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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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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她出院回到家里,家里冷冷清清的,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随处都落满了一层浅浅的尘土,轻轻滑上去,一道道地清晰的印子,仿佛有一点人去楼空的凄凉之意。
大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又去打牌了吧?
她有些疲倦,可还是把床单被罩都重新换过了将家里大扫除了一番,后来才想起此地已经不宜久留了,自己这般爱惜,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扫除完了,又去菜市场买了菜,还特意买了两斤排骨。红烧排骨,再炒一个酸辣土豆丝,外加一个蘑菇汤,都是大妈爱吃的,从来与大妈发生龌龊,都是以这种方式讲和的,想来这次也不会例外。
想不到饭菜都已经做好了,天色也渐渐地灰了下来,可大妈还是没有回来。她在餐桌边呆呆地坐着,望着灶上的砂锅里炖的蘑菇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只搅地厨房里雾茫茫的一片。好一会儿,她才站起身来去打开了广播,正在播放晚间的路况信息,大约正是一天里交通最堵的时候,什么什么路段全都塞住了,大妈是不是也被堵在了路上?她的心里没来由地急速跳动起来,也怪她太意气用事了,大妈的身体一向不好,要是万一有个好歹,那可真的是她的罪过了。
这样想着,急忙去翻出了大妈的电话本,按着电话本上记录的电话号码一一地问了过去,没想到那些阿姨都回答说没见过大妈,也没听说大妈正在哪里的牌局上,她可真的慌了神。
正六神无主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她飞速地去开了门,兴冲冲地叫道:“大妈,你回来了!”门口站的人,也是一脸的诧异,准确的说,是诧异之中带着一点惊喜与胆怯,那么怔怔地望着她,半晌才嗫嚅道:“那个…刘玉兰,你不请我进去坐吗?”
她依旧是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又迟钝了片刻才意识自己正张着嘴,而且蓬着头发穿着家常的衣服系着油脂麻花的围裙,戴着黑边眼镜拿着电话活象个傻子,不,应当是象个标准的家庭妇女。然而站她面前的却是仪表翩翩如玉树临风一般的男子,那样强烈的反差,只使她想到了自卑与胆怯,只得老老实实地让出一条路来。直到他缓步走进屋里,她才意识到,她早就跟这个人说好,再也不见面了。她急匆匆地想要离开这座城市,就是为了避开他,希望他永远也不要知道,她都带走了什么。
故地重游,陈俊伟似乎也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轻轻地甩着手,才象想起什么似的,将手里的背包递给她,“喏,你的包…那天落在休息室里…我来过几次了,可好象家里都没有人…刘玉兰,听说你辞职了?这些日子你都去哪里了?”
广播里正在播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曲,仿佛有一只纤纤素手轻轻地搭在古琴上,“叮…叮…”犹如轻柔的呼唤,似要将渐渐迷惘的思绪拉拢回身,然而那徐徐拨动的弦却永远不急不燥,直待已经收尾,却还是觉得如堕梦中,甜蜜而痛楚着,意犹未尽。
他好象才理的发,发线有些短,整齐而熨贴地覆盖在额头上,只衬地目深似海,恍如能溺毙人一般。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浅灰的西裤,西装耽在手臂里,挺拔俊朗之中又有一些说不出的闲适与从容。本来是再普通不过的穿着,可穿在他的身上,看在她的眼里,总是有些与众不同。他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是好,也是高不可攀的。他就象是一个高贵的王子,如今站在那狭窄低矮的陋室里,只显得不伦不类的距离与窘迫。
“刘玉兰,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她的神智仍有些混乱,便下意识地应道:“医院…”说完之后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误,急忙接过背包来,“是…是…那个…我母亲的身体出了点状况…”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却好象有满腔要说,却只是站在那里,长久地沉默着。
靠近墙边的五斗橱上放着一只大肚玻璃鱼缸,飘飘摇摇着青青的水草,有两只小金鱼藏身在水草的深处,突然露出硕大的眼睛,似乎是突然受到了惊吓。其实不过是旁边的一只银脚小闹钟,正在滴滴哒哒地走动着,只是今天似乎走地格外缓慢,似乎将那天光在无限地拉长着。广播里重新调弦上索,有一个女人咿咿呀呀地唱念起来,京剧里的行云流水却偏偏牵绕在锅碗瓢盆的日常散淡里,总有些令人诧异的不安与焦虑。
她突然跑进厨房里,去熄灭了灶上的火,那一锅蘑菇汤差一点儿就熬干了。傍晚的夕阳斜挂在窗外的那棵梧桐树的枝叉后面,一缕缕橘红的光辉铺设在一旁的青灰墙壁上,倒映地她这一方天地里,一片火辣辣的艳丽。她没有即刻出去,只站在那里望着砂锅怔怔发着愣。
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渺茫之意。
幸而,他又站了一会儿,高声道:“刘玉兰,我回去了。”
她听见房门轻轻带上的声音,又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恍惚有人在开着锁,她的心有些兴奋地跳动着,急忙走了出去,然而他已经离开了,推门进来的却是形容有些憔悴的大妈。
大妈陡然看见她傻傻地站在屋里,也吓了一跳,半晌才冷冷地道:“你还舍得回来呀?”
