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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谈 ...


  •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苏瑾深便回来了,小宫女环翠手中捧了一个鎏金鹿纹银托盘跟在后头。李寄连忙上前把托盘内的三个双鱼纹四曲银碟和一只鸳鸯莲瓣纹金碗端至雕花壶门小案上。环翠则把银托盘搁在一边,伸手拿了鎏金飞鸿球路纹银茶笼子要去煮茶。
      苏瑾深拉了扶苏坐回坠流苏月牙杌子上,扶苏探头一看,案上摆了一碟小天酥,一碟金银夹花平截,一碟杂糕,还有一碗百岁羹。一旁随侍的李寄早早的就捧了金平脱装具至跟前,扶苏便随手拾了对犀头银箸。
      苏瑾深把那只盛了百岁羹的金碗推至扶苏面前道:“你素有胃绞痛的毛病,先喝碗羹暖暖胃,省得到时又要痛个半死。”边说边又取过那对犀头银箸,动作娴熟的把那碟小天酥一分为四,方又递回扶苏跟前。
      那李寄得了扶苏的意思,看着苏瑾深慢声细语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也不那么怕了,笑着道:“郎君对殿下可真是细心,奴婢瞧着好生羡慕。”
      苏瑾深白了李寄一眼道:“溜须拍马你到是学得快。”
      扶苏刚把一小块杂糕夹至嘴边,忍不住笑道:“他是个实在的,你别吓他。”
      李寄听了不禁眉开眼笑,冷不防的被苏瑾深瞪了眼,连忙打住笑意,规规矩矩的站好了。
      内殿的角落里渐渐传来水沸声,不一会儿,环翠捧着苏瑾深用过的那只青釉带托芙蓉茶碗,恭恭敬敬的端至面前道:“郎君,请用茶。”
      苏瑾深浅浅的吃了一口,便搁在一边道:“往后不可用井水煮茶。”
      李寄闻言不住吒舌,那头的环翠却羞红了脸。她自入宫便被指派给永贞公主奉茶,素来对煮茶一事颇有心得,如今被苏瑾深当面提点,自然羞得直想钻入地底去。
      扶苏慢条斯理道:“煮茶之水,其实最为重要,若水质不好,再好的茶饼也煮不出清香来。这首条便是要用活水,不可用死水。所以潭水是万万不能用于煮茶的,至于井水,虽然不算是死水,却是落了下等的。”
      环翠大着胆子道:“殿下以为何水为上?”
      “自然是山水上了。”扶苏接过李寄奉到跟前的手巾又道:“雾凇山上的山泉,苏郎君是极爱的。不过要说到最上等的水,便是雪水,秋水和梅水。雪水洌而甘,秋水白而洌,梅水白而甘,只不过这三种水不易存储,不长喝罢了。”
      环翠禁不住叹道:“奴婢侍奉公主茶水五年,居然不知水质一说。”
      扶苏笑道:“郎君吃茶是极挑剔的,若不是孤亲手煮的,他连瞧都懒得瞧上一眼。看你的样子倒是在这上面下过功夫的,郎君这才肯去吃一口。”
      “我倒是不知道你居然是个多嘴多舌的。”苏瑾深懒洋洋的躺回那把描金雕花红木贵妃榻上,半闭着眼睛,一身的红衣衬着他如玉般的肤色。明明前一刻还是个英气勃发的少年,这一刻只觉得少年周身尽是说不出的风情。
      扶苏见环翠盯着苏瑾深发呆,轻声笑道:“苏郎君果然是个出众的少年郎。”
      李寄连忙拉拉环翠的衣袖,环翠方才回过神来,垂下头道:“奴婢原是错怪郎君了,郎君是个好人。”她并不理会李寄的眼色,只顾自又道:“奴婢见郎君先头差点打死了张公公,心里自然是害怕的很,像奴婢们这等身份的人,兔死狐悲的道理还懂的,可是却是奴婢错了。方才去膳房奴婢们并不是有意只给殿下端来枸杞炖银耳的,只是因为那边的人见到麟德殿的内给事方公公便转而给郑王准备起点心来。想是郎君猜到其中原委才有后来领着奴婢亲去的一趟。奴婢原以为郎君不但要训斥那骄横的方公公也要喝斥膳房等人,但郎君对奴婢说人都会害怕权势,所以才会默默的服从权势或是拼着命掌握权势,可是人却唯独不可以污蔑了权势。”
