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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立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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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殿是宸国历任太子的固定居所,只可惜并非每一任皇帝都出自明德殿。自嘉兆十年,宸国太子扶苏离开大明宫,这座明德殿已经很久没有主人了。
扶苏不紧不慢的走至明德门,殿门两边除了几个戎装的侍卫,还有一个青衣打扮的普通内侍。那内侍颇是眼尖,见到扶苏远远的就迎上前来一拜到底:“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扶苏瞟了他一眼道:“可是苏郎君唤你来得?”
“正是。”那内侍回话有些拘谨,“郎君正在正殿内侯着殿下,请殿下随奴婢来。”
扶苏轻轻嗯了一声,跟着那内侍走入明德殿正门。
那内侍头次见到宸国的太子殿下,心中不免有些发虚,连走路都显得有些哆哆嗦嗦的,多于的话更是连一句也不敢说,只是一心一意的带着人往里头走。待到行至正殿门口,那内侍在殿外怯生生的开口通报:“苏郎君,殿下驾到。”
扶苏看了一阵好笑,这明德殿本是他的住所,如今却要让人通报才能进去,想来是阿瑾使了什么厉害的手段把人给吓着了。
殿内那人懒洋洋的哼了一声,扶苏却不甚在意的笑笑,跨过门槛径直走进去道:“郎君倒是好大的威风,见孤来了也不见驾。”他探头一瞧,正殿内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张不伦不类的描金雕花红木贵妃榻,那人正半眯着眼睛躺在上头,看上去好不惬意。
门口站着的内侍没有召唤也不敢随意的进入正殿,正惴惴不安的站着,可耳边却突然听见太子的话语,心中更是惶恐,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才猛然想起适才的通报怕是怠慢了太子殿下,于是心头好一阵狂跳,里头那位苏郎君的手段他才刚刚领教过,怎么转头便得罪了太子殿下?
正殿里面的两人哪里想得到外头一个小小内侍的心思,扶苏挨近那人身旁坐下,见殿外那内侍面上一阵白一阵青的也没多想,扬手吩咐道:“关了殿门去外头候着吧。”
那内侍没料到太子如此的和颜悦色,面上一喜,连忙关了殿门退下了。
扶苏坐了半天也没个声响,贵妃榻上那人却忍不住了,睁了眼睛捧了青釉带托芙蓉茶碗道:“怎么不说话?”这躺着的人正是那内侍口中的苏郎君,也是那晨曦帝口中的苏家小儿子,更是那在禁军中鼎鼎大名的中郎将苏瑾深。
扶苏扬眉看他:“你可知圣人封我做了监国?”
“什么?”苏瑾深从贵妃榻上直起了背脊,吃惊道:“圣人怎么会封你做监国?”他脑子里飞快闪过晨曦帝,谢流临的身影,半响才缓缓道:“圣人怎么能封你作监国。”
“圣人的心思并不难测,你隐约也该想到了。”扶苏探手接过芙蓉茶碗搁到一边,“我这个太子是他二十年前亲自下旨册封的,虽然这十几年等于是被变相流放在巍凉寺中,可我毕竟是回来了。郑王虽是长子却不是嫡子,也非贵妃荣氏所出,几乎不可能染指皇位,蜀王虽为贵妃所出,但贵妃只是代为执掌中宫,并未被尊为皇后,他的身份也只是个庶子。宸国一贯有立嫡立长的规矩,只要我不结交群臣,声色犬马,圣人便废不得我。如今圣人把我推到监国的位置上,放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不过是想借我的手来打击谢氏的舅舅罢了。”
苏瑾深微怔:“圣人若真想废了你,何苦要这般的费尽心思,你素来不挣,也不是非要做这个太子不成。”
扶苏轻轻一叹:“只我一人又有何妨,充其量我不过是个圣人的嫡子,可偏偏我身上又有一半宸国谢氏的血统。如今朝堂上三分天下,虽然舅舅势力大些,可也抵不过那两方人的连手。一旦今日圣人封我做监国的消息传出去,明日便是朝堂大乱,三方人马必是重新洗牌,到时候到底哪一方人马占上风便是个未知数了。”
苏瑾深无意识地用手拨弄着白玉指环,盯着扶苏看了半天才道:“如今圣人不过把你当作一颗投石问路的棋子罢了。你若做得好,圣人难免猜疑,你若做不好,圣人到时候便师出有名了。”他刻意顿了顿才又道:“阿宝,这太子和监国的名头,怕是你一辈子脱不了的枷锁了。”
扶苏先是一愣,随即便笑道:“我倒是好久没听到你唤我阿宝了。”
苏瑾深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扶苏正正面色方又道:“圣人今日还当庭封了你为兵部侍郎。”
“兵部侍郎?”苏瑾深瞪大了眼睛,差点掀翻了整张贵妃榻,“兵部不是有郑王守着,怎么让我去那儿?我若记得没错,郑王到现在还不过是个小小的郎中,我要是成了侍郎,他还不闹翻了天?”
