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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9— ...

  •   展耀觉得自己困在了一间精神病院。

      他和楚恕之遇上三合会袭击,在荒滩上失散之后,又过了至少三天。

      无菌仓,低温低湿。

      展耀断断续续醒着,身边一直有人,匆匆走动,低低交谈。

      他们清洗过他的口腔喉咙肺叶和食道胃肠。血液呼吸生物电,正循环注入体外维生系统,转译成数字和曲线。

      不疼,不冷,没有情绪。他们把他做成了一具空的,活的,精神外科手术标本。

      他在一本外文期刊上见过这样的手术——Evocation。

      有国文术语翻译过这个词么?他曾这么问。

      赵爵那时从一张油画布后抬起头,在旧帕子上抹了抹双手,走来,拾起那册期刊,坐在展耀对面,把文章细细看了两遍。

      他说你可以把它称为,询召。

      一边提问,一边召唤的意思。

      赵爵说,把人脑比作一把琴的话,它是一把只能拨出和弦的琴。你想知道问题出在哪根弦上,就得在不同的把位,用不同的指法,不断地拨响它,而这样的把位,这样的指法,有无数组合的可能。你不断提问,不断听到回答,起初,你也不知道答案,直到那个音响起,你会知道就是那根弦,那就是回答。

      展耀捋了捋手术过程:超声骨刀切开双侧耳后颅骨,内窥镜和探针置入颅腔,滴注药物改变脑代谢,唤醒病人,在言语诱导和电流激触中,循着脑功能动态成像找到答案。

      又要开颅,又要唤醒?他问。

      赵爵说手术的难度是,不能麻醉,只能深度催眠。

      催眠到等同于麻醉的深度,可能么?术中唤醒,可能么?

      展耀把许多个不可能归结成了一个问句,他问赵爵,你能做到么?

      赵爵说我有三分把握。停了停,又说,手术对病人也很苛刻。

      这么说着,目光就自然地从纸页上抬起,投向了展耀。

      催眠者和病人要有点默契才行。赵爵说。

      展耀听懂了。他试探着问,是我的话,有十分么?

      赵爵打量了一下他的病人——什么病来着?对,妄想症。

      他把期刊转了个方向,推回展耀面前,说,七分。

      恢复视觉时,上方是微明的,浅弧的穹隆,压得很低,像一只茧。

      那天,展耀初见伊芙琳。不过那时,是她的伴生人格。褐发挽成高髻,一双镜片里目光犀利,眉眼温柔。

      展耀想欠身,结果只是右手食指微微弯曲了一下。

      蒙蒙的光一时雪亮,像不小心从那指尖燃起了一个白昼。

      茧弧上,数字和曲线一格一格显影,这具标本又有了生命迹象。

      伊芙琳按下计时器,把它转过来,让展耀看见,六十八小时三十分零一秒。

      了不起。她轻轻念着。

      她说,我们选了十六个测试样本,模拟器官衰竭的物理和心理情境,让身体相信死亡,催眠中的生理量表成绩,你是倒数第二,恢复却是最快的。

      手术还没开始。这六十八小时,算是术前准备。

      展耀记起超声骨刀,他想摸一下耳后。颅骨是不是切开了?

      手抬不起来。他正在沉入另一重催眠。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悬浮地说,这是实验室,女士,您卸了妆才能进来。

      伊芙琳笑了起来。

      她不年轻了,但是很美。展耀想。

      行动前,展耀同沈Sir在咖啡馆天台吹了一会夜风。

      沈Sir说兑在精神诱导剂里的一毫克兰索卡因,其实是生理盐水加葡萄糖。

      他说,没有加持,你是自己扛过这九十六小时的。

      展耀沉默了一会,笑了。他问,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和赵Sir打赌了。沈Sir答得直白平淡,他说,假如你扛不过去,行动就取消。你合格了。他妥协了。

      咖啡馆老板从消防梯一阶一阶绕上来,端了两杯咖啡。

      沈Sir说这是昌叔。

      那人一身殷勤,手脚利落,是寻常的咖啡馆侍者模样,只是一双宽肩,平展而不屈。

      刑事情报科,没有一个字是白说的,没有一个人是凭空来的。沈Sir开口引见,展耀就明白,昌叔并不简单。不是地方,不能致礼,他没出声,只正了一下肩颈,拔了拔站姿。

      那人搁下咖啡,目光掠向展耀,上下一过,转头看了看沈Sir,眼角隐着点意味,好像在说他识破了,怎么办。

      沈Sir同展耀半开玩笑,眼神投向昌叔说,猜一下他的职阶。

      展耀没松劲儿,沈Sir在暗示他,昌叔有身份,但是不能说破。

      他看着沈Sir,半真半假,惊诧地回答,这间咖啡馆还有级别?

