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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物是人非事事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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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寒风里,高高抬起的头颅,必将被斩断头颅!所以千万人要说,低下吧!屈服吧!在那被世人所蒙蔽的钢铁和绳子的审判面前,你这血肉做的身躯,本应如此!从来如此!必须如此!
所以:倘或真有来生,誓不为人,只愿化作一株昙花,暗夜一现,便作永恒。
——颜凉日记
宿离和颜凉就在综合如上的,那样一种幸福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二天——太短;也许三两年——太长;反正到不了一辈子。
宿离就常在夜里做有一梦,梦中有一条长长的铁轨从她的脚下直直铺过,一直铺到没有尽头的远方,无休无止,无止无休。
她想叫,叫不出来,她想哭,没有眼泪。就这样呆呆地站定不动,仿佛不是守路人,是在等待。等待着有什么东西从她眼前走过,她抓不住,又眼睁睁地看它流走。
可天知道啊,等待,等待,她是最讨厌等待的了。有人在等待中生,有人在等待中死,就有人在等待中生不如死。她比任何人都如此清楚明白,暴风雨来临前的可怕,完全不是因为平静,完全是因为等待。
所以当颜凉自杀的那一天,她反倒平静了。比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还要平静的是,暴风雨来临后的平静。因为既成事实,便哀莫大于心死。
然后她就那样,而又那样平静的,呆呆站住不动,想要叫,叫不出来,想要哭泣,没有眼泪。只能两眼睁睁地看着颜凉,用最残忍的方式,一把手术刀割喉而死。
曾经那把手术刀,拯救过无数个人,如今在他自己也拯救不了自己的时候,那把刀替他拯救了他自己。以一种死亡的方式。
宿离想,他父亲的离开,是绳子栓在脖子上,颜凉的离开,又是刀子架在脖子上,难道高高抬起的头颅,必将被斩断头颅?
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是接替似的,也高高地抬起头,挺直胸,目光尖锐如刀子,看着刻在墙上的一排排字,那是手术刀的杰作:因为此生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所以但愿来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或者生生世世,再不为人。
手术刀在墙上划开的是一道道裂痕,宿离被伤害的是她永远也无法痊愈的心。
她觉着一切都是那么那么的可笑,那么那么的讽刺,而又可悲。
本来此一生,她都注定漂泊无依,像一阵风,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休无止,无止无休,片刻都无法停留,终生也不得安宁。直到遇见了颜凉,她才有幸的,有过两段稍微平静。
然可悲的,怎奈他们毕生所追求与渴求的平静,竟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这平静里隐藏着杀机,隐藏着埋葬了五千多年的所谓文明的秘密,它驱使着颜凉不得不杀死了他自己。
至此,真相大白,颜凉死于自杀,与人们无关,人们无罪,他有罪。所以人们要说,你看吧,你看吧,他死于畏罪自杀。
所以宿离宁愿没有这两段平静,此一生颠沛流离。
可宁愿本身就是一种不成立,多余的何必再多说下去。说多了,枉然不过自己愈发的哭,别人愈发的笑,全然没有意思。
她只能,唯有,接受着命运无情的嘲弄,马不停蹄的接着,沿着,人类漫长而又悠远的生命线,步伐小小的走啊,走啊,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她爱的人,爱她的人,会在那里张开着温暖的怀抱,等她,抱她,拥她,爱她……
可还是那句话,那是以后的她该想的事,现在的她只管解决现在。
这一次,她还像曾经的无数次那样,继在亲手埋葬了她的母亲、父亲及辛艾以后,又要把颜凉也给埋了。
她忽然觉着,安心与放心,因为她爱的人,爱她的人,都是为她亲手所埋葬。而死亡能带走的除了爱,还有担心。从此以后,她一人一女,反倒踏实无比,觉着从未有之的宁静与安稳。这样挺好。真的。
至于颜凉死后,他活时曾叫器最厉害的人,死后反投以了最真诚的泪水,不消多说;他父母大骂他是人类创文明以来最大的罪人,也不消多说。我们要说的只是颜凉死后的第七天,那些流泪过后的人们纷纷老鼠似的一哄而散,关起门来,重又各过各的,各自用各自那尖而又利的嘴,继续去啃噬着那书本里满装着的五千年的文明。只当初骂他,骂得最欢的他的父母,反悄悄的终于走出了门。
她们来到了宿离的门前,宿离的门前是一片污水,污水的下面是一片汪洋。
她们哭,她们哭,她们的儿子呢,她们的儿子呢,她们的儿子到底埋在哪里去了?今天是他的头七,可她们却可怜的,连她们的儿子到底埋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们说,她们说,她们不要所谓的礼义廉耻了,她们要哭,她们要哭,她们要哭他们死去的儿子。
可眼泪净化不了污水,污水的下面依旧是一片汪洋。
宿离便就指着前方一扇小门,那门是窄的,那路是小的,道:你们去上海各个地方去找,他的骨灰一半我要带走,留下的一半正安祥地躺在一块矮小的山腰上。
墓志铭写:
我来这人间一趟,不如不来。作为一个医生,救不了人,也救不了已。活着时已够悲惨,做不了自己,不想死后更甚,学不了屈原。我不恨什么都没带走,只恨什么都没留下。
想来世界之大,我不知道我们将何去何从,我知道他日史书工笔,定将再无你我只言片语——难道这就是我们作为小人物的悲哀,也是幸运吗?
所以倘或真有来生,我选择不来,人间很好,但于我不值。
宿离说,这是你们儿子活时开玩笑,托我转交的只言片语,死后我要把它们刻成墓志铭,严肃地公布于世。他还说,他还说,只要你们愿意找,只要你们愿意找,总能找得到的。
只因那门虽是窄的,那路虽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但只要有一线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就会有无数道光。
然后,最后,宿离觉着人生仿佛就是一场梦,梦里她生了一场大病,因着要治这病,她孤身一人来到上海,如今病好了,她要带着宿辛,她的女儿,宿命轮回一番,跳出这梦,回广州去了。
想来人生一场,终不过黄梁一梦。梦醒过后,岁月易老,月亮不老,抬头望月,月是人非,凭谁问,何等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