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锋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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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静寂无声的大殿里才传出声音来：“太子回来了。”朱黄色的人影在觥筹交错中愈发显得模糊起来，只是那声音好似晨鼓暮钟般当当当的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哗的一下冲破了迷茫的暗色，只余下白花花的一道影子。
“儿臣不孝，不能陪伴在父皇左右，让父皇担忧了。”清秀的少年太子扶苏依然低着头，硬冷的地面搁得他膝盖生生地发疼，只觉得阵阵的寒意一直从地底下冒出来。他动了动嘴唇，本就是天家父子，他也不该多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而已。
“三郎走近些，让朕好好瞧瞧。”有些沉默的晨曦帝再度开口，称呼却改成了颇为亲近的三郎。他伸出左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少年招了招，宽大的袖袍亦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他半眯着眼睛打量那个一身雪白的少年，却冷不防的被少年腰间的那一抹红色给晃了眼睛。
扶苏点头称是，半垂着头走近前去。可这几十步路他却觉得异常的艰难，这长长的十几年的隔阂又岂能在这短短的几十步中消融殆尽。待到走的近些了，他才又躬身一拜道：“父皇，儿臣回来了。”
晨曦帝细细的端详眼前的少年，少年的五官其实并不突出，容貌也甚为普通，只是那一双眉眼却是格外的秀气，让人极易想到山间的一抹浮云或是林间的一泓清泉。他看着沉稳淡然的少年心中暗自叹了口气，缓悠悠的道：“回来便好了。”
殿内的气氛突然变得沉闷起来，几个品阶低一些官员目光偷偷的在晨曦帝和那个少年太子之间打量，脑子里想着要说些什么恭维的话，可偏偏前头端坐着的几位阁老并没有动静，只好各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圣人，太子殿下归朝可是大事，那于国于民都是件该普天同庆的喜事，臣妾便先行恭喜圣人。”首先打破殿内平静却是一席婉转的女声，众人只听那声音继续道，“圣人虽然不说，可臣妾明白圣人心中一直念着殿下，如今圣人父子团聚，怎能不让人高兴，臣妾先敬圣人一杯。”
扶苏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那女子身穿文绣重雉的青质钿钗礼衣，头上却挽了个寻常的同心髻，只是那根看似随意插着的金步摇却称得女子云鬓花颜。他心中明白，这女子正是那贵妃荣氏，那个以皇妃之尊，掌管后宫十年有余的女子。
众人见皇妃开了口，那原本有些令人不安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个个笑容满面，齐刷刷的起身恭维道：“太子回朝实乃我宸国之幸，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好，好，好。”晨曦帝笑道，“朕就和贵妃和众位卿家先饮了这杯。”他端起斟得满满的白玉杯一饮而尽，而后神态温和的望着少年道：“三郎，快来朕身边坐着。”
扶苏微微一怔，王德盛已经走上前来道：“殿下请随老奴来。”他只好跟着踏上铺着厚厚绒毯的台阶至晨曦帝边上坐定。他抬眼环顾四周，贵妃荣氏自然也坐在皇帝身边侍奉，白玉般的手腕上套着一串翠玉珠子，和她手中捧着的青花流云纹小盏倒是相得益彰。
坐在席上最前头的是晨曦帝的二位皇子和当朝的三位阁老，这几人一左一右对席而坐。扶苏自幼便离了大明宫，只知道自己前头有两位皇兄。郑王黍离，一出生便没了生母，一直交由当时还是昭仪的荣氏抚养，齐王柏舟不到三岁便已早夭。扶苏虽是三子，却是嫡子，身份自然要比别人尊贵。后来听说荣氏又给晨曦帝诞下了四子蜀王式微，只不过那是扶苏已经离开大明宫。
