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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是故乡明 ...

  •   第四章

      月亮在我的头顶,又在我的脚下;我愿将此月摘得,又将吾心放上。

      我叫颜凉,颜回的颜,世态炎凉的凉。我想这世上,最凉不过人心,最热也不过人心,合在一起,时称世态炎凉。
      ——颜凉日记

      如今想来非常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辛艾死后,孩子因为早产,只能留在医院。宿离寻常时候,又只能成为孤家寡人了。

      只有在去医院看孩子的时候,她才会显得不那么的落寞,不那么的悲凉。并在孩子无言的陪伴下,坐在辛艾曾坐在的地方,去看她眼中所曾经看到过的世界。

      她想,辛艾那么的留恋这窗子,难道这窗子里竟会有天使吗?

      想着想着,就想窗外的日光作了灯光,白天作了黑夜,现实原只是天使长眠时,无聊做的一场梦。辛艾此刻还活着,就在她的身旁。

      现实却是,天使没有梦,有的只是宿离的白日做梦。而更可悲的是,梦醒了,生活还要继续。

      可还好,之于宿离来说,一次又一次的苦难不幸,早使她学会了负重前行。至于离别生死,她早已逐渐看清,由天,由地,由神,由命,哪里又由得了人?

      唉!生活总归会是这样,不如人意过后,还要强人所难。而我们能做的,可做的,倒唯有接受。只因我们是人,非神,主宰不了悬在我们头顶之上的,悬而又悬的命。

      至于颜凉,由于就在医院工作的缘故,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时常也要去看望宿辛,像照看自己的孩子一样。

      每当宿离板起脸,不屑一顾。颜凉就会严肃而正经起来,微笑道:“医生是患者的再生父母,我作为辛艾的主治医生,没能让她起死回生,便有责任让她生下来的孩子,看到生的希望。”

      言语里有不尽的,对宿离的指责,批评她不该惯于把自己的悲伤,无形地传输到孩子身上。

      但更多的还是,他想接近宿离,他对于宿离身上的那种惯于自由,无限向望。他也想像一个啼哭的孩子一样,一声啼叫,脱离家庭的原罪,看到重生的希望。

      宿离曾说,无父无母,在没有感情下培养出来的孩子,是她的原罪。颜凉便依葫芦画瓢也说,有父有母,倒不如无父无母,他的父母爱礼教胜过爱他,封建家庭下培养出来的孩子,则是他的原罪。

      于是,久而久之,在宿离身边待得愈久,他想逃离这根想勒死他灵魂的家庭绳子便愈发急切。

      终于在一个暴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诀绝地诀别了他的父母,不再相见。从一个闪烁在星光里的体面人,堕落成为了一个,低到尘埃里的孤儿。如宿离一般。

      然可悲的是,命运的齿轮继续旋转。就在他自以为自己就快要获得重生的时候,却从没有想过,他也同时的,正在从一个如他一样的原罪家庭,跳到了另一个如宿离一般的原罪家庭。

      造化弄人,才出虎穴,又进狼窝,大抵如此。

      当然这只是后话,谁都看不到未来,对于希望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更是。我们只是如瞎子过河,虽苦难重重,自也要一路摸黑前行到底罢了。

      至于颜凉离家出走以后,便依照他所谓的理所当然,常与宿离待在一起。

      宿离起初自是千分万分的不答应,怎奈一次又一次的婉拒过后,颜凉终于开口说:“难道你竟想宿辛走你的老路否?没有父亲陪伴的可怕,你怎会不知!”

      是的,宿离知道,她太知道了。这剥皮抽筋之痛,让她如何不自知?