她却再也无法停止了,就那么不顾一切地跑出门去,穿过长长的小巷,马路上到处都是人都是车。她惶惶不安地四下张望着,那混乱的世界仿佛有些扭曲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地她的心没来由地胡乱跳动着,渐渐地失去了平衡。嗓子眼里似乎也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反复地吞咽着,却总也解决不了,就那么绝望地站在纷乱的人潮车海里,静静地流下泪来。
她人生里最初的爱情,未曾拥有,却将成为永远的记忆。她永远都没有机会使他知道,她有多么地爱他。
黑暗完全来临了,她完全陷入了那漆黑的桎梏中,然而不肖片刻,华灯初上,周围的一切又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里,流光异彩,瑰丽难描。她茫然地看着周围异样的变化,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一切,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世界的小小一隅,在凭吊自己从来没有过生命的爱情。
空气沉闷地密不透风,皮肤上粘汲汲地好象覆盖上一层保鲜膜,那微微的汗意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渗出来,只叫人心底渐渐生出了无边的绝望。
然而也没有多久,她掉转身去,又穿过小小的巷子,回去了自己的家。
不想,却有一场暴风骤雨,正在等着她。
大妈气喘吁吁地坐在小客厅里,一旁的茶几上放着几张薄薄的纸片,冷冷地道:“刘玉兰,你过来!”她本来就有些失魂落魄,这会儿便有些懵了,一颗心直直地坠入了谷底,却还是缓缓地走了过去。不想大妈劈头盖脸地就打了上来,“刘玉兰,你还要不要脸了?这是什么?你一个没结婚的姑娘,竟然连孩子都有了!我可真是要给你气死了…”
积压在心头许久的负担却在这促不及防的爆发里,一下子倾泻千里,反倒轻松了许多。纸包不住火,总得过这一关的,她就那么不躲也不避地任由大妈打骂着,直到大妈再也使不到半点气力,瘫软在沙发上,哭天呛地地叫道:“我的天呀,怪不得你突然发神经似的辞了职要回老家去,原来你是被人搞大了肚子…刘玉兰,你就那么点志气就那么点本事吗?被人搞大了肚子,人家却不要你了,塞了你一点钱,你就感激涕零地准备卷铺盖开溜吗?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丫头呀!”
她由那零乱的话语里抓着了一点头绪,突然觉得是哪里出了问题,一时之间心乱如麻,不知道该不该向大妈指出那错误…
大妈的神智却清醒地很,拿起那一堆病历伸到她的面前来,“我说你凭白无故地去散什么心呀!原来是躲到医院里去保胎…你可真不知道羞耻,难道你想把这个孽种生下来吗?怪不得你会拿了端木仁的钱…他不知道你是谁吗?宋雅筑不知道你是谁吗?你可真是忍辱负重,竟然打算给那个女人的儿子生孩子,还是偷偷摸摸的…刘玉兰,不,我绝对不会让你那么做!走,我们这就去医院,还不到两个月,应当还来得及…我们这就去把孩子打掉…”
她有些惊恐地望着正属于癫狂状态下的大妈,突然意识到事情正在朝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向发展下去,可慌乱之下只得紧紧地抓住了一旁桌子的边沿,渐渐将身体的重心都倚靠了上去,目光却落在桌边的椅背上,正搭着他那件浅灰西装,许是他无意中遗忘在这里的?一想起他,心中惊痛,然而却由此生出了无边的勇气,任由大妈在一旁撕扯着,再也不肯动摇半分,“大妈,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
大妈的面部表情渐渐有些狰狞,一手拉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抚在胸上,气喘吁吁,好一会儿才半半磕磕地道:“刘玉兰,你难道想和你的亲生母亲一样,做一个未婚妈妈独自忍受着男人的抛弃与背叛,独自一个人生活在世人的冷嘲热讽中,最后凄惨地死在陌生的地方吗?你确信自己能够忍耐那一切吗?”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本来一直强自忍耐着,然而那话语却象刺刀一样剖开了她的胸膛,大妈就是这样,非要把她尽力掩饰不再想起的苦痛赤裸裸地掀翻开来,让她一下子又掉进了那刻骨铭心的伤恸之中。那没有多少希望的未来,狠狠地碾压着本来就脆弱不堪的神经,就那么毫不留情地打击到支离破碎。
半晌,她咬紧了牙关,“我拿了端木仁的钱打算放弃的时候,你不是很生气吗?这个时候却对我唠叨这些话,岂不是太自相矛盾了吗?”
