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大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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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月望，大朝。
大约三更的时候，明德殿的两个偏殿便是一片灯火通明了。宫女宦官们忙着端水，备茶，在两个偏殿之间不断穿梭。
扶苏却是起的晚了些，内侍李寄正服侍他着中单，那一头苏瑾深已是睡眼朦胧的进来了。扶苏倒是头一次见他着如此正式的袴褶冠服，免不了斜睇着打量起来。
苏瑾深头戴平巾帻，上身不过是件普通的细绫的短身绯褶，只在领口和袖口密密的绣上了金丝线，下身也和寻常人一般着白色大口袴，脚上一对翘头乌皮履。只是这颇为中庸的打扮却依然掩饰不了他周身的光华，眉眼之间的英气，一再的表明了这是一个足以睥睨天下的少年。
扶苏不由得看着他发怔，直到李寄轻声唤了好几遍才回过神来。一旁的李寄正拾了一件广袖墨褶递上来，扶苏胡乱点了点头，伸了手臂让人把上服套上。李寄细心的把衣摆衣袖一寸寸的捋平，又拿了进德冠给扶苏小心翼翼的缚好，这才把人引到苏瑾深这边。
苏瑾深正在小口小口的吹着金花碗内的薄粥，眼见扶苏在身旁坐下，伸手把碗递过去：“这粥薄厚正好，你多少吃点。”他转头又对李寄道 ：“往后你们多花点心思给殿下备早食，他虽素来不爱用早食，我却见不得他如此。”
苏瑾深冷冷的两句话下去，屋内随侍的那几个宫女宦官马上连个大气也不敢出，只有李寄才敢唯唯诺诺的道了声是。他淡淡地扫了眼屋内的人才道：“ 你们殿下是个好性子的，我苏瑾深却不是，今日我先把话说在前头，若日后我见到有什么人阳奉阴违，办事不力的，别指望我会手下留情。”他话音一顿，转念又道：“若是尽心尽力的，殿下和我也会看在眼里，你们便好自为之吧。”
扶苏轻声一笑，把银匙搁在一边，拿过递上来的手巾道：“阿瑾，你难为他们不就是难为我，我听你的便是了。”
苏瑾深抿了抿嘴唇，也不说话。屋内的那几个人却无端的松了口气，李寄见到和颜悦色地扶苏，这才忙不迭的开口：“殿下，外头已经备好了两顶软轿，就等着殿下和郎君过去呢。”
扶苏皱了皱眉：“此处离宣政殿亦不算太远，孤自行过去便可。”
苏瑾深起身戳了戳李寄的额头，难得笑了一回，与扶苏并肩走出殿外，留下殿内的人面面相觑。某个年纪小些的宦官忍不住嘀咕道：“殿下和郎君的喜好可真难捉摸。”李寄在心中早把扶苏奉为了天神，哪里容得别人说闲话，连忙一巴掌打在那小宦官的头上：“能服侍殿下和郎君便是你小子这辈子的福气。”
那小宦官又道：“想不到太子殿下倒是个和气人，只是苏郎君的架子却比殿下还要大。”
话语被正走进来的环翠听到了，她瞪着那小宦官道：“太子殿下和郎君这般天人一样的人物，是你能在背后说三道四的么？”她扭头又对李寄道：“公公，昨日郎君让你管了这明德殿，你便是这般管教人的？”
李寄知道环翠心中对苏瑾深的崇敬，也不反驳只是道：“郎君这般也是为了太子殿下，我们做下人的只要好好的服侍殿下，郎君也不会找我们麻烦。再说了，郎君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你们也不要怕得跟什么似的，只要让殿下满意了，郎君这便自然好说话了。”
几个人相互对看了几眼，脸上的表情虽是欲言欲止，却还是默默地各归各位去了。
苏瑾深与扶苏穿过障日阁，过了月华门，便到了宣政殿外。四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是宣政门外的侍漏院里面有些亮光，两人知道百官都在那儿候着上朝。
他没走了几步便停了脚步，扶苏刚要开口，便听见渐渐逼近的些许脚步声。只是转眼那脚步声便到了跟前。两人见来人提了一盏漆雕六角羊皮宫灯，昏昏暗暗的也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是从服饰上辨认出是个管事的宦官。
那人走到两人跟前五尺处规规矩矩道：“奴婢参见殿下，苏郎君。”
扶苏与苏瑾深交换了个视线，心中也猜到了几分这宦官的来意，淡淡道了句：“免礼。”
那人又道：“奴婢奉了王公公的令，特地前来请殿下移驾宣政殿。”
还没待扶苏开口，苏瑾深便道：“离五更还有点时间，我先去侍漏院候着。”
扶苏点点头，没多说话，径自让那宦官在前面引路。
