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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人生如梦,风月无情 ...

  •   第五章

      新的一年,要把心安静下来,静成一片湖水,类乎于瓦尔登湖,虽有阵阵群鸟飞过,不许留下一痕。

      想来,每一个习惯沉沉睡去的黑夜,都会有一个灌了铅的脑袋,头是重的,脚是轻的,像是白天还未走完的路,都拥挤到梦里去走。

      像是昨天!

      每一个昨天!
      ——宿离日记

      元旦过后,在宿离将去图书馆,归还她的《瓦尔登湖》之前。人们的日子也还是一天天的过,她们也还是一天天的活,日子每多过一天,她们在这世上也就多活上一天。

      想来世上之人,总都这样。因为还有牵挂,还有舍不得,所以由不得自己生,由不得自己死的,只能任由着生活把人们折磨的生不如死,还要生不如死的继续活。

      但还好,之于宿离来说,她从前没有爱,不怕失去爱。现在有爱了,爱她的人就在她的身旁。

      所以尽管她与众人隔阂的膜,日久年深,早已结成了一条跨不去的叫作我们不一样的河。可至少不管以前,无论以后,现在的她是平平静静的活在现世安稳的阳光里。

      虽然最怕的是平静,是安稳,因为暴风雨总会到来,而暴风雨来临前最怕的,完全是已丧失抵抗能力的等待。像现在。

      可那是以后的她该想的事。以后的她不是现在的她,现在的她只管享受现在。

      她会和颜凉一起去图书馆去看最乏长无味的书,比如二百多万字的《追忆似水年华》,尽管他们的年华并没有什么可追忆之处;一起去电影院去看最无聊的重映电影《辛德勒的名单》,却一滴眼泪没有,只因苦难太多,眼泪太少,她们给不起,也给不完。

      甚至约好了一起去上海外滩去看黄昏日落,却不偏不倚的从早晨等到了傍晚,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走人了。她们说,她们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既看了世界的早晨,黄昏不看也罢……

      反正她们做着一切最不像情侣的事。她们从不拉手,从不接吻,甚至走路时,都不并排。

      可他们带着宿辛时,就完全不一样了。

      宿辛替他们牵起手,他们就乐得不约而同地一起亲吻宿辛。有时宿辛要顽皮了,淘气一躲,他们就好笑的,匆忙亲吻在一起,又匆忙的分开。

      他们走路时,也走得笔直,像一条直线。比任何家庭并排走得都直。手拉着手,像是一把温情脉脉的戒尺,不带刻度丈量感情的那种。

      他们也同样的,一起去图书馆。不过是去看宿辛最喜欢的《白雪公主》和《灰姑娘》。尽管宿离和颜凉发誓,他们实则是最讨厌童话的了。于他们眼中,它仿佛是把已然破碎的现实,粘贴好了再拿给人们看,说:“你看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啊!”真是虚假的,令人恶心。

      但他们陪着宿辛,一并看时,悲伤久了,也竟觉着喜欢。

      他们也会一起去重映电影院,去看宿辛念叨好久的《葫芦娃》和《黑猫警长》。陪着她开心的,一遍又一遍的,看了又看。

      最后他们还会带着宿辛,一起去上海外滩,教小宿辛去看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早到晚。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人们怎么活,他们也要怎么活……反正他们做着一切最像家庭的事。

      然而,幸福终将过去,苦难总会到来,然后人们继续拖着疲倦往前走,不知疲倦。生活总是这样,像是一个严厉至极的老师,教会了人们,我们,这是你的命,你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

      你知道,这世上之人,或说部分之人,甚至大部分的人,是最见不得别人好的。哪怕零星一点莹火之光,他们也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光芒万丈到烧不死他们,可以嫉妒死他们。进而拿着所谓人性的放大镜,又双眼自带显微镜的,鸡蛋里定要挑出点骨头来。

      但他们也天性聪明,狡猾,懂得隐忍,这害人之心先并不立刻实施、显现。只单等着日子,在平静之中一天天的飞快过去。恶意的流言便要在这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之中,飞快发酵,像是隐藏了许久的语言瘟疫,一旦时机成熟了,就会丧心病狂的蔓延在人群里。它杀不死人,但它会借刀杀人,逼人自杀。

