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中的月亮》半吏

14、犹愿为君梦里人

　　“那请大娘子正厅小坐，我即刻就去!”
　　“大娘子此刻在穆岚斋等候，说是有急事求见！”
　　这下我心中有了数便吩咐小厮备轿，转身向海察二人道:“此番有些要事处理，你二人且先好生休息着，有什么要的尽管吩咐下人!”二人应和下我便带着满满往了穆岚斋，到了穆岚斋掌事的淄仲先生早已在门口等候，见我来了便忙迎了上来我二人边往里走先生边说:“夫人这边走，杨大娘子此刻正在回文小厅等候!”到了小厅推开门只见一素雅妇人背对于我，此人便是杨家大娘子，也是我三奶奶的重外孙媳妇姓张唤兮甯的，依着礼数应唤我表姑母的，我那四伯君叔一生只育有一女唤平钊，早年间嫁与了金吾卫杨京顾，生下一儿唤杨恭娶了两小无猜的妻子张兮甯，一女唤向荣，原本一家四世同堂应享尽天伦之乐，可早年那场大难让我那命苦的妹妹平钊痛失爱女从此便受了刺激，精神时好时坏，就在兮甯过门不足两年之时没了踪影，这些年一直杳无音信，也是在前两年才有了些线索，那杨恭性子又随了他曾外祖父软弱无能，没个主意，便苦了他这媳妇没日没夜的往我这跑想对策寻她婆婆!
　　我遣了下人，屋中只留下我二人，便问道:“甯儿，你婆婆是不是有了下落”兮甯道:“是了！前儿个我同我家相公带着策儿往那城外翠西山郊游，其间小憩的时候忽闻两妇人聊天，话语中满是一个疯老太太，我起初也是好奇，便上前搭话，可没想到听这妇人越描述我就越觉得像是我婆婆，听她们说这疯老太太是五年前到的她们庄上的，疯疯傻傻，通身的气质倒是不凡却身无分文，只有个金锁日日踹在怀里，我听到这愈发觉得那是我婆婆，便叫奶妈带回策儿，我同相公求了那二妇人去见那老太太，却不巧那家的媳妇带着老太太去赶集了，不过那人家还留着老太太初到这里的衣服，我瞧了那分明是我嫁入杨家时做的那身杨枝祥云服，可未见人我也不敢妄言也怕惊到老太太，便先回来了！”听着兮甯如此描述，这大概真的是我那平钊妹妹，便问道:“那你可有暗中调查，这是什么庄，那家人叫什么做什么的”兮甯道:“那是周家庄，那家人姓齐的，一家子都是农户人，之后我又去了几次，可那家人似乎并不相信我是那老太太儿媳，也不让我俩相见，我实在无法断定!”
　　周家庄这地方很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周家庄……我自在心中默念，忽然通了窍，对了，是海察提起过，那个河西周家庄命案，一日之内连着两桩事与这周家庄有关，似乎是巧合，但我心中却觉得蹊跷，总觉得二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却也是一念之间，一晃便过去了，毕竟都是我自己的猜测与直觉也不便和兮甯说，便对她道:“此事我知晓了，我定会暗中托人助你，甯儿你也要再对这家人了解的深入些，但切忌过于频繁走访齐家免得适得其反!”兮甯点点头，兮甯还要去给她公公抓药我也不强留她，便吩咐后厨备了几道她家策儿喜食的小菜让兮甯带上了，兮甯走后我身上犯懒，便留下了，摆上一壶清茶，捧一本好书倒也惬意!
　　自天气转冷，我店里便上了热锅子，依着各地食客的习惯口味也不尽相同，外边刮着寒风，屋里头吃着热腾腾的锅子，吃得发汗便会一身通透，甚得食客喜爱，我这店里也是愈发热闹了!
　　天渐渐晚了，直至送走最后一桌客人，今日我亲自在账房结了今日流水，才唤了轿夫回去，一出门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今夜云低且厚，见不得一颗星辰，天也格外冷些，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拉了拉披风领子，沿路上很安静，铺子都打了烊，细长的街上只有我这轿子缓缓前行，忽的外头飘忽的火光透过轿帘映了进来，掀开帘子只见一个伛偻的老人在街边叫卖，我让轿夫停了下来，下了轿上前问道:“老人家，您这卖的是何物”老人抬了抬头答道:“这是我自家做的栗子糕，新出锅热乎香甜着嘞!夫人买块尝尝吧！”我正巧有些饿了，再者这糕确实香甜，便买了几块，老人似乎很高兴，边装栗子糕边念叨:“夫人是个讲究的，我给夫人挑几块最热乎的，最为香甜可口!”话虽平常，只不过这老人声音沙哑的厉害，背也驼的不成形，整个人十分沧桑，我便问道:“老人家，这天气寒冷，您身上也不大方便的，怎的还在此叫卖呢！”老人苦笑了笑道:“天气再冷日子还得过，靠这点手艺勉强度日罢了！”
　　“儿女呢？可是不在身边!”当我说出这句话便后悔了，于情于理于他于己我都不该问!