大妈的动作滞了一滞,连声音都有些恍惚起来,“不错,我是恨你太懦弱太胆小…我养了你这么大,难道是白养活的吗?你…你…是不是嫌我死地太慢了?那好,我们就一起死好了…”
她的心下一软,叹道:“大妈,你别生气了…孩子与端木杨没有任何关系…我放弃了,不是不愿意实现你的想法,只是因为发生了一点事,发生一点我无法控制的事情…”
“是谁?那个人究竟是谁?”
大妈紧紧着抓住她的双肩,定定地望进她的目光深处,可是她却心虚地将脸别到一边去,“不,那个人…说了你也不知道,况且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大妈才渐渐地明白了过来,“那个人根本不管你的死活,就那么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悄悄离开,孤零零地把孩子生下来,他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为他如此的付出?”
她紧紧地咬住牙关,犹豫了半晌才轻声道:“他…他…并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和他之间,相隔地太遥远了,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爱是却是别人…”
大妈仿佛见着一点曙光,使劲地摇晃着她的双肩,“这样更好…既然他根本就不爱你,你又何必…这个孩子留不得…”
她突然间只觉得心力交瘁,冲口而出:“可是我爱他…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不过是因为爱他,道理这样简单这样直接,却足以解释一切,也足以将一切诘责都消失于无形。
大妈似乎有些惊诧,半晌才无力地坐倒在椅子里,长叹道:“刘玉兰,从小我是怎么教育你的,那么惨痛的前车之鉴摆在你面前,就怎么就傻乎乎地又走上了你妈的老路…天哪,我们的命咋就这么苦呢!”
开着窗子,有风从梧桐树后斜插进来,翻动着桌子上的一本杂志,劈里趴啦地一通乱响。隐隐约约地有轰隆隆的雷声,仿佛深夜里火车经过屋外,承载着一颗颗满怀热望却又无着无落的心。“咚”的一声,却不是雷霆万钧,却仿佛夹杂着雷霆万钧之势,大门被人一把推了开来。
也许是她刚刚进门时忘记关上了,可是这会儿已经顾不上了,仿佛痴傻了一般,连大妈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四下突然寂静下来,头顶上方的一盏摩砂暗花节能灯,雨过天青的底色,一高一矮两只蝴蝶,沿着圆圆的光盘遥相对望着。接着那一种温暖的光亮,投身在朱红的地板上,在那呼啸的而来的风势里,轻轻地扇动着翅膀,只若那一种雨打风吹花落去的荏弱。她屏住了呼吸,只怕惊动了四方,连累了那小小生命。
倒是大妈先缓过神来,“你是谁?你怎么可以擅自闯入别人的家?”
小小的斗室里,那去而复返的人好象一堵高山似的横亘在那里。她的目光却不敢做片刻停留,仿佛当面前这个人是透明的一般,就那么执着地向他身后不知名的地方望去,目光之中尽是惶惑与期待。然而那里却是黑漆漆的,就好象难以预测的未来,正开启了一扇机会之门,尽管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只是被那强大的吸引力,牢牢地吸着着,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
她的胸口起伏难安,因为并不能确定他究竟知道了多少,然而他的表情冷森森的,吓地她的那一句话忍了又忍,才战战兢兢地冒了出来:“你…你…是不是落了西装在这里?”