      苏瑾深在榻上翻了个身,扶苏不由盯着他出神。他二人自幼相识,对方的脾气秉性都是一清二楚的,却是他硬生生的把人困在这一方大明宫内了。于是扶苏神色不觉一暗,淡淡对着环翠道:“难为你年纪小,还能明白这个道理。”
      李寄见扶苏神情暗淡便拉了环翠道:“殿下与郎君好生歇着,奴婢们先下去了。”
      扶苏点点了头,也不欲多言,听着耳边细碎的脚步声渐渐的小下去,又听见厚实的殿门被轻轻合上是发出的些许碰撞声,终于正殿内再一次安静下来。
      扶苏盯着那一身红衣发呆,冷不防却被人握住了手,掌心传来微微的热度,让扶苏心神一震。他听那少年的声音清晰可辨:“你我相识数年,对于对方的了解可以说比自己更胜,所以你心中想什么我亦能猜到几分。只是,阿宝,我不愿做的事情谁也无法勉强,你大可收起这份心思。”
      扶苏淡淡一笑道:“我知。”他目光微微扫过苏瑾深,少年的双眼清澈得如同被溪水常年冲刷的透明卵石,可是那份坚决又让人仿佛看到了茫茫雪原上耸立万年的孤峰。少年本是该翱翔天际的雄鹰,却无端成了四方地的困兽。只是他若再多言,岂不是辜负了少年的心意。
      苏瑾深自榻上侧头,漆黑的眼珠里浮着一层波动,慢声道:“我亦知。”
      二人两两相望,相视一笑。

      苏瑾深突然眉头一皱,低声道:“麻烦来了。”
      扶苏未及倾听,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已至门前:“殿下,中书令谢流临求见。”他眉峰一拧,心下也不及细想,轻叹道:“传吧。”
      苏瑾深起身试衣,扶苏看了他一眼:“你不见他?”
      “他堂堂一个阁老,还轮不到我一个小小的侍郎见他。”苏瑾深眼神一转,“再说他也未必高兴见我。你与他,有些事情,我也不便多听。”
      扶苏也不再多问,只淡淡道一声:“罢了。”
      苏瑾深眼角一闪,心中似若有所动。但只是一眨眼,人影便消失在正殿内。扶苏堪堪收回自己的目光,那头的殿门已经重新被推开,匡当的一声,声响层层蔓延开来,像是要在人的心肺上砸个洞出来。
      他应声看去,一个穿着普通紫色大科绫罗圆领大袖袍衫的男子正踏着一缕光线迈入殿内。逆着光他瞧不清楚那男子面上的神色,只觉得那人一派的雍容大度。他不由得怔了一下,自他有记忆起,便没有见过有人的气度能及得上那人。男子已经开口:“臣谢流临参见殿下。”扶苏微微前移一步,示意内侍们退下,这才唤道:“阿舅不必多礼,扶苏仍然只是扶苏。”
      谢流临没有抬头只是道:“殿下如今是监国,比不得往日在雾凇山上的日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少不得有人盯着,岂可罔顾了君臣之礼。”他的语气是一贯的淡然,好似冰峰千年的雪山。
      扶苏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只是不在意的笑笑:“阿舅请上坐,扶苏知晓了。”
      谢流临没再推辞,这才隐隐的有了些笑意:“殿下终是长大了,臣也算是不负皇后所托。”他年轻时本就是未央城内人人称颂少年郎君,如今虽然平添了几条皱纹,可只一笑,却让人觉得纵是前朝乌衣巷里头那个簪缨世家出来的子弟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扶苏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心中也不由得软了几分,想起幼时他对自己的扶持,当下恸声道:“这些年,倒是辛苦阿舅了。若不是阿舅一力承担,扶苏今日也不知是何等样子。”
      “殿下……”谢流临一阵叹息,但当下心念一转又道,“以臣这等的身份,今后殿下怕是在朝堂上不得安宁了。臣自小看着殿下长大,殿下的性子臣自然是一清二楚的。如今殿下回了朝堂,有些事情臣即使不说殿下心里头也必定跟明镜似的,只是臣却不得不再劝戒殿下一次。朝堂毕竟比不得别处,殿下的心思万万不能过于留情,殿下需知给他人一条路有时便可能断了自己的退路。”
