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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执手相看泪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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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指间遗落往昔,流年漫卷别离;星星在风雨中哭泣,我却无能为力。
要不然呢?
我只能不说话,不说话,任由着十月的天空伸着离别的尾巴,在一如既往的日子里,开着一如既往的花。
——宿离日记
第二天早晨,由于鉴于昨夜有月的缘故,又见是一个阳光好不明媚的早晨。天空湛蓝如洗,太阳堆在云层中,却高云一等。
远远的看过去,像是一连万里用梵高画“向日葵”时的画布,画成的拉斐尔的“圣母画”,纵使那表面的景象再过美好,也掩盖不住这美好底下,深深的无奈与荒凉。
而这般要好的早晨,人间已少有。于是乎,辛艾又成为了别人眼中的,一个趴在医院阴暗的旧窗台之上,偷看阳光的病女人了。
只不过这一次不同于所有以往的许多次,她是真的生病了。她有了正当渴望光明、表现脆弱的理由了。
所以这次人们看向她的眼神,也全然没有了以往的鄙视,反而充满同情。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突然打死了,却又争先恐后的说不忍,全然红楼梦里的王夫人一个样。
而之于宿离,她能做的,可以做的,倒也只有时刻陪于辛艾的一旁。并透过她看窗子外的世界,去看她心里的世界。
窗子外,先反映的,是一轮大大的暖阳,接而斗转星移,又是星星和月亮。辛艾心里放映的记忆影像,也从一个人,切换到了另一个人。
却都没完没了的,无不一一离她而远去。
先是辛艾的父亲身死,又是她的母亲弃她而改嫁,再她的梦想因金钱而破碎......直到她遇见了关棋!
关棋就好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横隔在辛艾死灰复燃的心头。却没想到,或已想到,终不愿承认,救命稻草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非但心死了,人也命不久矣。
所以长久以来,宿离终于第一次理解到了,辛艾从哭泣,到再没有眼泪。只因眼泪织成了一抹幽怨,长年不动地挂在她的眼角。
而此时的天空,也仿佛是立时懂得她的悲伤似的,开始哗哗啦啦地下起来雨。同时的,辛艾的心里开始滴起了泪。
滴答,滴答,滴滴答答,一滴,两滴,三滴——像是在滴血,一下,两下,三下……辛艾的生命也在这样的倒计时中,度过了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没有年!
在辛艾还没有熬到来年春天,春暖花亦开的时候,她就已死了。
辛艾死前,关棋到底罔顾警告,又来了三次。三次是不一样目的的三次,归结于人性,又莫不是一样的三次。
第一次,只为打掉孩子。
宿离为了让他死心,又不愿让辛艾临死还不得安宁,便央求颜凉伪造了堕胎证明,以此永绝了关棋再打扰她们片刻安宁的可能。
可第二次,他又来了。
竟还带着堂皇的理由入室,把人类特立于其它动物之上的虚情假义,小姑娘似的好不精心打扮一番,说成了他们这种好人,特有的,区别于其他人之上的宅心仁厚。
他说,他既是辛艾的男朋友,这顶没错。那么在她临死之际,于情于理,就应着来这一趟,见她最后一面。
就连宿离一阵毒打,也没有将他打将出去。他终于实话实说,说他要心安,无论做给自己看,还是做给别人看。他们这种芸芸众生,最要的,最求的,就是心安。
可宿离却说,你们尽管子心安去吧,反正你们惯于自欺欺人,就算没来这一次,你们也会找出千千万万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女朋友将死,人还没来,让你们千年万年的心安。
秦长城般,人心拉起来的长城,同样坚不可摧。
一边害人,一边假意仁慈,简直之于你们,就像是狗吃屎,猫抓人,黄鼠狼给鸡拜年,是生就下来的本性。
猫哭将死的耗子,你是假慈悲,真会装。
说着说着,宿离越说越大声。像是在说给关棋听,又像是在说给如关棋一般的,千千万万人听。
而第三次的再来时,辛艾确切已死了。
辛艾并没有死于癌症,死于大出血。在她为关棋生下了一个孩子之后,她就已死了。是个女孩,这是为关棋所永远不会知道的。宿离发誓,一定如此。
