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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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兆二十五年，三月，春暖花开。
这一年的春日仿佛比往日来的都要早些，不过才三月出头，那些黄色的报春花早已迫不及待的钻了出来，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的，让内内外外都染上了一丝春意。那高耸的琉璃墙头，那绵延的流檐飞瓦，也都柔柔的浮上了一层春色，混着早就铺洒在上头的金色光芒，两相交织，层层叠叠的伸向前方，远远的望去居然不可仰视。
园子内，一个年轻的内侍微躬着身子，亦步亦趋的跟在一个身形有些发福的内侍后头，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埋头走着，也不怎么说话。那年轻的内侍唤作沈方元，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身上的也就是普通的青衣，看不出什么品级，甚至连面容也甚为平常，让人感觉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宦官，只是认识得他的却清楚这位年轻公公可是内侍监王德盛身旁的红人。
他前头走着的年长的深衣内侍正是王德盛。旁人很难想象那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那透着红光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皱纹，略微显的圆润的脸庞上倒是配着一对不太相称的细长眼睛，目光内敛而又深邃，细细打量又觉得那人年轻时必定是清秀不可方物的。许多宫中的内人很怕被王德盛盯着看，甚至连沈方元也是，因为他总是觉得那看向自己的目光好像把一切都看透了。
沈方元微微抬头打量着王德盛的背影，算起来年纪并不算大的他在宫里头已经待了快十个年头。有时候做梦想起初入宫时的那份凄凉，身上便是冷汗不断。他常常会胡乱的想或许真是家中烧了高香，不然后来王公公怎么就把他给选去身旁了呢。说来也是他运到好，王公公待他颇好，旁人见上他和王公公亲近，一个个的巴结讨好他都来不及，那些受大太监欺负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也如前尘往事一般。
足下的道路已经由青石板铺成的大道换成了由鹅卵石填成的小道，略显不平整的小石头时不时的让沈方元脚一崴，可前头那深衣内侍却连衣角都不曾摆动一分。他隐隐觉得今日王德盛好像有什么心事，仿佛连身影也不如往常般利落了，于是轻声唤道：“公公今日可有什么烦心之事？”
深衣太监闻言止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笑道：“这宫中倒还是你方元能明白我的心思。”王德盛有些慈爱的看看沈方元，这个孩子他是一见面便喜欢上的，这些年相处下来，两人的关系自然要比旁人亲厚，他顿了顿又道：“你跟着我也快十年了，也是到年纪该离开我身边了，你的那些个师兄师弟如今也个个混出个样子来了，在宫里殿里的倒是也干的得心应手，只是你自打入宫便由我护着，这些年中宫中人也不敢动你分毫，可事到如今公公也不知道这到底对你好是不好。”
“公公。”沈方元倒是一愣，他万万没想到王德盛会跟他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这些年来公公待他如父子，师兄弟们看在眼中嘴上虽不说可心中难免使嫉恨的，只是如今公公这般态度到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心中一紧上前一步自然道：“方元只要跟着公公便好了，方元愿意一辈子服侍公公，请公公不要赶方元走。”他这话虽是经过权衡，可两人之间这些年的情分到底也不是假的，隐隐约约间也确实道出了他心中所想。
王德盛却是微微一笑：“你这个孩子倒是傻，你能跟着公公我一辈子么，公公将来升天，你该又怎么办。”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可更多的还是爱护，只听他话锋一转又道：“本来想让你去服侍新主人，想着若是将来公公不在了你也能得个靠山，你那些个师兄弟们也不会怎么找你麻烦，可如今看来你是没这个福气服侍新主人。不过公公也想明白了这也并非不是一件好事，这宫中局势到底会如何我也琢磨不出来，或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新主人？”沈方元又是一愣，眨了几下眼睛后道，“公公指的可是太子殿下？”这些天宫中确实不太安分，漫天的谣言像是止不住一般充斥在宫内各个角落，许多个人都神神秘秘的说宸国的太子殿下要回宫了。沈方元隐隐约约的听说过那位太子是已故的章敬皇后所出，而那位章敬皇后的兄长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中书令谢流临，只是不知为何，那位太子殿下自皇后过世便被送去了未央城外雾凇山上的巍凉寺，算起来到如今也有十几个年头了。这些年来贵妃荣氏掌管中宫，众口不提那位太子殿下，久而久之，宫中的人便慢慢的淡忘了当年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可沈方元脑子到底是转得快，如今听王公公提起新主人，他自然是想到了这位传闻中的太子殿下。