      扶苏抬眼苦笑:“这点扶苏自然省得,况且扶苏身边还有阿瑾看着,阿舅对他素来都是放心的。如今不过是个开始,想来还出不了什么乱子。”说罢,他压低了自己的眉眼,嘴边的那一抹苦意便在心头荡漾开去。
      “殿下,瑾深与郑王现今同为兵部侍郎,万事可不得马虎。”谢流临转头看过来,“那一位素来是胡闹惯了人物,若是能不扯上关系,自然是最好的。如今圣人这般的意思,殿下心中可得有个计较,臣估计着这朝局怕是要大变了,到时候还望殿下多担待着点。”
      “阿舅,你可是说圣人要先动兵部?”扶苏暗暗吃惊,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一层。朝堂上要变天这是人人心中都有底的,只是他没有预料到圣人居然已经开始动手了。
      谢流临摇了摇头,避而不答:“这几个月来有个谣言一直没断过,都说朝凤殿里头那一位的兄长要入京了。”
      扶苏心中又是一怔反问道:“荣国琛?”
      “殿下忘记了,那一位还有个在郴州任都督的兄长荣国震?”
      扶苏心中暗附,荣氏一族本就是以打仗起的家,荣国琛与二阿舅谢流隽自五年前便同守宸国边关,呈分庭抗礼之势,荣家自然不愿让这么一个人物调回京中去,即便是圣人也不会乐意见得。只是这般的形势下若是有圣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难道这朝堂真是要二分天下?
      谢流临见扶苏不答话,知道他心中自有计量,只管再度开口道:“圣人的心思如何,臣如今也琢磨不透,敲敲打打固然是免不了的,若是真要伤筋动骨,这面上的活也就免不了难看了。殿下现下虽被几方给拽着拉着不得动弹,倒也是盏指明灯,至于要照着谁,想必殿下心中比臣更加清楚。”
      “阿舅,眼下边关虽是平静,靠得不过是五年前那一战二阿舅的余威。可突厥毕竟是虎视眈眈,边关的防线自是一刻也不能松懈,只要突厥一日不去了夺取幽雍二州的心思,二阿舅一日便会在边关上守着。只要有二阿舅守着幽州,我等在京中便无余。”扶苏轻轻一叹,只觉得心肺间胀得厉害,似要透不过气来。
      谢流临眼神一变:“殿下能想到这一层,臣确实是安心多了。只是有朝一日,若谢家真要靠着流隽才能支撑下去,也未免太叫人心寒。”他抬头打量扶苏,他这个外甥虽然看起来文弱,却是个心思缜密,气度沉稳之人。他这些年来虽然阅人无数,可像扶苏这般心思透彻的人却是再没见过了,若是再加上个不动声色,办事干净利落的苏瑾深,朝堂内也没有什么好忧心的了。
      “阿舅,这……”扶苏怔了怔,脑中却是思绪万千,圣人的思量既然他能猜到,舅父心中也一定早已明白了,如今的局面正是属于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便是要端看何人先沉不住气了。
      谢流临摆摆手:“殿下,有些事情还是留在心中要好些,适才却是臣失言了。”因他自幼看着扶苏长大,虽有君臣之别,可心底倒是把扶苏当成自己孩子看待。此时眼见扶苏眉头紧锁,确实也不愿再给人压力,毕竟还是个孩子,却已孤身周旋于多方势力之中。于是他淡然一笑道:“殿下,臣最近上了年纪话便有些多了起来,其实臣此番前来是想恳请殿下驾临下个月初五仲儿的婚宴。”
      扶苏见他淡然的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心中也不觉的高兴起来:“那扶苏真是要恭喜阿舅和仲表兄了,不知表兄娶的是何家的小姐?”谢仲是谢流临的嫡长子,虽然个性有些古板,却一直很为谢流临看中,只是听说前些年下放去了县衙,想不到这么快便定了亲事。