扶苏苦笑道:“正是如此。我估错了他的脾气,没有当场回绝,于是圣人顺水推舟的也封了他为兵部侍郎,如今兵部便有两个侍郎。不过你也不用着急,等几日我便把你调出去,只是需你在兵部委屈几日,多给郑王一点面子。”
“这个到不难办,兵部多是我家大人的旧部下,想来也不会来难为我。”苏瑾深皱皱眉,英气的面庞上多了一丝煞气,“素来听闻圣人的三个儿子当中,郑王是最受宠爱的,如今看来倒是属实。据说连贵妃荣氏也对郑王颇为偏心,反而对自己儿子蜀王倒是不闻不问的。”
扶苏点头道:“今日那荣氏确实对郑王颇为维护,毕竟是一手养大的,偏爱多些也不足为奇。只是荣氏那亲生儿子蜀王便过于默默无闻了,他一个少年冷冷清清的坐在席上,圣人和贵妃居然没有问过一句半句。”
苏瑾深冷冷一笑,却不接话只是反问:“你幼时应该见过郑王吧?”
“是有些印象,只是不太记得住了。”扶苏敛眉想了想,“我那时不过才几岁大,只隐约记得他是最爱玩的。”
“他哪里是爱玩。”苏瑾深白了扶苏一眼,“他的劣迹我倒是听说过不少,多少弘文馆的学士,集贤殿书院的学士,直学士被他气得直接告老还乡,可也没见圣人和贵妃说上他一句半句。如今他在兵部供职那还好些,前些年整个大明宫里有多少人吃过他的苦头,可偏偏贵妃护他护得比谁都紧。人人都说郑王被宠坏了,可你想想,又有哪家的大人是这般教孩子的?”
扶苏面色变了又变:“荣氏居然存了这样的心思。”
“阿宝,大明宫里这般龌龊的事情又何止这一件。”苏瑾深叹了口气,“这大明宫便是张网,层层叠叠的也不知围了多少人进去,你若不步步为营,便是个死字。天家无父子,这话你我都懂,可你我毕竟是人,哪里这么容易便能适应。我怕的便是你心软。”
“阿瑾,你倒是高看我了。”扶苏微微的失神,记忆已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这些年来,他哪怕是捎给我一句话,一个字,我都会有个念想。可如今,却是不会了。他终究是皇帝,我于他不过是个棋子。但这盘棋他已经下了很久,结局如何,你我便等着看吧。”
苏瑾深见扶苏神情落寞便想出言安慰,可话到嘴边却还是变成一声叹息:“罢了。”
扶苏知道他的心思,有意扯开话题道:“今日在宴席上根本是食不知味,如今与你说了这么许久话,肚子倒是有点饿了。”
苏瑾深斜睇了扶苏一眼,扬声道:“来人。”
门口候着的内侍听见叫声,也不敢推门入内,只在外头恭恭敬敬的道:“郎君有何吩咐?”