扶苏偏着头细细打量正在饮酒作乐的郑王黍离，幼时记忆中那张圆脸早已不复存在，远远看去与晨曦帝倒是有个八分的相似。那郑王好似极爱饮酒，也不太跟身边的蜀王式微交谈，自顾自的一直在喝酒。至于那蜀王式微，不过还是个少年，面色虽略显苍白，倒是继承了荣氏的相貌，姿容秀丽。少年见扶苏在打量他，颇为友好的举杯遥遥一敬，只是眉宇间却有丝愁苦之色一晃而过。
扶苏举杯回礼后又往另一边望去。那边三位阁老却相谈正欢，时不时地发出爽朗的笑声。扶苏目光一一扫过总是一脸严肃地门下侍中崔牧，温文尔雅的尚书左仆射杜闵黎以及自己的亲舅父中书令谢流临。他微微一叹，正要收回目光，耳边又传来晨曦帝的声音。
“三郎，你如今已是不小，虽然初临朝堂，可也应该挑起你身为太子的重担。”晨曦帝笑脸盈盈的看着扶苏，“朕近两年来身体一直不太好，处理政事业越来越力不从心，你看朕让你监国可好？”
他此言一出，不但扶苏大吃一惊，席下的一干官员也不由得大惊失色，殿内原本渐渐开始热络起来的气氛一下子又淡了下来。众人心思虽各不相同，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们还是懂得的，皇帝这么说摆明是想放权给回朝的太子。只是这位太子谁也没有接触过，虽然看着不过是个文弱的少年，可谁人不知道太子身后站着的是那位谢阁老，难道皇帝真要让谢家权倾天下？
扶苏连忙起身拜倒：“父皇，儿臣何德何能，怎能担此重任。莫说儿臣是初回朝堂，便是儿臣的年纪实在也是过于年轻，父皇若真想让儿臣担责，也应该让儿臣历练一番再作打算。”他根本没料到皇帝会有这个打算，镇定片刻后才开口推辞，只是他知道这话皇帝既然开了口，便不会那么轻易的收回了。
晨曦帝果然不胜在意的一摆手：“三郎，朕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开始帮先帝处理政务了，哪有什么人一开始就精通政事的。三位阁老都是朝中老人，经验丰富，你跟着他们多学着些，政务自然便能上手。”
还没待扶苏开口，贵妃荣氏便笑着道：“这朝堂之事，本不是臣妾能过过问的。只不过臣妾见圣人眷眷之心，便忍不住开口和殿下说几句。”她整了整衣袖，笑颜如昔道：“殿下的皇兄郑王黍离刚入兵部供职的时候比殿下现在还要小上两岁，黍离生来又性格毛躁，以前臣妾还担心郑王打理不好兵部的事宜，可几年下来，郑王倒是没让圣人丢了面子。如今圣人让殿下监国，殿下又是那样沉稳的好性子，何以要推托圣人的信任呢？”
“贵妃说的却是，事情便这么定了。”晨曦帝点点头，抬头望向扶苏的眼神里带了一抹异色，话锋一转道，“只是监国一事绝非儿戏，太子可要好好学着，若是将来出了什么差池，即使你是太子，朕的亲生儿子，朕也不会轻易饶恕。”他说罢又转头向一旁候着的王德盛招招手道：“宣吧。”
王德盛垂首答是，展开手中捧着的圣旨，清了清嗓子道：“陛下有旨——”
“天下之本，属於元良；四方之明，资其冢嗣。朕以寡薄，君临区夏，奉神祗之永命，当亿兆之重责。然朕是以疾苦，未能康宁。残寇犹虞，中原多垒，军国大务，理须参决。太子扶苏，温文表德，睿哲日跻。礼义既茂，徽猷弥远。委以赏罚之权，任以军国之政，宜令权监国。其宗庙社稷百神，咸令主祭，军国事务，并取决断。”1
“儿臣谨遵父皇意旨。”扶苏心中一暗只有咬着牙领了这份圣旨。他目光不经意扫过席上坐着的郑王和蜀王，郑王正毫不避忌的盯着他看，脸上表情半是嘲讽，半是无奈，而少年蜀王正顾年垂下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再抬头望向晨曦帝，那人哪里还有半点刚才的严肃，正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仿佛一个慈爱的父亲。
“三郎，几位阁老可都是肱骨之臣，你要多于他们商讨国事，多听听他们的意见，万不得固步自封，坐井观天。”晨曦帝笑着道，“三郎，今日你可是首次正式与三位阁老见面，虽然你等君臣有别，可阁老们的资历却是你万万比不上的，你今后可要虚心着些。”