　　老人停了手中的动作片刻，叹了口气，便又快速的将糕包好递给我，道:“儿女唷！都不在了，当年那场难，孩子们都没逃过，小孙儿也都没了！就留了我和老婆子苟活，说来也凄凉，当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这一身疾也是那时候落下的，咳的哑了嗓子，弯了背!”
　　“怎么不做些轻省的营生”我问道。
　　“这么一把不中用的老骨头没人要，家里的老婆子没我福气大，病愈之后就起不来身了，这营生自在些还能随时照看着她!”老人虽然说得漫不经心，却更让人心酸，尤其是经历过那场大难的人!
　　我接过老人的栗子糕，咬了一块，甚是香甜!口中沉沉的念道:“真是好吃!”便掏了银子递与老人，整整十两，老人给过钱忙道:“夫人，我做的是小本生意，这实在没有碎银可找，我这一块才一文，夫人可有散钱”我笑着道:“不必找了！您这糕好吃，剩下的我全都要了！”可老人似乎还是犹豫说道:“可我这一笼屉的糕也不值十两!”
　　我笑道:“您这糕我甚是喜爱，想常常吃到!这是订钱，日后老人家可不要让我找不到您这糕害了相思之苦啊!”老人愣了一会，褶皱的面孔上终于挤出一抹笑，欢欢喜喜的答应了，口中不住地道谢，我叫下人包了糕便上了轿，临了儿我掀了帘子向老人家道:“老人家，天气冷，您这糕也卖尽了，快些回去吧！”说罢便上了路，到了家中已是戌时五刻，昭兰和海察早早睡下，我也乏了，打发了丫头将那栗子糕存好便洗漱就寝了！
　　也是一天奔波，我躺下不久就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耳边响起一声声呼唤，玉澜玉澜的唤着，我缓缓的睁开眼，环视了四周，我还在房里，随着视线渐渐清晰，那声声呼唤也由飘忽变得明朗起来，竟是个男声，莫非是海察却又不像，但却熟悉!我起了身寻那声音，只见门口跑进一男子，我定睛一瞧，霎时间愣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手脚动弹不得仿佛鬼上身一般，你问为何!因为……那是穆凡!我四十年间费尽心思也未忘掉的男人!
　　“穆……穆凡!”我颤抖的嘴中艰难地挤出了这两个字!
　　“玉澜，你怎么还睡着!都日上三竿了，我在外头等你良久了！”穆凡似乎有些小小的不耐，这倒也是他！
　　“你怎么来了”
　　“憨货~你是睡得迷糊了！咱们今日约好的!你忘了”穆凡对我这一脸不知前事的模样似乎感到很诧异!道:“澜兄!你果真忘了么？今日文亭花会啊!不是你吵着要去的，此刻竟忘了!”
　　我想起来了，是那年长公主回门，京城大庆，长公主素爱花的，皇上便下令在文亭开花会大办一月!那年我十七岁，我还沉在过去的思绪中，可穆凡忽的拉起我的手边走边道:“再不快些，人只怕是要排到城门口了!”
　　我被他拉着掠过镜子，那镜中划过的分明是我十七岁的姣好面容，没有沟壑般的皱纹!那一刻我似乎清醒了，这是梦罢了，和过去的四十年一样，都是浮生晓梦，都是过去的残影，这不过是因为我太过思念他!这是第几次梦到他我已忘记，只是场景不同罢了！
　　就这样被拉着出了门，上了街，我俩疾步的穿梭在人群中，他拉的很紧但步子又快，我实在跟不上，便喊他慢些，他到也听话，果然慢了下来，只是手还是拉的那样紧……
　　到了文亭，已是晌午，花会早已人山人海，这似乎印证了穆凡的话，他抱怨道:“你瞧!让你早些出来就是不听！这下可好，咱是看人呢还是看花呢！”我笑了笑说道:“花团娇艳自然是看花，今日是我贪睡忘了时辰对不住啦，莫要生气嘛！”
　　穆凡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我拽拽他的衣袖道:“想来你等我良久也饿了，现在反正人多不便，倒不如咱们先去吃些东西，听旁人说文亭檀巷楼的饭食极妙，咱们去尝尝!”穆凡似乎还想着堵口气，可禁不住我的软言软语，渐渐的笑了，只要依了我，一同往了檀巷楼，与文亭花会的人山人海不同，这里格外清净，我俩寻了个僻静处坐下，等着小二拿来了食谱!
　　“你瞧瞧你爱吃些什么，点就是了！不过你可万不能再点好些个菜，到最后来都是我吃，我可吃不完的!一会还要逛花会，可拿不了剩下的菜!”穆凡一贯知道我的性子，眼大肚子小，便一通嘱咐我!
　　我笑笑应下了，乖乖点了一两样儿，穆凡看了看我要的饭食，微微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尽是些素食!”