      “殿下,仲儿要迎娶的正是光禄寺卿齐枕的小女儿。”谢流临笑着道,“齐家女儿名满京师,臣也料想不到竟被仲儿娶回家来。仲儿前些日子让臣上门提亲,臣还唯恐齐家不答应呢。”
      扶苏眯了眯眼,不知谢流临这话中有几分虚实。齐家是宸国有名的后妃世家,曾经出过两位皇后,三位贵妃,如今虽然有些没落,可和皇家那千丝万缕的关系还是断不了的。现今阿舅如此欣喜地和齐家联姻,也不知背后藏着什么玄机。只是那齐家的小女儿倒是个真正的世家小姐,知书达理,进退有据,连晨曦帝也亲口赞赏过。他轻声一笑:“仲表兄可真是好运气,扶苏听说阿姑曾给阿瑾去求过亲,却被人家一句一介武夫给回绝了。”
      “还有这事?”谢流临微微一怔。
      扶苏打趣道:“这等事情阿舅自然是不会知道,阿瑾脸皮向来薄得很,他巴不得没这回事情,怎么会轻易让人知晓。扶苏也是因为阿姑说漏了嘴才知道的。”
      谢流临笑笑,也没再说什么,起身道:“那臣便先告退了,望殿下一切安好。”
      扶苏也跟着起身:“阿舅,怎么这么快便要走。”
      谢流临见扶苏眼中眷眷之意,心中一动,便想伸出手去拍拍这个太子外甥的肩头,可手伸到一半却还是收了回来,改为躬身一拜:“臣告退。”他低着头装作没见到扶苏的神色,规规矩矩的退到了殿外。
      扶苏见那紫色的人影渐行渐远,心里那压着的半句话最终还是化成一阵叹息。

      “难得他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看来谢仲确实得他喜爱。”身后传来凉凉的感叹声,苏瑾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殿内,“和齐家联姻,这根本就不是件好事,他心中怎会不知。圣人知道了会怎么想,你别忘了圣人可是那已故的太后齐氏一手养大的。他与齐家联姻,又何曾想过你的身份立场?”
      扶苏难得的保持了沉默,只是那眼底却微微的透出点凉意来。
      “他让你去观礼,难道仅仅是为了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儿子婚宴的隆重与盛大?他难道不是在向圣人表明你这个太子殿下未必是他圣人的囊中之物?他难道不是在借你的名头敲打那些仍然犹豫不决的大臣?”苏瑾深见对方避而不答,语气愈发的犀利起来。
      “阿瑾,你我便全当是阿舅对表兄的一番心意吧。”
      “你……”苏瑾深死死的盯着扶苏,他明白扶苏心中其实比谁都要透亮,只是白白的为人考虑太多。他看着扶苏略显苍白的脸色上暧昧不明的笑意,心中不觉便软了几分,只柔柔道:“你说什么便是了吧。”
      扶苏抬头一笑,疏朗的眉间却隐隐流露出些担忧来:“我与阿舅的话,你听了多少去?”
      苏瑾深神色变了变,略为尴尬道:“八九不离十吧。”
      扶苏又是一笑:“阿舅的担心不无道理,你我在宫中行事也得避免张扬。今日你打了朝凤殿里的人,怕是只要半宿就能传遍整个大明宫了。”
      苏瑾深却是冷哼一声:“今日他若不是犯在我手上,明日我也会寻个事由教训他。这明德殿里头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潜伏着,我敲一敲,震一震,他们自然会收敛些。你这个太子不好出面收拾他们,我却容不得有人不把你放在眼里。”
      扶苏知他性子,也不再多说,只浅浅道:“阿瑾,明日便是大朝。”
      苏瑾深微微一愣,转身对向窗外,一字一句咬得极重:“我与你同在。”
      窗外正是夕阳西下,火红的云朵像是要把整个天空都燃烧起来,层层叠叠的堆在一处,或如奔马呼啸而过,或如波涛汹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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