      所以她到底选择沉默了。以示无言的答应。只因她吃过没有父亲的苦,受过没有母亲的罪,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没父没母的可怕。

      所以她不能够让宿命轮回一番,一切从新来过,让她的女儿也要再经受一遍,她曾经受过的苦,遭过的罪。想都不敢想,太过可怕。

      但她依然云淡风轻地去说——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伪装如是。“颜凉,告诉你,你可以假借任何以爱之名的名义,陪在我们的身旁,我不反对。但我还是要说,我们都是缺少爱的人,因为缺少爱的缘故,注定纵使人长得再大,内心都是一团乱糟,像是一团未用就先废的纸,更像是一整园荒芜的嫩苗,还未长大,也许永远也长不大,所以只知道疯狂汲取,鲜少懂得付出回报。而这种看似不经意间的自私,会冲毁所有来势汹汹,和冠以天长地久的爱。”

      “飞蛾既然选择勇敢扑火,从来不怕自取灭亡。”颜凉信誓耽耽地回答。

      誓言这种东西像是在他手中玩转有了魔力,才会让宿离对于这种信手拈来的未知,茫然选择了相信。

      至于誓言这种东西,你知道,就好似希望,是最容易让人无条件相信,又最容易无条件背叛人的东西。

      但宿离选择相信他的原因无它,唯二:一是她需要给宿辛一个机会,二是她更需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久居地狱的人,偶尔一次不经意间的抬头天上一瞥,是否也会从此想念天堂?宿离想,大概率会的。

      她这么想,也这么和颜凉去说。

      颜凉听了,只是眉头紧锁着笑。“这样也好,因为某种需要我们在一起,总比稀里糊涂强说爱要好。至少羁绊要比陪伴来得更长久。”

      “但我们也要随时做好说离别的准备,因为我们都是没有未来的人。”宿离补充道。

      颜凉只答应了一字,说:“好!”

      然后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天两天自看不出个多少变化来,可到底把一天两天东拼西凑起来,也总能勉强凑成个月,月再凑出个年来。

      宿离和颜凉,她们的感情,就大约类乎于这种变化。不过不那么冰冷,稍微热烈一些,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热烈,只不过对于她们这种冰冷惯了的人来说,偶尔一次的蝇头小热,也算是太阳一般的热烈了吧。

      不过她们是因为某种需要在一起,这种光,这种热随时来了,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随时要走。

      所以她们在一起,是怀着希望,并绝望着的。一个支离破碎的人,因为太过破碎,想要靠近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同样因为太过完美,厌烦这种无缺,所以想要拼命地抓住一个支离破碎的人不放。

      或许延伸一点,再延伸一点,世界是一个圈,她们是圈上,上下挣扎的两个点,两点连成了一条线,是一种极端家庭,对于另一种极端家庭的对话。

      她们都是无辜的,家庭有罪。

      同时的,在这种时间几近乎小孩子搭积木似的拼凑而成的变化中,宿离和颜凉他们的感情,在逐渐升温之同时,小宿辛也在这种温暖的包裹之下,一天天的长大。

      直到四年以后,她能走路了,宿离要带她旅行,去广州,也是带她自己回家。

      宿离就要回家了,可她还是孤独。比离开故乡时,还孤独。尽管一旁的颜凉和宿辛,都陪她左右。却孤独的,倒还是只有、唯有她一人。想来,这场事关于重回故乡的孤独,确乎只有她一人了,别人哪里会有?

      所以她有一瞬,甚至想向他们大声地说出来,甚至抱以热烈的吼叫,告诉他们自己的孤独,有多么的孤独。

      可她不能!

      第一,她爱他们。第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于是在开往南行而去的火车的路上,宿离一边遐想着冬天就快要到了,夏天飞去上海的燕子,叶落归根,现在倒也该飞回来了吧。一边趁着颜凉带着宿辛,穿过拥挤而吵闹的人群,去餐车吃饭的间隙,在纸上落笔沙沙地写道:

      你不懂我,我不怪你。因为同样,我也不懂你。诚然,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但我只愿做孤岛上的一粒沙。白天徜徉在阳光下,夜晚匍匐在沙群里,没有喧嚣,从不吵闹。就这样安静的,不是等待着被海水将淹没,就是接受着被海水已淹没。是的,就这样,过一生,便很好。

      颜凉回来时,便正看到她这样一幅隐约才收起来纸笔的景象,便问她:“是什么?”