王德盛玩味的看看沈方元，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慢慢扯开话语道：“既然有人抢着要替你取服侍这位新主人，我们就不妨等着看看，等他们分出个胜负来我们再动也不迟。”他说罢便是慢慢一笑，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黑洞洞的眼眸中还微微的泛出点凉意。只见王德盛突然身影一顿，抬手指着左手边的一片桃林问道：“方元，你看，可是美丽？”
沈方元顺着手望过去便是漫天的绯红，满地的芳菲，纷纷扰扰的竟是要迷了世人的眼般，粉白的花瓣乘着阵阵来袭的清风四散漂落，竟让他觉得艳丽得不可逼视。说来也是奇怪，宫中的这一片桃林自打他进宫时便在了，远远的落在宫内最偏远的西北一角，平时也没什么人会特地过来，相较那精心打理各处庭苑，只让人觉得这一片桃林好似不属于这个大明宫。可是他又是知道的，若是没有人可刻意留着这片桃林，这偌大的宫内怕也容不下它，倒是听说公公年年这时候便来这儿转转，也不知道这里头有着些什么被岁月埋着的往事。于是沈方元点头道：“自然是很美的，方元见公公好似年年都要来这儿，这宫内成千上万的人也就只有公公才留心着这处桃林。”
“你自然是不知。“过了半刻王德盛缓缓道，像是陷入了回忆中，”这片桃林是当年有人亲手栽下的，只是到如今见过那人的人也是不多了，你没福气，入宫晚，若是你见上那人一面便自然也难以忘记了。“他的眼睛微微的眯起，神情有些迷离，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声音居然流露出一种轻柔来，“那时候公公还不是很老，圣人也正值青年。”
沈方元怔了怔，他不知王德盛口中的那个人，到底是他呢还是她，他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人才能在让王公公甚至是圣上那样的人留下那般不可磨灭的印象，他有些吃惊的看着王德盛陷入沉思的样子。在他的记忆中，王公公绝不是那种会沉浸在自己回忆中的人，他们这些在深宫中生存着的人唯一所信奉的道理便是往前看，他刚入宫的时候不过才十二岁，甚至还不足以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也是到了现在，他才明白过来他们便是那种连回忆都没有的人。
“方元，你或许还年轻，你不明白有时候回忆未必是件好事，有时只有让人遗憾的事情才能让人牢牢地记在心中。”王德盛拍拍沈方元的肩膀，脸上又有了笑意，“走吧，也是时候去蓬莱殿了，再不去怕是要出乱子了，咱们去见见新主子吧。”他虽然年过六十，走路时步子却是又轻又快，踏在地上也没有留下半点声响，倒是后面跟着的沈方元还是要小步跑着才能勉强跟着。
沈方元一听之下不觉大吃一惊，连忙开口询问：“公公，难道太子殿下回宫了？”他心中奇怪，这太子回宫是何等的大事，怎么事先都没有听到消息。他再转念一想，皇上前些日子要在蓬莱殿设宴他就觉得奇怪，往年这个时候皇上都嫌天气冷，连曲江春宴都被挪到了四月底去，原来这次为的却是太子殿下的回宫。只是这消息封锁的倒是严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道理。
王德盛知道沈方元心中有一肚子的疑问，却不肯开口道破，这皇家人的心思岂是能轻易揣测的。他看着小徒弟一脸的欲言欲止，心中明白这小子分明还是不够火候，当下叹气道：“你在我身旁十年，岂会不知不闻不问不想才是在宫中存活的真谛。”他话音一转，声音已经平常如昔：“走吧，到了蓬莱殿你自个儿去体会吧。”
沈方元面上一红，嗫嗫的不敢出声，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待到二人走了远些了，桃林的深处却钻出两个少年来。
“刚才那人是王德盛吧？”其中一个少年抿着嘴懒洋洋道，“让你不要折枝，你偏不听。”他的嗓音清脆，犹如一阵轻风吹散了枝头的落叶，此时正偏着头斜睇身旁的另一少年，半边的容貌叫枝丫给挡了，只是说不出的慵懒。
另一个少年手中拾着一根桃枝，面上含笑的先从林子里头出来，看起来年纪不过弱冠。只是那眉眼居然清秀异常，少年一身的白衣，倒像个从画中走出来的神仙似的，称得身后的那片桃花都艳俗起来。只听那少年温和的道：“知道便知道，反正迟早要见的，这宫中的人你倒是比我熟些。”