“陛下，臣等不过痴长了殿下一些年岁，哪里敢望称资历。”首个起身的却是杜闵黎，“本来辅佐殿下便是臣等的职责所在。况且殿下如此年纪便沉稳有加，气度不凡，将来必有一番成就，臣等怎敢忝居此功。”
晨曦帝哈哈一笑：“杜卿倒是会说话，朕的三郎都被你早早的带了顶高帽子。”
“杜阁老倒是缪赞了。”扶苏淡然道。
“陛下，臣等定不会有负陛下所托，必当尽心尽力辅佐殿下。”接着开口的是谢流临。他的年纪和晨曦帝相当，倒是三位阁老中年纪最轻的，只因他是能臣又是国戚，众官员素来最为留意他。只是谢家贵为宸国第一世家，谢流临又颇有手段，暗中相向的官员倒是比不满的人要多得多。
众人只见他恭恭敬敬的扶手一拜，好奇心大些的官员却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几个心中不服气的多半想着谢流临仗着自己是太子的舅父，当朝的国舅，今后也不知该是如何的得意张狂。只是大家同朝为官，若不是犯了失心疯，哪个肯跳出来和权倾朝野的谢阁老作对。
素来沉默寡言的崔牧最后道：“陛下如此信任臣等，实在臣等的荣幸，臣等定当竭尽所能。”他的话语虽一向不多，因为历来处事公正，在朝堂上却是人缘颇好。他这么一开口倒是有不少人在底下跟着暗暗点头。
扶苏不由得多看了崔牧几眼，那人身长不过七尺余，下颚须着一把胡子，看上去倒是像个文人多些。阿瑾曾经跟他提过崔牧几次，说是此人不苟言笑，不过听着阿瑾的口气，倒是对这人颇为敬重的。
晨曦帝颇为满意的赞许了一下又转头对扶苏道：“三郎，朕听闻苏家的那个小儿子跟你私交甚笃，他如今虽然是个中郎将，却不是个职事官。朕看着不如把他调到兵部去当个侍郎，反正他和兵部的人本来就熟，你也好有个帮衬，如何？”
扶苏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只是他心中暗附，即便皇帝不给阿瑾安排到兵部，他也会把人插到尚书省其他五部去。可皇帝偏偏要把人弄到兵部去，但他若是回绝皇帝，皇帝面子上也过不去。于是他也没怎么推迟便替阿瑾领了这份差事，想着过些日子再把人调出来。只是皇帝无缘无故的提起阿瑾到是颇让人生疑，不过阿瑾在禁军中素来有名望，想来也没什么敢动他。
众人见晨曦帝三言两语就把太子身边的人封了个正四品下的侍郎，纷纷暗自眼红不已，那些好不容易熬了几十年才爬上五品的那些官员更是忿忿不平，只是一想到那人的阿爹是骠骑大将军苏定方，也就嗫嗫的说不出话来。只有几个头脑稍微清醒的人才暗暗察觉晨曦帝的别有用意。
“父皇好不偏心，太子一回来，父皇便令他监国。这本来也没什么，可父皇又连着封了太子身边的人为兵部侍郎。偏偏儿臣倒是待在那兵部六七年，到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郎中。父皇如此厚此薄彼，儿臣可是心中不服。”果然郑王黍离突然起身，语气半是调笑，半是不满对晨曦帝抱怨道：“儿臣也不求什么，父皇若是觉得儿臣在兵部做得不错，不如也升了儿臣做侍郎如何？父皇与其让旁人帮衬太子，还不如让我这个做兄长的来呢。”
扶苏不觉一阵苦笑，皇帝可谓是用心良苦，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兵部供职还偏偏把人安排去。他原本早就料到这个状况，但却没想到郑王会当场发难。
晨曦帝摆起面孔道：“简直是胡闹，你以为你在兵部有了些功绩便得可以意洋洋了？看着别人成了侍郎，也迫不及待想上去分一瓢羹？”
郑王却满不在乎道：“父皇，连你也承认儿臣在兵部确实有些功绩，难道还不应该奖赏儿臣？儿臣又不是不知好歹的，怎会无缘无路的要父皇的赏赐。”
“你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晨曦帝无奈的笑笑，口气有了松动，“如今兵部已经有了侍郎，朕如何能再封你为侍郎？”
郑王哈哈一笑：“父皇，这有何难？兵部有两个侍郎又如何？儿臣还正想和苏侍郎比比，不然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这——”晨曦帝犹豫了一下。
“圣人，孩子们难免有会争强好胜之心，但这未免也不是一件好事。说实话，大郎这些年的改变，圣人与臣妾都是看在眼里的。孩子这几年也没向圣人要求过什么，圣人不如便许了他这件事吧。”贵妃荣氏笑嗔了郑王一眼，又道：“难得大郎想好好上进，圣人也该给他次机会。”