苏瑾深也不多与他罗嗦,直接嘱咐道:“你去膳房端些点心上来,记得不要甜的。”
那内侍轻轻应了一声。
扶苏在一旁看着笑:“也不知你使了手段,那人见你好像跟见了阎罗王似的。”
过了约莫一刻钟,扶苏听到门外再度传来那内侍的声音:“殿下,郎君,奴婢送点心来了。”
苏瑾深懒懒的道了一声进来,便拉过扶苏坐在雕花壶门小案前。
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了,方才领路的内侍垂着头小步走上前来,后头跟着一个端着金平脱铁面大碗的宫女。两人走至小案前,那内侍接过宫女手中的大碗捧至案上小声道:“奴婢们怕殿下与郎君久等,先端了枸杞炖银耳上来。”
苏瑾深眉头一皱语气颇为不悦道:“不是吩咐了不要甜品,怎么还眼巴巴地端上来了?”
那内侍和宫女吓得马上跪到了地上,半响那内侍才偷偷抬眼道:“膳房里实在是没什么东西了,也就枸杞炖银耳还看得上眼些,奴婢们斗胆就先端上来了。”
扶苏看了眼金平脱铁面大碗里的东西道:“我虽不爱吃这些,你却是个素来喜爱甜食的。”他转头又对着地上的两人道:“你二人跪着做什么,还不起来服侍苏郎君进食。”
两人谢了恩,各自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那内侍还算灵活些,慌忙拿了个青瓷海棠式碗添满了递到苏瑾深跟前,顺手又拿了把银匙递过去。那年纪还小点的宫女只是战战兢兢的立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苏瑾深拾过银匙,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扶苏闲着无聊,转身打量那两个站着的人。那内侍看着不过十七八岁,低眉顺眼的,而那宫女年纪就更小些,看着身量不过十五六岁罢了。扶苏颇有兴趣的问道:“你二人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
那两人显然是没有料到扶苏会问他们话,脸上的惊讶之色一览无遗。
苏瑾深却不甚耐烦道:“你二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好好回答殿下问的话?”
那内侍率先反应过来:“回殿下的话,奴婢名叫李寄,云州人。跟在奴婢身后的是环翠,也是云州人,跟奴婢算是小同乡。”
“你二人入宫多久了?以前在何处做事?”扶苏又问道。
“奴婢是嘉兆十五年入的宫,如今刚好的是十年整。记得那年云州闹灾荒,家中阿父阿母养不起我们兄弟六人,只好把奴婢与兄长卖入宫中。可惜兄长入宫的时候没能熬过去,便余了奴婢一人。那时奴婢年纪又小,身上又没值钱的东西,便被分配到明德殿来,这一做便是十年。”那内侍李寄抬抬眉,规规矩矩的回答。
苏瑾深在一边冷笑:“你听听,你这明德殿倒是成了没人要来的地方。”
扶苏嗔了他一眼道:“宫里的规矩向来是人走茶凉,你又不是不知道,挤兑个什么劲。”
李寄知自己失言,一下子白了脸,以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了苏瑾深几眼。
扶苏却不甚在意的继续对着那宫女问道:“你呢?”