苏瑾深独自站在一片昏暗中看着那盏宫灯渐渐的远去，直到转入了东上阁，再也看不见为止。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眼角滑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转身没入了黑暗中。
五更时分，随着“哐嘡”一声巨响，宣政殿的朱漆雕花铁门被人从里面推开来。沉重的铁门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形成回声，一声一声的回荡在空气之中，过了许久才慢慢的散去。宫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满满的立了两个大排，灯火从宣政殿内一直蔓延到外面的广场上，远远望过去壮观异常。人群里的声音刹那间低了下去，整个宣政殿内外安静得像是没有人存在。
“上朝——”宦官特有的尖细的声音从大殿内传来。殿内两边随侍的千牛卫一个接一个地把话语传到了整个广场上。百官各自理了理衣冠，和寻常一般按照顺序鱼贯而入。
宣政殿内御座不知何时却换作了一把古朴的楠木黑漆圈椅，心中有数的人纷纷缄默不语，徒留那些半月才上一次朝的官员诧异不已。苏瑾深默默地立在金銮大殿上，远远的望着最前头站着的沉默不语的三位朝中阁老，而比那三人离得更远的是却那张代表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局开始的圈椅。
“陛下有旨——”如同往常一般站在殿内的王德盛把声音拖得长长的，底下的黑压压的一片百官顿时整整齐齐的跪倒在地，众人只听他又道：
“明两之重，实固宗祧；辅导之职，莫先师保。中书令谢流临，器范宏邈，风鉴秀远。可太子太师。门下侍中崔牧，体业忠肃，识具宏通。可太子太傅。尚书左仆射杜闵黎，操行清约，识局贞正。可太子太保。朕今以忧劳成疾，令太子扶苏监国，望以慈惠为心，开谏诤之路，兢兢业业，无怠无荒。”1
“臣等遵旨，万岁，万岁，万万岁。”且不管是否有人心存疑虑，也不管是否有人心存不满，百官皆先三呼万岁。
苏瑾深抬头，他见到那个一直相伴长大的少年，一步又一步，稳稳的走到那张圈椅面前坐下。他突然觉得少年的面容变得模糊了，他有些不敢确定，那张椅子上坐着的到底是宸国尊贵的太子殿下，还是那个会喊他阿瑾的秀气少年，又或者是所有坐上那把椅子的人都只有唯一的一个名字。他不觉得有些发怔，明明在一刻前，少年还跟他近在咫尺，怎么一刻后他却觉得两人的距离好比天涯。
百官见到那端坐在圈椅上的少年，一同再度叩首道：“臣等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众人的声音整齐洪亮，久久的盘旋在宣政殿的上空。
扶苏也有一丝恍惚，他俯视着殿内跪着的数百个官员，却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他不觉的想难道这便是孤家寡人的感觉。只是片刻，他便回了神，嘴角露出几分笑意：“众位免礼吧，孤初次临朝，还要仰望诸位大人一同扶持。”
“辅佐殿下，正是臣等之职责，臣等万万不敢有所推脱。”头顶进德冠的崔牧率先开口，“臣等必定竭尽所能，以保国家社稷安康。”
“有崔阁老的这句保证，孤也安心了不少。”扶苏笑笑，“孤毕竟经验浅薄，到时还需三位阁老多多担待了。”
杜闵黎连忙与谢流临齐声道：“此乃臣等的本分。”
三位阁老一开口，宣政殿内的气氛也活跃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官员无不开口恭维，唯恐落在他人后头，最终还是谢流临出列止住了众人的争先恐后。
扶苏这时才慢声道：“众位对方才谢阁老启奏的知贡举人选一事可有提议？”
“回殿下，依照惯例，知贡举本应由礼部侍郎出任。”一个身着紫褶的官员手执牙笏上前一步道：“只是上个月初，礼部侍郎饶潜因老家母亲新丧，需丁忧三年，这才一时没了人选。因为事情来得突然，臣虽已经上奏多时，可继任礼部侍郎的官员却需得到圣人以及三位阁老的首肯。只是如今已是三月，眼看四月的科举大选便要到来，臣恳请殿下和三位阁老尽早决定人选，以便误了科举的期限。”
“常尚书，你此话是何意？”杜闵黎不悦道：“你身为礼部尚书，应该知道礼部侍郎此职之重要性，我与两位阁老又岂能随意决定？人人皆知礼部侍郎历来出自学士院，非一甲与二甲前五名进士不能担任，纵然时间仓促，我等亦不可马虎了事。”
谢流临也上前道：“殿下，此事臣与两位阁老商议也有些时日了，却仍迟迟不能决定人选。事实上吏部递呈上来的官员名单中并不是没有符合的，只是符合条件的官员无一不在三省六部担任要职，若同时兼任礼部侍郎恐怕仍有不周之处。因此，臣与两位阁老决议先从百官中挑选一名暂任知贡举，随后再来决定礼部侍郎的人选。”