      自颜凉他们从广州回来,宿辛改口叫了颜凉爸爸以后。他们之前的那种在外人眼中看来,躲在暗地里的,实则叫做见不得人的暧昧不明,便分明地浮出了水面上来。

      与此同时的,也就坚决的,有证据的,可以定道德罪的,坐实了颜凉本人,单方面撕毁订婚条约,弃他的未婚妻于不顾,而长期大搞特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还生出个孩子来的既定事实。

      况且那个叫颜凉爸爸的孩子,证据确凿,当场拿获,确乎已四岁了。

      所以,宿离他们并不觉得有何不可,他们清清白白,是人,就不怕被越描越黑说成是鬼。可世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窥探着人,久而久之,人就成了鬼。

      而更甚的属是,颜凉他们是人,人们是鬼,便不论人鬼之分,只要不同,就要即刻被打倒。

      于是,那些有害人之心的人们,便要打着纯粹复古朱熹的,所谓“存天理,灭人欲”的旗号,先在暗地里蠢蠢欲动,像是平静湖面之下一团团快速游动的水草,渐渐聚拢在一起,造出点声势来。然后猛地露出尖尖的头,像一把匕首,完全地浮出整个水面来,要猝不及防地刺向对手,刺向人——刺不死人,不算完。

      他们说,颜凉的父母既是大学教授,更是教宋明理学的大学教授。颜凉就应该百分千分,甚至万分的守着本分,守着老祖宗传了百年千年,甚至万年以后还要接着传下去的规矩,做一个既本分又规矩的体面人。

      可颜凉却宁愿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孤儿,一个母亲□□,一个父亲自杀,一个朋友病死,一个未婚有女,一个一生都在颠沛流离之中,克人又克己的怪物——尽管这所有的一切都并不是她的错,可这些高帽子还是被命运无情地戴在了她的头上,不死不休——而自甘堕落,自甘下贱,抛弃了这体面、这规矩、这本分,更是他那体己的美好至极的原生态家庭,还有同等家庭之下培养出来的,多么体面多么知书达礼的未婚妻。而背信弃义的选择投靠了一个两个单身男女组成的三口之家,礼教坟墓无异的地方。

      然后,他们渐渐地还又说,宿离他们本还没有错——先摘掉了一个帽子,然后另一个更大的帽子接踵而至——可错就错在小宿辛不该改口颜凉叫了爸爸,把暗地里见不得人的东西,分明抬到了明面上来。未婚生女,可是坏了老祖宗的规矩,天也要怪罪下来,浸猪笼的。

      否则他们过于心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追究颜凉自甘堕落的责任——那是他个人的事,也便过了。可这一次不同,祖宗家法与规矩面前,他们自夸海口说,是影响全社会,甚至全人类风气的事,就应着定罪。

      久而久之,他们还把对付宿离父亲的那一套故技重施,新台子唱旧戏,再演上一番。

      先是说宿离就算不像她母亲一样,为人孤僻,常不与人来往,看似冰清玉洁,但谁又难保她不会重蹈覆辙,和颜凉在一起之同时,竟也会去找野男人呢?毕竟她骨头里流淌着的,始终是她母亲的血。

      于是越说越离谱,这个说宿辛可能不是颜凉的女儿,要么怎么姓宿不姓颜。那个就说就不是颜凉的女儿,他白捡了个爸爸当,丢尽了他们体面人的脸。

      尽管也有好心人出来作证说,宿辛也同样不是宿离的女儿,是宿离替她已故的朋友代养的,医院里有出生证明,大家都错怪他们了。他们非但没有坏了规矩,反很心善。

      他们也还是坚决不信,反击说,□□母亲生的女儿能有不□□的吗?为了□□女人抛弃家庭,和未婚妻的男人,还能有个好?

      就要去打那好心人的脸,说是聚众造遥,要即刻抓起来,也学民国那一套,枪毙!

      至此,反赞成的声音都有,凡反对的声音不必有,好的成了坏的,坏的成好的,人成了鬼,鬼成了人,一切规则都模糊没了界线,像是创世之初,世界是一片混沌。

      就在这样一片混沌之中,颜凉到底是被有心之人,查出了当年替辛艾伪造了堕胎证明一事。自然而然的就被医院放假了。无期徒刑。

      宿离说,要他去求他的父母。颜凉不肯答应。他说他好生逃开的牢笼,如何再又回去?