      宿离回答说:“不是什么,你不懂。”

      颜凉就知道了,便说:“是的我不懂。你的过去、现在、乃至将来。所以我不问。”

      于是两人就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了。只有小宿辛在这沉默中,并不知道这沉默意味着什么。只是呆呆的一个人,在这沉默里,望着前方吵架的人群,咯咯地笑。

      她问:“他们是在吵架吗?为什么,是为了心爱的玩具吗?”

      宿离莞尔一笑。想,她也曾跟女儿一样天真并且健康,以为全世界的烦恼,都好像只是小孩子弄丟弄坏了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也是可笑。

      然而她再一想,那时的她自己,有玩具吗?真是可笑,并没有!

      想着想着,就听颜凉回答宿辛说:“他们不是在吵架,而是在生活。”

      于是宿离就问他:“看到这样一幅景象,你有没有打心底里嫌弃这种生活——我的生活!”

      “那只是曾经。”

      “可现实是现在也是。所以你要坐飞机,我一定要坐火车。也只能坐得起火车。

      “以后不会了。”

      “以后?谁知道以后!我看这画饼充饥的美梦,以后还是不要多做了为好。只怕做多了,还不够时间一到,用来恶心。”

      说完,窗外的天空依旧很蓝,风儿依旧很清。窗内也依旧是杂,乱,脏,巨大的火车,像是一个巨型的垃圾场。五颜六色的他们,你们,都使劲往里面装。

      “宿离你说得也许对,也许错,可正如你所说,事关以后,我们谁又知道呢?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车里的他们也不知道。天知道。可天是假的,我们才是真的,我们要学会相信。”

      “但愿吧,但愿吧。对于一切的茫然未知,如蝼蚁般的人们,我们,能说,也只能说,但愿吧,但愿吧……要不然呢!”宿离终于地开口道。

      四周又显沉默而热闹了。她的脚下,人们的脚下,只有火车不停地走啊走啊,沿着铁道轨,像是鼻涕,左甩一下,右甩一下,怎么甩都甩不掉,像是沾染了晦气的命,开始了,就没有完。

      又仿佛长者的两撇眉毛,一年长似一年的接啊,接啊,接了也许一辈子——也许半辈子不到就剪了,反正根根都是一个人的命啊——命啊!

      而命的前方,火车的前方,是宿离永远也回不去的过去,永远也到不达的故乡——然火车停了,她就要到站了。她的脚下是火车,也是她的故乡。

      她透过火车小小的窗户,眼神发呆地往外面望。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是悲伤的女子含着泪,不知何时要掉下几滴雨来。她便未等颜凉将软卧的宿辛,抱到硬座车厢她的身边来,便着急下了火车。

      她一下车,身上残留的上海冬天的冷,便一下消失殆尽了。可她也并不觉得热。尽管以她的衣着,在广州已算很热了。

      她只是呆望着头顶上,一片叫作故乡的云。望啊,望啊,望久了,头顶上的那片云,便就像野草一般长在她的心头,白的,像棉絮,冷的,像刀子,透过空气,穿透着世界,割着人。

      她察觉有凉意,便又马上低下头。像是割烂了,在流血。可顷刻她又抬起——原是天空下雨了,悲伤女子的眼泪也要掉下。

      这时颜凉抱着宿辛正走过来了,便一边为她撑起雨伞,一边问她:“你在看什么?“

      宿离回答说:“我并没有在看什么,只是在寻找。寻找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亲手把她们埋葬了的我的故乡。可是,可笑的,我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了。”

      “没事,没了故乡,你还有我们。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分离。”说着,颜凉左手已拉住宿辛,右手就要去拉宿离。

      宿离却一把挣开了。也是好笑,生死离别天注定,哪里又由得了人?说得好像她们能做得了主似的。

      就算她当真能做得了她自己的主,可谁又能保证颜凉也能做得了他的。就算他们都能保证,可谁又能保证做得了时间的?没人能!