　　“近日厅中繁忙，吃得多了些，身上似乎越发圆润了！可不敢吃些油腻的了！”
　　“你若都算圆润的，那那边那位岂不是要绝世明志了！”穆凡笑着偷偷指了指对角处坐的一位丰满的妇人!虽知如此议论旁人十分无礼，但还是不争气的忍不住发笑，得罪!得罪!
　　穆凡又和小二点了两道荤食，待饭食上齐他便狠命的往我碗中夹荤食，确实油腻也确实好吃，那几道素菜倒黯然无味了，酒足饭饱后，屋内人渐渐多了起来，开来都是花会逛乏了的，我二人便起身往了花会，果然此刻人少了许多，我俩倒也逛的自在，那花素美却不失娇媚，阵阵微风拂面夹着淡淡花香甚美!
　　文亭不大，但曲折蜿蜒，走走停停我俩也乏了，便寻了处凉亭歇息!我二人并肩而坐，许是累了，谁也没有说话，他望着远处，我望着他，望着他鬓间丝丝汗珠，实在真实，让我怀疑究竟这是梦境还是那个不堪回首的才是梦境我望得出神，穆凡也察觉到了，悠悠地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你为何一直这样盯着我!怪瘆人的!”
　　“就喜欢这样看着，不过看着看着倒觉得不真实了！穆凡，你说，现在的是不是梦”
　　“你还是没醒还是刚刚的荤食吃醉了？怎么说这番胡话!我不真实难道还是假的！”穆凡的诧异让我哄骗自己好好享受现在的时光忘掉那个不堪回首的梦!
　　我靠在他的肩上说道:“穆凡，你可知道昨日我做了个噩梦!非常长的噩梦!梦中我孤身度了四十年，是你不要我了！你就那样放开手，甚是迅速!我狠了命地追也没有追上!太快了！”我说着不由得伸手去抓着空气，穆凡顺势抓住我的手慢慢的收了回来放在胸间，说着别说胡话之类的，我并没有理会继续说着:“梦里咱们经历了一场大难，死了好多人，横尸遍野!瘆人得很……我那时候只想抓住你不放开，可是抓得越紧你就溜走得越快，你不听我的话，你一直不听我的话!本以为你只是太有自己的见解，可到头来是你对我独一无二的保护，可最终你的保护害了你，也伤了我!相比共同赴死，让我怀揣着你孤身独活四十个春秋更让人煎熬!穆凡，你这不是救了我是在拿未开刃的刀一刀一刀地割我的血肉!”
　　“对不住!”良久……穆凡哽咽着挤出这三个字
　　我看着他，问他为何这么说，若这不是梦境他应当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怎么……
　　“对不住!玉澜！原是我对不住你!我本还犹豫留你独活是否太过残忍，但是我最终还是自私了，我想看你活着，只有你活着我才有念想……说不定孟婆的汤哪日寡淡了，我还能凭着这份念想寻到你……可我错了，人死了就什么感觉都没了！我把你弄丢了，但丢在了你应当在的地方，你为我赴死不值得!”
　　“穆凡!你……”我不愿相信，但这一番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现在的才是梦!
　　“玉澜！梦中不会痛，不仅是身体感受不到痛楚，心中也是!你口口声声说这才是现实，那你心痛么？”穆凡微微侧过头问道。
　　我抚了抚心头，的确，没有一丝一毫的痛，尽管我回忆起那段记忆我的心现在都不曾痛!
　　“你真是不解风情!便让我骗自已一会又如何!你又何必早早揭穿!你呀还和原来一样都没有变过!”
　　穆凡低下头用下巴轻轻抵住我的头，手抚上我的肩头慢慢拉紧!
　　“情知好梦都无用，犹愿为君梦里人!这是三奶奶教我的诗句，那时不懂，现在终于懂了！世间浮华也比不上梦中悠然!我宁愿一辈子不要醒来!”
　　“玉澜啊!现实虽不堪，却终究是现实，比起我，你更应守住现实的人，他们更需要你!庄生晓梦，不要图一时欢愉!”说着穆凡的手渐渐松开，我猛地抓住他的手说着不要走!可穆凡指了指亭外道:“你瞧，他们在叫我呢！”我顺着他的手望去不由心中一寒，那还有什么花会，两边满是堆积如山的尸首，死灰的面庞还有死不瞑目的表情让人害怕，尸山中间形成的曲折小径此刻如深渊一般，一群躯干残貌如行尸的人在向穆凡招手，缺穆凡渐渐脱开我的手向他们走去，我想追上去，脚下却如灌了千金般寸步难行，我近乎发疯般嘶吼着穆凡的名字，可他越走越远，宛如当年一样，只是在与那群人汇合之后回头冲我笑了笑挥了挥手便消失在雾气中，我叫喊着，哑了嗓子，忽然心中一道刺痛划过，我瞬间清醒了过来，环视四周，分明是我的房间，原是梦!我满眼的泪浸湿了我的脸，心中还是隐隐刺痛，身体还在因为梦中的悲痛与惊骇而微微颤抖，我想起身喝口水压一压，却忽然听得门外传来满满的叫喊:“不好了！王夫人落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