还是抱山散人先说:“星儿有事相求不妨直说。我知道要你去休息你也歇不下。”
师徒之间有种默契。可说请求,却不可言说山下之事。
只见晓星尘贝齿轻轻咬着下唇。这是晓星尘小时候有的习惯,每次觉得自己犯了错,或者要开口求人之前,他都会这样嗫喏不语好久。这个习惯,抱山令他改了,吞吞吐吐,不像样子。怎知他今天又是这个样子。
这次,抱山没有说他。
“师尊.......人死可否复生?”
“重生之术众多,依据具体情况,有可为而有不可为。你说的情况是?”
“满门尽灭,死者被制成凶尸,元魂具有损。尸首已不在。”
“以魂补魂,活人割肉削骨重制肉身,尚有可为。复活之时,需一修士尽自身灵力,死而复生之时,灵力必尽。两命换一命,成功几率十而有五。”
晓星尘闻言身体一震。这样的方式,即便真的复活一人,也已与人间正道相去甚远。
“那,师尊,有人失明,可否医治?”
“先天眼疾,找到病根,内里则调,外伤则换补。病因为何?”
“......被人投毒,双目烧毁。”
抱山一顿:“......这个也容易,以目换目,只要执刀之人医术了得,定能成功。只是这还给他的眼睛,要从活人身上取,取下之后一个时辰之内换给患者便可。”
抱山语气不变,神色却冷了下来。
晓星尘眸光微颤,心下却坚定:“如今天下,可有能执此术之人?”
抱山想了想,说到:“原先应该还有别人的,自从......”抱山没有详细说,师徒二人只谈条件,不讲故事,“这等人物,只能从我山上寻了。”
“师尊,弟子有一事相求......”
“我不会执刀的。”
“师尊!”晓星尘缓缓跪在她面前,“求你了,我若是不能救他,生不如死。”
烛光摇曳,却没了童年时候的温暖。整个屋子的角落有着大片黑暗,那烛火无法企及。
“星儿,你竟忍心求我亲手挖掉你的眼睛?”
“弟子不肖,师尊。求你。”
抱山双唇轻抿,媚色柔情尽消,清明的眸子里突然有了老人一般的凄怆苍凉。
“小星星决定的事情,别说牛啊马啊,就是把四大神兽抓来,都未必拉得动他。”
抱山脑海中突然响起了那个清亮带笑的声音。
晓星尘小的时候,最喜欢赖在延灵的怀里。
当时延灵抱着年幼软糯的晓星尘,好不容易把他由哭哄睡,马上又抱着小孩来哄师尊:“他要学剑,便让他学好了。你若非要他学医,他浪费了这一身充沛灵力,将来又做不了他喜欢的仗剑天涯的事情,怕是一生都郁郁不得志。”
后来,抱山便遂了晓星尘的愿,让他学剑。
后来,她遂了延灵的愿,让他精研鬼术,让他下山。
再后来,她也遂了晓星尘的愿望,允他下山。
如今......
抱山散人叹息。
“我怎能执刀挖你眼。你若真想做什么,明日去找你漱泽师弟吧。”
薛洋见晓星尘谢别抱山散人,便缓缓跟着他,穿越重重屋宇,最后在一扇门前停下。
薛洋以为这就是晓星尘的房间。怎料,晓星尘只是在门前站定,说了一声:“延灵师兄,我回来了。”语毕,晓星尘则走进了旁边那间房。
薛洋又看了一会儿晓星尘,看他打扫梳洗,便自个儿溜进了延灵的房间。
延灵的屋子干干净净。如果这屋子自延灵下山便再没人用过,那定是有人经常打扫。
在中原仙门中是臭名昭著的大魔头,在东瀛则是精修鬼术的怪才,谁能想到这个人从小长大的屋子竟然是这副模样?
一席窄窄的床,简陋得连床帏都灭有。一扇镂花窗,窗下有一短榻,倚窗观景喝酒最是舒服。除此之外,便是三个大书架依墙放置,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书。再无别物。
延灵看过的书,怕是每本都价值连城。薛洋正想着顺手牵羊,却突然想起太古山大鲵精说的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一瞬间,薛洋内心的某处应该是成熟了一点。
有些东西,也许确实不该出现在山下。
何况,等隐匿符彻底用光,下山之后能活几许还不一定。万一自己用不了,把这些书带到山下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如果能活下去,等尘埃落定,自己再回来偷点东西就好了。反正山下的结界形同虚设。
但是......不偷书不代表不能偷艺。薛洋准备这一夜就在这里看书。
他简单扫视了一下书架,发现这些术法是先按照源起之地分,之后再按照寻常的法术类别来放置的。中原,蒙古,吐蕃,滇池国,扶南,暹罗,新罗,东瀛......
出于对东瀛阴阳道的好奇,薛洋随手拿起了一本叫做《东瀛秘术》的书,随手一翻,然后......
把书扔了出去!
薛洋并不是未经人事,但是此时脸竟然有些红,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羞。
薛洋脑子聪明,过目不忘,对符号图画尤其敏感。虽然只是一眼,但那一页书上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画面已经巨细无遗地深深印在他脑海里......
那种事,居然还有......那样那样的姿势?
妈的,延灵你是个什么鬼玩意儿!
薛洋气急,却无从发泄,干脆出门去吹冷风了。
晓星尘并没有察觉到旁边屋内的异动。他简单梳洗了一下,并没有睡意,便打开窗看向外面的夜色。
他与师兄的房间在层层屋宇的边缘,推开窗就是断崖和星月。
他还记得小时候咿呀学语,师兄总是耐心地解答他的每一个问题。
“道侣啊,道侣就是两个修道的人,特别特别合得来,然后就决定一起修道。如果一个人是你的道侣,他就是对你而言最特殊的人。如果结为道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那,师兄呀,僧侣就是两个特别合得来的僧人,然后在一起一辈子?”