      所以从小熟读《狼来了》的她,只能用拒绝来说真话。

      颜凉倒也并无怪罪于她。只因在一起,是两个人的事,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却又不是。

      所以颜凉和宿辛,只好陪着宿离,在广州整一天,都在一边去旅行,一边在寻找。

      旅行时,他们去天河,广州最繁华的地方;寻找时,他们去从化区,宿离在故乡的房。

      那旧时的房,小小的,矮矮的,当初她并没有卖,想留着,做个念想。

      如今已长满荒草,蛛丝饶梁。远看像坟墓,近看是她的家。

      到了晚上,他们便就近住在那里。不曾打扫。宿离住在她母亲曾住在的地方,颜凉住在她父亲曾住在的地方,宿辛没有地方住,住在她的身旁。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一切又都是那么的陌生。

      黑夜降临,万物归于平静,风在静静地吹着它浅绿色的芭蕉,泪水渐渐湿润宿离樱桃般的心。她想,一切都好像是房梁前蜘蛛织就的一场梦,藕断丝连着多少数不尽的曾经。唉!又几年了,冬天飞去上海的燕子,夏天也该飞回广州来了吧!

      可飞回来的第二天,宿离就要走了。在她没有听清窗前乞丐凄凉的呐喊声,乌鸦团聚在屋头的喊叫声,混合在一起,到底是怎样一种凄凉的景象的时候,她就要走了。离她的故乡而去。

      然而回到上海,一切却都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似的。又确切存在。

      回想起来,元旦只有三天时间,她们倒是有两天在火车上度过。可那又有什么呢?

      在广州虽仅有一天,但也绝不能因此而说忽略。只因回来后,宿辛一改颜凉叔叔,开始叫爸爸了。

      当然值得一提的还有,颜凉去时一路上都说火车的好,回来时也尽说火车的好——只是平白多了一句不好。

      其实若不细想,也并没什么,但就怕瞎琢磨,一琢磨,这一丁点不好,就马上成为了满汉全席上的一盘苍蝇屎,又平白生了蛆,止不住的倒除了恶心,还有问题。

      而对此,若是有细究之人,势必要因着这有问题的一点,牵扯成线,线铺展开来成面,再稍微点缀一点怀疑的色彩,故事就成了这样:颜凉既然开始说了火车的不好,是不是再延伸一点,进而是讨厌,讨厌火车上的生活,宿离的生活。

      而若待幻想再进一步添油加醋,是不是就可以说,颜凉既讨厌火车上的两天,也就等同于把广州的一天也捎带上全盘否定了。否定了宿离的房子与心房;宿离的故乡与过往......加起来,就是一切——她的原罪——颜凉正要从他的原罪跳进来的地方!

      可这一切,当然都只是假想,假想是需要用思考来支撑的。对于宿离,并如宿离这般的人,上天赐给他们思考的同时,后天却也赐给了他们本能的逃避思考。

      所以宿离,也并未当回事,就算有,也是没有。

      只是回来后的第二天,她就又待在了辛艾常待过的,偷看阳光的地方,想现在是元旦,是新的一年,她不用刻意去寻找什么,颜凉和宿辛就在她的身旁,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尽管只是当下,她也要自欺欺人的说是永远永远。

      便近手打开了旁边,一本从上海带到广州,又从广州带回上海只页未动的《瓦尔登湖》,在尾页上落尾深刻地写道:
      往事,从熟悉,到陌生,再到遗忘,这剥皮抽筋之痛,又有谁知?

      写完,望着窗外的月亮愈大越圆,月色也愈好越沉,便方提笔又写:
      夜黑得像是不会再白,梦长得像是不会再醒;月亮透过玻窗敲碎我的脑袋,却怎么也流不出来叫做思念故乡的血。

      写完便沉沉的睡却了。黑夜里她又做有一梦,梦到月在天上,她在地下,她和月亮,像是两只低吟浅唱的蟋蟀,没人做她们的观众,她们是自己的观众。

      这时,月正当空,日近黎明,新年的喜气里,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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