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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缘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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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辞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不过真相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他救了自己,他的眼中有悔意,他愿意收留那些病重的商人……
叶寒目不转睛地盯着屋下的人,热浪扑进了他的眼里,泪水来不及落下就被蒸腾成了雾气,模糊一片间,他仿佛看见了那人转过头,脸上诡谲的笑意,
叶寒默默蹲下身,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天真,只要旁人对自己流露出一点善意,他就乖乖地跟着那个人走,其实这样,和狗有什么区别?不过,他本来就是灾星,是被人抛弃的,或许,或许连条狗都不如。
“叶大夫!”几个侍从慌张地扑进来,看见他坐在屋角,上方的梁木受不住烈火的炙烤,已摇摇欲坠。
“叶大夫,房子要塌了,快和我们走!”
叶寒神情惶然,踉踉跄跄被拖出屋外,可迎接他的不是劫后余生,是另一重龙潭虎穴。
一排担架整齐地摆在地上,盖着白布,隐约能看见凸起的人性。
这是什么……叶寒模模糊糊地想着,走上去准备揭开白布,然后被一个人猛得揪住了衣领——
“为什么?!我的兄弟们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们!”那胡商怒不可遏,狠狠一耳光甩在叶寒脸上,“我以为,我以为他们好了,我以为我们可以继续赶路,可是结果不到几天,才几天…………”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把脸埋进了手里,呜咽地哭出声,“他们全没了……”
“不可能,不可能……”胡商下手太重,叶寒的嘴角流出了血,他转头看看已经烧成焦炭的房屋,忽然挣脱胡商冲了进去。
“叶大夫!”侍从反应不及,只好跟着冲进去,却看见他在疯狂地挖着,“您找什么啊?让小的帮忙吧,您的手流血了!”
叶寒恍若未闻,疯狂地刨着废墟,然后他看见了几片陶瓷的碎片,上面沾着黑色的粉末。
“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叶寒想哭,可是他不知道眼泪应该怎么流出来,事到如今,他还能怪别人吗?错的都是他,如果他亲自熬药,那些人不会死,如果他不被温辞救下,那些人不会死,如果他不来雁门关,那些人不会死,如果他留在谷里,那些人通通不会死。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可是他却只能笑了,“原来,都是我的错啊。”
温柔的贵公子是假的,拼尽全力的相救也是假的,以为能做交心的挚友是假的,为国家舍生取义的慷慨全是假的。人家不过做了一场戏,骗了唯一在戏里的他,然后曲终人散,那些配角完成了使命,也就不能活着了。
有什么用呢,他的命同样卑贱,不需要如此精心的设计,不过需要一柄剑,不过一瞬就可以结束,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连累无辜之人呢。
叶寒站起身,空洞地望着胡商,可能是眼泪和血混在了一起,让他看起来特别滑稽吧,不然为什么他们都要露出那副表情?
叶寒其实是想给师父带两句话的,不过说什么呢?没什么好说的,师父带了他那么久,其实一直都没了解过他吧,不过她待自己是真的很好,那就希望师父能够长命百岁吧。
匕首闪出寒光的一刹,叶寒微微闭了眼——他挺怕疼的,不过不怕死。
那个目睹了一切的人,他什么时候才会出来呢?还是他已经功成身退,留下自己唱这最后一场戏?
雁门关的风雪终究再与他无关,叶寒对那里的最后记忆,是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他似乎在说——
小叶子,我回来了。
赵文他们被草草地埋了。
这事就算闹得再大,说到底,死的也不过是几个小小的商人,没有背景,也不是大富大贵,又因为是“疫病”,几张席子一卷,一把火就烧得干干净净,连棺材钱都省了。
毕竟是温公子和叶大夫,他们背后站着的是温睿和林荃笙,再说了,雁门关这地方,每天都有人死去,至于怎么死的,没有那么重要。
当初那乱嚼舌根胡搅蛮缠的乞丐自称有霍将军庇护,现在尸首都烂在了泥地里,他口中能只手遮天的霍将军却连个面都没露过。
权贵们要踩死一只蝼蚁,谁也救不了。
温辞远在京城,自然没空理会这些,叶寒也被谷中人以身体不适为由带走,茶楼被烧成了灰烬,然后被一场大雪埋得干干净净,成了人们记忆中的黄粱一梦。
可叶寒不能忘了他们,不能忘记赵文。
那张鲜活的,洋溢着热情和感激的脸,夜夜出现在他的梦里,成为折磨叶寒良心的一柄利器,蚕食着他本就不甚坚强的心。
他去看望过赵文的娘,不过四十的年纪,人就已经苍老衰败,一双手粗糙地咯着他的掌心,浑浊的眼睛里流淌着泪水,赵文的未婚妻缩在她身旁,两人都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虽然她们始终一言不发,但叶寒觉得她们眼中是恨,是被包裹在恐惧的外壳下深深的憎恨。
他不记得那天最后发生了什么,再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在谷里他的卧房,床榻前坐着他的师父林荃笙,锦里谷主。
也许是想安慰他,林荃笙给他带了一个糖人回来,捏成了他喜欢的小狐狸的样子——小狐狸是林荃笙在外面捡的,叶寒给它取名雪儿。
谷里事多,也许是不想让她担心,叶寒努力扯了扯嘴角:“你回去吧,如果你在这里浪费时间,我会不安心的。”
林荃笙什么也没说,他默默把一样东西塞进叶寒手里,然后起身离开了。
叶寒知道,那是赵文送给他的挂坠。
掌心里躺着的挂坠被握得滚烫,这是赵文最珍贵的东西,是用来保他平安的,现在他死了。
谷里的人轮番安慰他,说他年纪小,药下猛了也情有可原,那些人身体不好,也许是受不住这些好药。
不,不是的。叶寒想说,药没有问题,他的医术从来没有出过错,不是他做的。可是争辩的话梗在喉咙,最后他紧紧地闭住了嘴唇。
药是他开的,人是在他面前死的,他有什么可委屈的?死的人不是他,他凭什么义愤填膺?
叶寒很久没有做过那个梦,自从小小的苏烈给他烤了第一串羊肉开始,他就不再做那个梦了。
叶寒以为自己是能够跟过去告别的。
“你是灾星!克死了爹娘,还害了你那未出世的妹妹!”
“这讨嫌的病秧子,快滚开,我们家不需要你这样的丧门星!”
“杀人犯!”“灾星!”“不要脸”“人是你杀的。”
那么多的人围着他唾骂,口水和菜叶一起砸到他身上,然后他看见了赵文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他虚弱地向赵文伸出手:“救我……救我——”
“叶大夫,你是大好人,这是我娘为我求的挂坠,我把它给你。”赵文笑嘻嘻地掏出什么,叶寒接过来,却发现是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他尖叫起来:“快拿走!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啊!”
赵文的脸又变成那日的苍白虚弱,他垂着眼睛,冷冷地看着叶寒:“叶大夫,我用真心对你,你为什么要杀我?”
生生泣血,字字诛心。
叶寒终于受不了似的抱着头大哭起来,他拼命朝前跑,想把那些人甩在身后:“我不是灾星!我没有杀人!我没有!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