      宿离又说,要也请假陪他,他们一起被放逐。也被颜凉一并拒绝了。他说,他们中有一个被驱逐就好了,都被世人驱逐,宿辛怎么生活?

      宿离还是趁着周末休息的时候,陪着颜凉一同去了山东的孔府孔庙。

      祭奠时候,颜凉终究说:“圣人有罪,错在世人。圣人自顾不暇,救不了他们了,世人自救去吧!”以示心安。

      回来时候,他们又趁着周末休息用剩下来的半日,左右思量良久,一同去了上海图书馆。宿离到了要她还书的时刻了,还她的《瓦尔登湖》。

      她想借来的片刻宁静,便是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要还。她到底不是梭罗,做不了身被脏水泼个千万遍,也能与世无争在心底,一生只守一片湖。

      至于图书馆里,宿离归还她的《瓦尔登湖》之同时,又顺手抄起了一旁的《红楼梦》在读。

      读到黛玉身死,觉着悲哀,叹道:"葬花成空梦,尸骨祭香冢。可怜绛珠女,无言别东风。”

      再读到宝玉出走,宝钗心死却身活,忽然觉着活着是一件比死亡还悲哀的事情,又忍不住哀道:“貌若杨妃却轻盈,翠亭扑蝶光彩生。蘅芜岂肯让潇湘,缘何泪眼对怡红。”便再读不下去了。

      只好在图书馆里,东翻了一遍,西翻了一遍,又南翻了一遍,再北翻了一遍,终究还是把那本她翻了无数多次的《活着》打了开来,一遍一遍地又去再翻。

      她觉着,她每翻开来一次《活着》,仿佛每一次都无比相似似的,啪嗒一下,打开了记忆的枷。那些曾经一一离她而去的人,又在书里一一回来了,父亲,母亲,辛艾......无不一一向她微笑着招手。

      那些似曾相识的往事,就在这样一片招手之中,从她那悲流涌动的脑海里,一点点向她翻江倒海地涌来。

      她想哭,可她不能够哭。她只能笑。她知道,就算一切是假的,她也怕这些曾弃她而去的人,会在这样一片虚假里,为了她的哭而哭。

      于是她把《活着》又啪嗒一下关上了。同时关上的还有她对于过去的痛苦,没有幸福。

      这时,颜凉也找到了属于他的书,手捧着,就朝她走过来了。走到她的身边,宿离问:“这三本都是什么?”

      颜凉回答说:“加缪的《局外人》,卡夫卡的《变形计》,还有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宿离惊讶道:“你怎么会想看这么悲伤的书,难道在这人间,你就会有那么的痛苦吗?虽然我也很痛苦,众生都很痛苦,但别人的痛苦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的。”

      她知道,她怎能不知道这些书,到底是代表什么。她曾经也看过,最后又放弃了。而这放弃的背后,是怎样对生命的坚持,才导致了最后书里的主人公都死了,她活着。就像《活着》里面的福贵一样地坚强活着。她最能知道,她深有体会。

      可她还是要去问他。就像他不能代表她一样,她也不能代表他。他们尽管在一起,但从来都是两个独立的个体。

      “不!痛苦倒是其次,只是越来越感觉到一个人的孤独与无助。”

      “是那种众人好不热闹,但这热闹是我的,他的,大家的,唯独不是你的,你有的只是置身于这场热闹之外的旁观者一样的孤独吗?”

      “有时会有一点。”颜凉慢慢抬起头,对上宿离的眼,说,“但更多时候,还是在于我的生活,你知道吗,几近类乎于一个倒置在窗前的玻璃瓶,瓶尾对准阳光,瓶口却朝向黑暗。而我正无头苍蝇似的,被困在这瓶里,迎着那点光、那点热,拼命往前闯。却方向不对位的,撞个头破血流,也逃不出。而被困于这瓶里的孤独与无助,又有何人知?”

      “可……可我们还是要向着那点光、那点热走啊。飞蛾扑火,究竟我们是自愿的。”

      “可飞蛾也会有累的那一天啊!我像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又从另一个火坑,跳到了又一个火坑……直到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可现在,只是再跳,又能跳到哪里去呢?飞蛾不累,我累了!”