他仿佛迟疑了一下,却还是走到近前,一把抓住她瘦削的肩,眼睛里升腾的火焰似要将她燃着了一般,就那么一字一顿地逼迫着她:“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惊恐万状地望着那个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男人,如今却好象一头发怒的狮子,咄咄逼人地夺取着她的呼吸与理智,她已经无法正确的思考,“那个…那个…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要自己解决,与…别人…没有关系…”
他却一反常态地发起狂来,“什么叫‘与别人没有关系,你自己的事情?’刘玉兰,你自己一个人能弄个孩子出来吗?你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你凭什么把自己武装地好象圣人一样?别人都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忘恩负义的混蛋?没见过比你心肠更硬的女人,你真的打算一个人悄悄地走掉,一辈子躲起来永远也不让我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本来还要再辩解些什么的,可是他的眼泪竟然悄无声息地滑下了面颊,就在那盛怒的边缘,他竟然流下泪来。他那么一个从容镇定的人,也许从来都没有遭遇过任何难题…不,与端木晴的无法成功的爱情,应当算上一桩…她看在眼里的他,也不过只是愁眉不展…可是,他现在却当着她的面,流下泪来。
她再无法再支撑下去,也是泪流满面。
好一会儿,她才从泪眼迷离中望着模糊不清的他,喃喃地道:“其实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你又不是故意…我怎么可以?我不过想要给自己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况且,就算我告诉了你,难道这格局还会有什么改变吗?你我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所以,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轻轻地摇撼着她,声音里还微微有些哽咽,“为什么说这格局不会有任何变化?我陈俊伟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这样直接的诘问是她始料未及的,也是她无法面对的。由童年时代开始的不幸,已经使她养成了凡事依靠自己的本性,只有这样,才无需仰人鼻息,不必担心背叛与遗弃,更不用理会轻视与怜悯。不过是为了那一点无关紧要的自尊,倘若连这一点点自尊都没有了,那她才是真正可怜到一无所有了。
长时间来,她本能地怀着一种自卫的心理,防着自己也防着别人,因为曾经经历过那可怕的伤痛,她宁可将自己绻缩起来藏在那小小的蛹里,默默地忍受着孤单与寂寞,也不要做破茧而出的蝴碟,为贪图一时的美丽与痛快,而误了终生。
他稍稍顿了一下,却又一字一顿地道:“刘玉兰,我们结婚吧。”
她的脑袋嗡嗡乱响着,好象有一只蜜蜂在飞来飞去,心中只若煮沸了一锅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禁不住倒退着:“你疯了吗?”
他却不给她退缩的机会,依旧紧紧地抓住她的肩头,“刘玉兰,我不管你和端木家族有什么纠缠不清的恩怨,我也不管你和端木杨之间是不是还余情未了,但是现在情况已经不允许你再回头了…难道你以为还有退路吗?是命运让我们必须作出的决定…所以,我们结婚吧。”
她被包裹在那强大而温暖的怀抱里,削渺单薄的犹如化作了一缕轻烟,真想就不这么不管不顾,抛开了一切负担与重荷,就随着那轻烟自由地飞翔。只是,她怎么敢相信?她怎么会有这个幸运,梦想成真?明明知道他爱的是别人,但是她却可以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他似乎是在迟疑着,然而还是将手臂紧了紧,将她拥进了怀里,喃喃呓语着:“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有我在。”仿佛是在安慰她,又好象是在给自己增添着力量。只是,这样的一厢情愿,或许只能是一点单纯而美好的愿望吧?
从来,单纯而美好的奢望,在她这里都成不了真的。
她的身子犹在瑟瑟抖动着,却还是在这温柔的话语里渐渐地平静下来,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因为不知道应当放到哪里去。
“你们这是做什么?真的当我已经死了吗?刘玉兰,这个人是谁?你真的要跟这个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家伙结婚吗?”
他们两个人有些仓慌失措地回身望着在椅子上气喘吁吁的大妈,其实也不知道应当从什么地方开始解释,然而大妈的脸色越来越差,表情也渐渐地有些扭曲,一只手捂在胸口,另一只手却指向相偕在一起他和她,好象有些力不从心的无奈与绝望,手指颤抖着…然后缓缓地地闭上了眼睛,在她惊恐的尖叫声中,滑下了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