那名唤作环翠的小宫女早已手脚发白,直愣愣的说不出话来。李寄眼看着不对劲,狠狠的向她使了个眼色,又偷偷用指甲重重掐了她一下。环翠吃痛,低低的喊了一声,却见扶苏正盯着她瞧,心中更加的害怕,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李寄见状连忙抢过话头道:“殿下,环翠年纪小不懂事,还是让奴婢代她说。环翠亦是家境贫寒,双亲早亡,她家中兄长见无钱下聘便把她卖入宫中。她比奴婢运气好些,开头在含冰殿内服侍永贞公主,后来公主大婚出宫开府,她便被人分到明德殿来。”
扶苏轻轻嗯了一声,一旁的苏瑾深此时把银匙一搁,起身指着环翠道:“你跟着。”
环翠抬头看了看李寄,又看了看苏瑾深,虽然心中害怕,可到底不敢不从,只得担心受怕的答了一声是。李寄看着她心中自然担心,可眼前两位都是尊贵得不得了的人物,他哪里敢开半句口,只能暗中伸出手拉拉她,让她安下心来。
苏瑾深也不看他们,脚下的步子走得飞快,片刻间人已经在了殿外。环翠倏的反应过来,只好小步追了出去,李寄张了张嘴,可忌讳太子在一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人走远。
扶苏微微笑道:“苏郎君也不是没有礼法的人,你们何必惧他跟惧什么似的。”
李寄被人看穿了心思,脸上一红只有嗫嗫的道:“殿下容禀,奴婢只是担心环翠坏事。”他见扶苏脸上笑着,前头又慢言细语地问了他一些话,心中不由得对这位太子殿下充满了好感。再加上此刻苏瑾深又不在殿内,他胆子又大了些,抬头偷偷打量扶苏的形貌。他见太子年纪也不过弱冠,容貌比起前头的那位英气逼人的苏郎君不过是个清秀,只是他就是觉得眼前的太子殿下说不出来的好看,好象画里头的仙子一样。
扶苏又是一笑:“明德殿的内坊局令现在何处,怎么见了孤也不前来拜见?”
李寄暗自苦笑:“殿下,张公公不是不来,而是来不了了。”
扶苏点点头,手中捧着浅青画花莲华茶碗慢饮,示意李寄继续说下去。
李寄毫无办法,只有硬着头皮道:“本来明德殿里算上奴婢不过才三五个人,也没有什么内坊局令。几日前,朝凤殿的内给事张公公却突然领了数十个人前来说是从今往后明德殿的事就归他管。奴婢们那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觉得有些怪异,直至今日见到苏郎君才知道是太子殿下回大明宫了。”
扶苏心思向来细腻,听见李寄停了停便问道:“可是那人冲撞了苏郎君?”
李寄伸手试汗:“正是如此。”却不敢再答下去。
“苏郎君断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他若是教训人必然有理可寻。你们要是循规蹈矩的,他断不会来动你们分毫。”扶苏把手中茶碗一搁,正色道:“你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讲给孤听。”
李寄万不敢再推拖,只能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扶苏。
原来朝凤殿的内给事张直仗着自己是贵妃荣氏派来的人在明德殿内一直是颐指气使,说一不二的。今日晌午时候张直见苏瑾深在明德殿内四处走动便不由分说地拿了皮鞭像往常一般就要抽过去。可苏瑾深却哪里是个好欺负的,当下夺了鞭子劈头盖脸的就反抽了回去,十几鞭子过去,张直当下就出气多入气少了。苏瑾深却还不解气,让跟着张直的那十几个人每人领又了三十下篾子,还吩咐执行的侍卫但凡有一人打完还能动一动的,便两人一起再领三十下。侍卫们听了哪里还敢怠慢,一个一个往死里了打。这一打便打得整个明德殿的人心肝胆都缩成了一团,连话都不敢再说一句。
扶苏皱着眉头把话听完后道:“那人也合着该死,从来只有你们苏郎君打人家的份,还没听过有人敢打他呢。”他瞥了眼一直小心翼翼的李寄又道:“苏郎君的这顿规矩不是做给你们这些老老实实的人看的,你在大明宫里的日子也不短了,应该知道苏郎君不过是在敲山震虎。他这个人其实最是护短的。”
“奴婢明白殿下的意思。”李寄红着脸道,“只是像奴婢这等人,别说是苏郎君这般天人似的人物,便是那个张公公随手也能捏死。奴婢也不怕跟殿下说,殿下和苏郎君这般尊贵的人,奴婢便是做梦也没见过的。”
扶苏失笑:“孤不过说两句,你到顺着杆子往上爬了。”
李寄没敢接话,抿着嘴傻乎乎的笑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