先头那个少年伸手佛去衣襟上的几粒花瓣，也从林子走了出来，却是个面容英气俊朗的少年。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眉宇间又透着一丝疏懒，可偏是让人觉得这世间的光华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两个少年，一个秀气，一个英气，站在一起倒是相得益彰，让人再也舍不得移开眼睛。
那英气的少年拨拨头发，满不在乎的开口：“这些事你我二人总得有一个人上心，不然这大明宫我们也别住了。今日那蓬莱殿，我便不去了，我怕我家大人也在席上坐着，你一个人能应付吧？”少年边说边瞅瞅身旁的那个人，语气里听起来倒是不太放心。
“阿瑾，这大明宫对别人来说是龙潭虎穴，对我来说却不一定是。”清秀少年偏过头去，“我既然生于此处，怎么也不会被人欺负了去。再说了，这大明宫里头虽然有这个心的人不少，真正有这个胆的又有几个。”少年微微一笑，双眼盈盈的望着那个英气的少年，话锋一转又道：“我虽是个好相与的，可人人都知道你是个难缠的。”
被唤作阿瑾的少年无可奈何的摇头笑笑，眉宇间那份疏懒瞬间散的无影无踪：“你自去吧，那些个老头子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你这斯文柔弱的样子被他们瞧了，只怕个个都想来把你生吞活剥了。”少年话音一顿又道，“我先去明德殿，看看里头蹲了些什么牛鬼神蛇。”
清秀少年颔首，二人顺着鹅卵石小道慢慢的往前走。这一路上倒是颇为清静，二人连个宫女内侍也不曾碰见，穿过九曲回廊，绕过跑马楼，远远的就见到了蓬莱池。
英气少年皱皱眉：“看来今日出席的人倒是不少，还差了百丈的距离，喧闹声倒是不绝于耳了。看来圣人倒是颇为看中你，那里头怕是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到齐了吧。”少年眼珠子转了转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道：“也不知道是做给谁人看的。”
清秀少年倒是淡淡一笑：“圣人的心思谁人吃得准。”
英气少年冷冷一哂：“我走了。”说罢便人影一动，再见以是百丈开外了，远远的只看见少年的衣裾随风飞扬，再一眨眼，少年的身影便彻底不见了。
清秀少年一叹，转身面向不远处的蓬莱殿，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他慢慢的踱步向前走去，眼见离那红柱黑瓦的大殿越来越近，胸口的心脏便不觉的跳快了几分。少年啪的一下停住了脚步，徐徐的吸了口气，面色恢复寻常的平静，嘴角微微的一勾。
蓬莱殿外头候着不少的内侍，那个身形圆润的正是内侍监王德盛，只是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太监沈方却没了踪影。十几个内侍无一不老老实实的垂着头，一言不发的立在朱红色的殿门外，唯有那王德深时不时地向外头撇上几眼。
王德盛的眼力极好，远远的就望见了孤身前来的那个少年，于是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向前挪动了几步。待到少年走的有些近了，王德盛才发觉那少年居然一身白衣，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可眼角分明又瞧见了那少年腰间系着根红色的腰带，于是他压下心中的不适，大步迎上去，规规矩矩的伏身拜倒：“老奴王德盛叩见太子殿下。”
少年也瞧见了王德盛，连忙笑道：“公公快请起，孤可受不起公公的大礼。”他语气捻熟自然，好似眼前的这个大太监他是天天见到一般，嘴上虽然说受不起礼，却也不伸手去搀扶，只是笑着站在一边，眉眼间隐约透着冷漠。
“殿下真是折杀老奴了。”王德盛也不忙着从地上起来，只幽幽道：“老奴见到殿下便好似见到了当年的圣人，圣人若是见了殿下不知该如何的欣喜啊。一转眼这么些年过去了，圣人口中没有一天不念着殿下，如今老天保佑，殿下终于回来了。”
少年这时才伸手虚虚一扶，开口道：“公公不要多礼了，算起来孤和公公也有十几年没见了。”少年弯嘴一笑，眼角的那一丝冷意刹那间烟消云散。他起身往蓬莱殿内走去，王德盛利索的小步绕道少年跟前，略弯着腰给少年引路。
一路的内侍不断的唱过去：“太子殿下驾到——”一声又一声的一直传到了喧闹的中心。大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几乎所有的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同样表情的人们面面相觑，人人云里雾里的以为自己已经不胜酒力。待到那一声比一声还要清晰的声音不断的传到耳边，众人心中都像是炸了一个爆竹，太子殿下居然回来了——
少年随那年长的内侍监步入殿内，一时间只觉得恍如隔世，他瞧也不瞧那些陪坐的一干大小官员，只抬头遥见到那个朦朦胧胧的朱黄色身形，他衣摆一掀，跪倒在地上：“儿臣扶苏拜见父皇。”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