“殿下，此举不合祖制，臣以为不妥。”那礼部尚书不满二人的决议，争论道，“臣以为三位阁老对此事多有推托，恐有存心之意。”
此时一直在一旁不作声的崔牧开口道：“殿下，历来担任礼部侍郎的官员皆需才德兼备，其原因不外乎侍郎一职掌贡举之政，而贡举一事又与我宸国兴盛息息相关，故此臣与两位阁老不得不谨慎再三。”
扶苏见那尚书面上满是不忿之意忙道：“常尚书，你忧心国事之心孤自然明白，只是三位阁老之言确是有理。孤以为如今应以即将临近的科举为重，不知常尚书可有保举的官员？”
那礼部尚书名叫常洛，性格却素来倔强，眼见扶苏有意偏向他人，当即粗声粗气道：“臣无人保荐。”
扶苏却不甚在意的笑笑转而询问他人：“众人可有能举荐为知贡举的人选？”
宣政殿内百官相互对望，心下吃惊于这位太子殿下的好脾气，可随即又有点瞧不上这位看似文弱的太子来。众人又好一阵窃窃私语，这才有人出列道：“殿下，臣以为尚书左丞孙睿可任此职。孙左丞乃嘉元三十年的一甲探花，又曾任礼部侍郎一职，主司过两届科举，如今暂代知贡举，于情于理便是再合适不过的。”
那人话音刚落便又有人道：“殿下，臣以为御史大夫石如晦更适合出任知贡举。石大夫年少成名，多年来在文坛享有盛誉。虽不曾主司科举，却办事沉稳，为人公正，朝堂内外皆有赞誉。故而臣以为石大夫实为知贡举不二人选。”
扶苏抬头见众人均沉默不语便坦然道：“朝堂之事，诸位自然都比孤要熟悉，尔等提及的孙左丞与石大夫在孤看来都是合适的。只是不知两位大人自己如何看待？”
“启奏殿下，臣以为历任知贡举皆为德高望重之人，而臣那点薄名不过是蒙众位同僚的厚爱，实在是愧不敢当。”一个年不过四旬，面容严谨之人上前道，“臣自十年入仕，屡蒙圣人提携，心中感激之情，唯有奋力报国。如今殿下委臣以重任，臣本该万死不辞,只是臣以为孙左丞更适合知贡举一职,故此,万万不敢忝居此职。”
扶苏见石如晦言行间进退有据,虽是初次接触,却不觉有了好感,刚要开口，却已有人抢先道：“石大夫实乃我大宸之肱骨之臣，臣等心中实在汗颜，只是既然连石大夫亦推举孙左丞，臣以为孙左丞实为此次知贡举的上佳人选。
扶苏冷冷望去，说话的是一个瘦长的中年人，留着把长髯，正是前不久上任的国子监祭酒沈之清。他心中暗笑，面上却和颜悦色的询问：“既然石大夫推辞，不知孙左丞的意思如何？若是孙左丞再推却，孤可真不知道还有何人可担当此次的知贡举了。”
还未待孙睿回话，沈之清又抢先道：“殿下如此盛意，孙左丞又岂会推辞。”
孙睿这时才开口道：“殿下及各位同僚的厚爱，臣铭感五内，若是再推辞，便是臣的不是了。臣愿出任此次的知贡举，以报殿下及诸位同僚的知遇之恩。”他起身叩首，一拜再拜，面上却无任何悲喜之色。
扶苏颔首，特意点名礼部尚书常洛道：“常尚书对孙左丞任知贡举一职可是满意？孤以为三位阁老并无意拖延关于礼部侍郎的人选一事，若是常尚书有任何合适官员保举，可随时给孤上折子，孤会尽快让三位阁老决定这一事宜。”
常洛一拱手，仍是略带不满的说：“殿下的决议臣不敢违背，臣只是希望三位阁老勿要再推脱此事。”
扶苏微微一笑，其实何止是眼前这个礼部尚书，其它有想法的官员又有多少，只是三位阁老都没表示明确的反对，再胡搅下去岂非是自讨没趣。礼部侍郎这个官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每逢科举置却显得尤为的重要，那些进士们虽说是天子门生，可哪一个不是由礼部侍郎亲手朱笔点出来的，今后见了面还是不要规规矩矩喊一声老师，若有朝一日哪位进士成大宸的肱骨之臣，那么对这位老师也就是一个帮衬了，这官场上历来讲究的便是师承。
百官见扶苏依旧不恼怒常洛的无礼，无数对眼珠子不停的在这位文弱的太子跟强势的谢阁老之间打转，若是临朝太子是如此怯懦之人，他们是否该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压在太子身上呢？若是一不小心站错了队伍，先不管能不能在这官场上待下去，便是一家老小的性命怕是也难以保全。只是若现在便弃了太子，只怕遭罪也就是眼前的事了。他们食君之禄，本该担君之忧，只是为官数载，见多了官场的沉浮，如何保全自己已成了他们大多数人的本能。
嘉兆二十五年春，大宸监国太子扶苏的首次大朝便在百官的猜渡中结束了。几乎所有的官员都知道这朝堂要变天了，只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这一天来得比他们预想都要快。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大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