关棋所终见到的辛艾,只是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被不知送了多少次葬的牧师,如辛艾渺小的一生,却生逢大而又大的世界一般,胡乱地安排在了一块同样大而又大的墓碑之上。讽刺的可以,可笑而又可悲。
像是一场喜剧,辛艾竭尽自己跳梁小丑般的一生,以一世的悲剧色彩,可怜的娱乐了别人短暂的一时。
而关棋正属于这“别人”中,又因着他和辛艾的关系,更属于这芸芸看客的“别人”里。
他说,他上一次的见面,和辛艾,自己找到了心安。便这一次祭拜,就也还要做给别人看,让全世界都心安。
关棋所说所做,毫无掩饰,竟然真诚。宿离也竟无再打他。不因不再恶心,只因他毕竟是辛艾女儿的爸爸,她要对他仁慈。
化用张爱玲的话就是,因为是爸爸,所以要仁慈;因为是妈妈,所以才宽容。于宿离,之于她曾经的父母是,于辛艾,之于她曾经的父母,亦是。
辛艾是在做了妈妈后,熬了一夜才死的。从日落黄昏,到拂晓渐起,一个生命的陨落,换来了一个生命的继续,值与不值?——可这世间的事,到底没有值与不值,只有事已至此。
那天的傍晚,天色是异常的要好,二十年来从未有之。辛艾就那么安静、那么忧伤的,远望着窗外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树叶与树叶之间有一抹血色,那是夕阳的颜色,意味着陨落。
她便说,她这一生这么的百般,甚至千般的折磨自己,究竟不死,她便要活,好好的活。
可她就要死了。癌症是在她失去了所有一切,包括爱,父爱,母爱,对梦想的爱,还有爱情之后,是她自己生生作践出来的,无怪别人,她该死。
而以这种方式,因病体生下孩子而死,她反倒幸运,死的干净,不用临死了,就是死法,也要无不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悲惨的一生。
她还说,我的女儿,宿离我知道你会照顾好她的。她就叫宿辛,小名辛苦吧。从此以后她就是你的女儿了,我不是,请不要告诉她真相,此后她是你的女儿,这就是真相。
哎!也好。我就要不在了,我知道你,孤单一个人的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要孤单一个人的走,有一个人替代着我们的彼此抱团取暖,而真正的温暖到你,这挺好。于你,我安心,于我女儿,我放心。
她最后的又说,夏天要鸣蝉,秋天要蛙叫,今夜她就要死了,请不必悲伤。她只想最后的再听一听大提琴的声音,她很久很久没有再听到了。
于是宿离就轻轻地架起了辛艾闲搁在一旁,已放置了许久未动的琴,用生疏而又悲伤的手法,打起了同样悲伤而又生疏的节奏。
可又有什么好悲伤的呢?离开,难道之于辛艾,不是一件顶幸福的事吗?她只是累了,困了,要休息,长眠于地下而已。
可还是悲伤!
宿离就这样的弹啊,弹啊,生疏的生法,弹久了,越弹越像是算命老瞎子手里的一把生了朽的胡琴,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弹了过来,又弹了过去,弹不完的人世间凄凉。
宿离便就就着这抹凄凉,同时佐证着幼时老瞎子算她命里犯血光之灾的话,像是馍馍就着白开水,毫无味道的,对着就要离她而去的辛艾,曾经向她讲起了她的母亲,今天向她讲起了她的父亲。
她说,她是她父亲的女儿没错,亲生的也没错。可她母亲是被男人抛弃了的,然后怀着孕再嫁给了他的父亲。
而更可悲的是,结婚前她的父亲并不知道。
于是别人要说,煽风点火地乱说,纵使宿离的母亲新婚之夜就流产了,这是千般事实,他们也万般知道。
他们也还是要说,张着满嘴的唇红齿白,信口雌黄地乱说,随后生下来的宿离就是那个孩子,纵使不是那个孩子,也是那个孩子的投胎转世,甚而又是与其他男人偷生下来的,反正就不是她父亲的孩子。
□□本应如此,从来如此,必须如此。他们恶毒地想。纵使她的母亲也是一个可悲的受害者。
至于她的父亲,本就新婚之夜受了辱,又老封建一个,只喜欢儿子。而她宿离,如此之可悲,是个女儿身,纵使一日两日、一年二年过后,为此,更为不必再饱受欺负,她万般无奈地练就了男儿心。
可她还是她父亲眼中的钉,更是世上无数多个如她父亲一样的男人的肉中刺。
所以,就在别人更进一步的添油加醋的情况之下,纵使他心知肚明宿离是她的孩子,可他也还是要和别人一样去说,宿离不是她的孩子,孩子的母亲欺骗了他,她愿是谁的孩子就是谁的孩子,没人认就当阿猫阿狗的养,反正就不是他的孩子。
只因她的母亲欺骗了他,当他是接盘侠,可他还是爱她。所以可悲的,情感转移,他就应该恨她。