晨曦帝又扳起脸来盯了郑王黍离好一阵，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笑道：“好吧。”
郑王顿时眉开眼笑道：“还是贵妃疼儿臣。儿臣谢过父皇，谢过贵妃。”
晨曦帝接着对扶苏道：“三郎，你皇兄素来是胡搅蛮缠，胡作非为惯了的，你今后可要多担待着些。”
扶苏心中冷冷一笑，嘴上却是恭顺：“儿臣明白。”
在座大小官员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众人的眼光不住地在晨曦帝，郑王和太子身上打转，人人都道今日的宴会简直可以用跌宕起伏来形容。有些见太子临朝想改变立场的官员看到晨曦帝对郑王的纵容后心中又偷偷打起了退堂鼓，有些本来就投靠谢流临一派的官员看到太子监国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立场，有些打着反对谢氏旗号的官员更是越挫越勇决定斗争到底。只是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疑问——晨曦帝到底要放多少权给太子。
于是这场宴会便在官员们各自的心思中过去了，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太子临朝到底会给宸国的政治格局带来怎么样的影响，人们只是期盼着在这即将拉开序幕的政治战场上能够不掉队。
蓬莱殿地处大明宫的西边，而明德殿则地处大明宫的东边，因为两地距离不算太近，扶苏离开正殿大门的时候不觉得叹了一口气，可没想角落里却转出个人来笑着道：“殿下可愿让老奴送一程？”
来的人自然是王德胜，扶苏抬眼看他，只见那人后头还跟着个年轻的内侍。扶苏嘴角一弯也笑着道：“那是自然，孤离开大明宫有些久了，有公公带路当然是好的。”
王德盛随即毕恭毕敬的答是，又转头跟身后的内侍吩咐了几句，那内侍行了个礼便先行告退了。王德盛这才慢悠悠的走上前来道：“殿下，请随老奴这边走。”
扶苏脚步微抬，跟着王德盛离开了蓬莱殿。两人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好不容易绕过了蓬莱湖，王德盛却突然开口问道：“老奴见殿下心事重重，不知可是为了监国一事？”
扶苏一愣，也不知王德盛此言的用意，只好模棱两可的答道：“监国一事确实让孤诚惶诚恐，孤只怕自己经验太浅，有负父皇所托。”
王德盛微微一笑道：“恕老奴的多一句嘴，圣人此举的用意想必殿下心中清楚，毕竟殿下将来终是要继承大统的人。圣人虽然知道殿下有这个能力，可是底下到底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若殿下没有些什么功绩，那些人也着实不好安抚。”
“公公的意思孤明白，倒是有劳公公担心了。”扶苏淡淡一笑，这话自然是皇帝让王德盛说的，只是不知道这些话到底能安谁的心。
“殿下，这宫里有些事情圣人虽然看得见却着实管不得，可殿下若为此与圣人心中有了疙瘩便伤了父子间的和气了。”王德盛目光一闪，又徐徐道。
扶苏眼中光芒大盛，疙瘩？和气？这心结又岂会是这般简单。十几年的不闻不问，如今便想一笔勾销。这些年若不是他午夜梦回，他几乎就要忘记原来自己是生在大明宫的。扶苏只觉得一口气压在胸口喘不上来，脸色也涨得苍白。
王德盛见扶苏久不答话不由得询问：“殿下？”
扶苏又呆了片刻，一口气好不容易下去了，方才缓缓道：“公公，宫中的规矩孤知晓的。”
王德盛听见扶苏的话也不便再多问。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后，王德胜指着右边的那条小道说：“殿下，明德殿便在前头，老奴便恭送殿下至此。”
扶苏和王德盛又客套了一番，两人才至此别过。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锋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