“呃......”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自己四处找师兄,最后看到师兄在屋顶上。平时师兄都会飞身下来把他抱到屋顶上,但是那时晓星尘刚开始学轻功,师兄就要他自己飞上去。
晓星尘刚开始学轻功的时候不得法,经常摔倒撞到。当时他说什么都要师兄下来抱,师兄不下来,他就生气。其实回首想想,小时候的自己脾气挺大的,不知怎么的越长大脾气越好。
师兄说:“小星星,你再不上来,就看不到好看的风景了。下面的风景和上面的可是不一样哦。”
晓星尘说:“我不要,我会摔下来的。”
“小星星,”延灵双腿悬在屋檐外面,“你信得过我吗?”
“当然......”
闻言延灵跳了下来,站在晓星尘旁边:“你只管往上飞就好了,如果有任何意外,我都会接住你的。”
“......你说话算话?”
“当然。”
那一晚,晓星尘相信延灵师兄在下面接着自己,便纵深一飞,刚好掠过屋檐。然后,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在屋檐上接着自己的人,不是师兄又是谁?他双腿玄在外面,和刚才的姿势一模一样,动都没有动过。
晓星尘一回头,发现下方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
“师兄,你......”师兄定是拿幻影戏弄自己!
“怎么了,我在上面接着就不是接着?看!”
本来气得脸有点红的晓星尘成功被延灵转移了注意力。
“哇......”
没了周围屋宇的遮掩,星河仿佛就在头顶,绵延万里,没有尽头。
“晓星尘,晓星尘,我师弟的名字真好听。”
晓星尘记得,那天晚上延灵在他耳边嘟嘟囔囔,说这山上的人中没有他的道侣,自己过几年要下山娶媳妇。他还说自己将来的孩子一定要和小星星一样可爱,要不然自己就打断他的狗腿。
“师兄,你将来有了小孩子,我可以和他一起玩吗?”
“当然。”延灵看着当年不到五岁的晓星尘,失笑。
“嗯......他要听话懂事才好,要不然我不和他玩。”
“嗯。”
师兄是多情之人,想法也经常天马行空,八字没一撇的老婆孩子,他竟然开始想象,越想越具体,还说将来要给孩子起好听的名和字。
“我都只有道号没有字。我也要名和字。”
“出家之人,要什么名字。你的名字就是小星星。”
“那你要给你的小孩子起什么字?”
“嗯......我想想......”
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晓星尘眼睛发酸,却还是禁不住笑了出来。
可惜如今,没有人会再接住自己了。不论在下面,在上面......举目望去,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像小时候一样,理直气壮去依靠,去要求他接住自己。
想到这里,晓星尘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如今他轻功出神入化,无需助力,便可飘然悬起,稳稳落在屋檐之上。
薛洋此时也在屋檐之上,和晓星尘不过两步远。
方才翻到那种书,他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对春宫图有抵触,而是......在那延灵的房间里随手一翻就是一本春宫,薛洋确实气闷。
见晓星尘飘然落在屋檐,薛洋还是一脸不爽,只是晓星尘看不到。
晓星尘眼里的,只是那片星空而已。
薛洋忍不住瞅着晓星尘。
这个人,眉清目秀一张脸,没有花仙的妖娆,没有狐精的妩媚,没有雪灵的冰冷,没有火女的热烈。
世间美色,从人鬼仙魔,到妖精灵怪,薛洋都见过不少。
与那些夺目鲜明的美比起来,晓星尘真的只能算是清秀,甚至有点沉闷了。
但是这个人,总能展现前所未有的风姿。
从憨憨傻傻的卫道士,到一脸无辜自报家门的傻子,到眉宇凌厉嚷嚷着要伸张正义的白痴......他曾悬于空中衣带飘逸有仙人之姿,他也霜华剑出一夜之间闻名天下......
他与宋子琛并肩而立道骨仙风,也曾与那人翻云覆雨极尽媚态......
他在那人面前曾娇羞温顺,也曾低声乞求,却也在那人要他走的时候不多停留......
他,也曾背着自己结阵直至山摇地动,也曾为自己走遍村庄亲手做羹汤;
他曾助自己结丹,又在自己食言之时面露伤心之色;
他曾经对假装酣睡的自己说“别害怕,很快就结束了”,他也曾说“若是我抓到他,定要他挖眼慰子琛,还命祭亡灵”......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之间已经发生过这么多事了吗?
兜兜转转,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薛洋突然心惊。他有一股控制不住的思绪.......
自己,会不会做错......了一些事情?
这一夜,二人同在一处屋檐,头顶悬着的是无尽星河。
二人各怀心思。
薛洋想知道,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如果他当时摒弃妖丹,如果他想见晓星尘的时候便去见他,和他说一说心里话,会不会......
薛洋捏紧手中降灾,冷笑了一声。怎么会。晓星尘这家伙,眼里揉不得沙子。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注定无缘了。
晓星尘则望着璀璨星河,心想,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吗?当初真的......不该下山吗?
坚定如他,这样的夜晚,心中也生出几许怀疑。
这里的风景多美呀。山下便没有这样的风景。山下也没有师兄,没有师姐。山下的仗剑天涯,都是镜花水月,回首看来,更觉孤寒。
薛洋眼睁睁看着晓星尘又流出几滴泪。
晓星尘虽觉得这屋顶不会有人瞧见自己,却还是飞快地抹去了眼泪。
流着泪,就看不清风景了。
趁着有机会,多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