      宿离听了,忍不住地深深叹息了一口气。问:“我的生活终究还是被你嫌弃了,对吗?”

      颜凉忙摇头,坚决的以表否定。他说:“你知道的,我经历过我的生活,又正经历着你的生活。所以我知道,我们的原罪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好似一个火坑,无所谓孰重孰轻,都是世界是一盘棋,以天地为棋盘,以万物为棋子,万物有黑有白,只不过我们不幸的,恰好摸到的那一块,是枚黑子罢了。”

      “难道我们既摸到黑子,就要过黑子一般黑色的命吗?”宿离想,哎!人类真真是一个最可悲的动物,一句“命啊”,就把这可悲之处,表现的如此淋漓尽致。

      便又忍不住叹道:“我们摸到黑子哪里会有错啊?错得只是在于这场棋局规则,不适合我们而已。我们只是游离于社会这场棋局之外的一个局外人!”

      颜凉听后,则愣身了许久。半晌才微微吐出一口气,目光猛地变得尖锐起来:“是啊!——我们哪里又会有错!”又立时暗淡了下去。

      宿离眼看着他眼里闪起了一阵光,又瞬间烟消云散。再听他接又说,“可万事万物本身就有黑有白,这是规矩。不是为我们个人所能改变的事情啊!我发誓,下地狱的事情没人想做,只好拉着我们这些烂好人,滥竽充数罢了!”

      忽然觉着,人类的勇气,真是这世上最悲哀的一件事,就像是鱼的记忆,从来只有短短七秒,立刻来时,又立刻要走,开玩笑似的,多么可笑。可笑过后,又多么的可怕。

      所以,她张了张要开的口,到底选择沉默了。她知道,她纵有千言万语,她也要一句话不说。只因有些人,有些事,如果说话有用,就不会发生后来那许许多多再无法改变的事了。比如她的活,她父母及辛艾的死,从来都不是几句安慰与鼓励的话就能改变的事情。从来不是。

      所以她宁愿只做一个倾听者,颜凉怎么讲,她就怎么听。他不讲了,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如头顶之上,一整片六月的天空,明媚着,不说话。

      这时,傍晚的夕阳也正好透过图书馆的落地窗,混合着她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颜凉的身上。颜凉便又换了个话题,重谈起那三本书来。

      他说:“正如那三本书所概,或许我们都是局外人不差。局外格格不入久了,就无法避免的要慢慢丧失成为人的资格,变形成了一只巨大而深黑的甲虫,躺在阴暗的角落里——不能等待着生,便只能等待着死!”

      谈着谈着,天空却又隐隐的发力,要把那光收走。像刀子,一点点把光从他身上剥离开来。终于,他全身赤裸裸的,不再有光。

      他就迅速的一刻也不停留的,拉着宿离,闪身抽离那片黑暗,飞快往家奔去。

      到家时,家的方向却太阳已然落下,月亮还未升上来,天空与天空之间的接壤处,是一团子的黑。

      而宿离既听了颜凉那话,又看着这景,到底怕了。便央求似的,说要颜凉带着她和宿辛,并一切的所有过去,搬离到一个再没有流言蜚语,再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而逃去。

      颜凉却自顾自的,紧握住了她的手,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他说,该搬走的是他们。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亦是。从来都是。

      他们便又大步流星地朝前走了。尽答流言依旧很浓,人们从来擅妒。他们也全然不管不顾,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就是。

      从前他们怎么吃饭,现在还怎么吃饭;从前他们怎么喝水,现在还怎么喝水;从前她们怎么睡觉,现在还怎么睡觉......而且她们更加地注重外出了,带着宿辛,她们一行三人,去看海,看草原,看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万事万物。没有人。

      她们丟了工作,也又去再找。就算找得工作再差再苦,她们也骗对方是好的,不坏。

      就算即刻被拆穿了,她们也只是彼此会心一笑。说,只要他们三人在一起,永远不分离,再差也是好的,再苦也是甜的。

      而且凭他们的本事,再苦又能苦到哪去?不苦。苦的多得多的是那些比他们更下层、更低贱,却还要同样忍受那么之多,那么之重,人们说凭空就凭空捏造出来的排斥的人。和他们一比,他们才算苦。他和她并不苦,反而很幸福,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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