然而,悲惨的情况总会发生改变,变得更悲惨。
在年华过了一天,又来一年,多么令人讨厌。宿离父亲的人未见多老,不过短短两个八年,十六载春夏秋冬,他的心却像是在这十六载当中,年浓缩成了天,日日都将那夏秋冬度过一遍——没有春。
心也就多随之多老了十六载的三百六十多倍。
而一旦人心开始变老了,一切就都好说了。宿离的父亲也就开始有了怜悯之心,不必说阿猫阿狗,况且是他的女儿。
于是他开始对她好,抱她,亲她,疼爱她……然而就在宿离在抵触之中,见慢慢接近他时,他却又一把把她恶狠狠地推开了。
可悲的,使之不过只时间短短的,染指一瞬,就让才建立起来的亲情希望,瞬间化为了无情的绝望。
以至于,她看着他,女儿看着父亲,像是看着仇人;他看看她,父亲看着女儿,像是看着陌生人。
这一时,这一刻,他们是如此的接近,只是那么狠狠一推的距离;可是从情感上来看,她们却好像是隔了几千几百万人,人群拥挤,他们都彼此找不到对方了。
而她的父亲,正不偏不倚地站在那堆人群里,她则站在那堆人群外,呆呆的看着,就是走不进去。
宿离看啊,看啊……甚至有一瞬间的想法,她要生生世世、年年岁岁、月月天天,去恨眼前这个男人。
她对他的恨,要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永不停歇,纵使他是她的父亲。
可有恨还是好的,至少只是单纯的恨。他的父亲却在别人的叫嚷声中,他自己受了大半辈子封建礼教的喊叫声中,先是感情上抛弃了他的妻子,又是情感上抛弃了他的女儿。
最后人变老了,他想抓住些什么,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到了。
可怜他人到暮年,耳聋了,眼瞎了,心已死了大半,也到底没有摆脱的掉世俗的眼光,众人的喊叫,更没有摆脱的了像野草一般疯长在他心头上的毒瘤一般的封建礼教。使他作为一个老师,一个教思想道德的老师,慈爱了无数多个人,他的学生,他的同事,甚而一瞬间走过他生命的陌生人……却唯独遗漏了他的妻子和女儿。
他爱她们,却不能。只因他教化得了无数个人,却唯独教化不了他自己。礼教早害死了他,他成了礼教。
于是,那一天,他只有选择了死。
就在宿离因那一推恨一瞬而起,又夜静人空,恨一瞬而灭时。她还在梦想着他的父亲能再抱她。尽管她已长大了,十六岁,不再是需要拥抱的年级。
可她还是渴望拥抱!事关乎父亲的拥抱。
她的父亲却真的在她睡梦之中,拥抱了她过后,就已死了。他用一根绳子,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万分沉重的房梁之上,自己亲手吊死了他自己。
房梁上是他留下来的一排字,仿佛一群去而不复返的雁子,在不住地凄凉呐喊:高高抬起的头颅,必将被斩断头颅!
然可悲的,就是他的死法,也是从众死法中,找出来的最仿照封建的那一个。
可死者已矣,唯有活人继续活着。宿离继在八年前亲手埋葬她的母亲之后,又在八年后亲手埋葬了她的父亲。
而今夜,离了夏蝉的喧嚣,没了秋虫的吵闹,在她与辛艾相识了了八个月,又辛艾怀孕早产八个月以后,辛艾也要死了,离她而去。
八字啊,八字,母亲死在上面,父亲死在上面,辛艾也将死在上面。你是唯一的一个诅咒人的字眼。
所以,宿离此后一生,薄凉并非生性,冷面但不冷心。
但她的心,可怜今夜就要凉了。她紧紧握住辛艾的手,辛艾手上的热度,便从头到脖子,从脖子到肚子,从肚子再到脚,一一从她手上的感受中凉透了。
她也仿佛是与此同时的,堕入了一口深而黑的井,一样从头到脖子,从脖子到肚子,从肚子再到脚,一点点的凉透了。
辛艾最后的遗言是:我愿化作一只翩飞的白鹤,飞渡那寒苦的人生;怎奈命运的锁链深深羁绊,苦苦挣扎,欲罢不能,铁石心肠,永不超生。
说完,她就松开了宿离的手。窗外悬而未落的月色也要落下。辛艾这只白鹤在还没有飞渡完她那寒苦人生的时候,就已驾鹤西去了。
宿离想,事关于她父亲的话,辛艾听到了没有?或许有,或许没有。但宿离知道她一定听到了。没有理由,她就是知道。只因只有她,到临死,还愿心甘情愿的,做她的聆听者。
她也知道,躲在门外的颜凉,也一定听到了。但宿离不想让他进来,他也就真的没有进来。
到了白天时分,颜凉才进来记录的死亡报告,白纸黑字,写得是早晨。只因他明白,宿离不想辛艾就是死,名分上,也还要死在黑夜里。
至于辛艾死后的盖棺定论,是宿离和颜凉一起为她雕刻的墓志铭:辛艾,她所有的爱都太过辛苦,所以她没有爱。她曾在很久很久以前有过爱,但又在很久很久以前失去了。她没有让人可以记住的名字,她叫辛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