      昌叔闭目,眉间漾了一漾,想了一句老话,他说,强将手下无弱兵。

      沈Sir说嗯。

      昌叔笑了一声,切~不谦虚。说完兀自下楼了。

      两个人目送着,沈Sir轻声说,陆Sir。

      刑事情报科上一任主管,受过伤,弹片留在枕叶。沈Sir说,他不肯退休。有一天我说想选个地方,好找,又不起眼,开一间咖啡馆,要么,就一间书肆,顾客要不多不少。他就帮我开了。

      两个人饮了饮咖啡,起风了。

      沈Sir望在风里,说,如果被压制,如果无从选择,如果不知道困境会持续多久,就想起此时此刻。

      恐惧、愤怒、屈辱,比他们用药或者动刑更容易消耗你。活着、忍耐、等待,相信直觉,做你最擅长的那个自己。你的直觉会让你熬过去的。

      天台下方,咖啡馆的门推开,楚恕之向街边走,那儿停着一台车——不是押送车,留着余地,才好半路“失守”。

      楚恕之没有回身朝上看,他举起左手,五个手指扣拢,张开三个,拇指食指中指。隐语,一切就绪,行动前三分钟。

      沈Sir在展耀的手背静脉注入了一枚定位器。

      它能在血液里存活七十二小时,失效之前,我会找到你。

      他执起咖啡杯,向展耀的杯沿轻轻碰了一下,没有多余的话。

      踏下两阶消防梯,听见展耀叫他,沈师兄。

      沈巍回头。

      展耀转身,离开天台栏杆,立得严整,却说,这儿的咖啡太难喝了,不如别开咖啡馆,改成一间面馆?

      沈巍认真听着,想了想说,等你回来,自己跟昌叔打报告。

      体外维生系统在向血液里滴注药物。药剂名和注药时序一行一行列在茧弧上。都是新药,还没有正式命名,只能以冗长的化学式区分。没有结构式,就无法推知用药的结果。

      展耀想起了他的实验室。

      他说有点可惜,他的实验室在警方接管之前,正要完成的题目是嫌疑人心理等级评估。

      他说,评估者不以职业面目,而以个人身份介入,嫌疑人更倾向于表达真实的自我,但是,评估者的个人要素过于充盈,嫌疑人表达的真实度反而会回落。

      他是在度量伊芙琳的衣着——她戴着一对松蓝色耳珰,穿着一身酒红色套装。

      展耀说,色觉互斥,着色体量失衡,嫌疑人在押,处境局促,本能地注意蓝色,感知到悬殊、对峙,内心的逆境体验加剧,应激状态下,更倾向于夸大异于常人的一面,对他的心理等级评估容易偏离高斯中线,得出过高或过低的分值,以此为依据的话,入罪和量刑会发生偏差。

      也许,我是为你这样穿着的。伊芙琳说。她有意加重了“为你”两个字。

      展耀双眸轻瞬。我需要么?

      你表达出了异于常人的天赋。伊芙琳回答。

      异于常人的天赋,是你想要的答案,还是真实的答案?展耀反问。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伊芙琳像是专心在同他论证。心理等级评估是自相矛盾的。我们评估的前提是嫌疑人的异常“本来存在”,但是评估者的“存在”,又让“本来”变得不可能。可是别忘了,评估者不止一个。

      有问题的不是评估者的数量,而是距离。展耀说,在评估者和嫌疑人之外,应该有另一双眼睛,注视着整个场景。

      伊芙琳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谈他的题目了。他要成为“另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此时的处境。他在抗拒她的催眠。

      伊芙琳马上制止了他。

      她说,他喜欢你做这些偏门题目是不是?她轻叹,赵爵还是老样子,不合群。

      这个名字来得太突然,让展耀怔了一下。就那一秒,行动前沈Sir为他筑起的那道堤岸,被叩开了一道裂隙。

      我也喜欢。展耀说。他知道有陷阱,可还是回答了她。孩子一般固执。

      伊芙琳并不急于点破。她说,你的学术直觉很敏锐,切入也很具体,结论投放一线会立竿见影,只是应用太窄,登不上那些全世界都能看到的期刊,也申请不到你们文教署颁发的科研援助金。

      是时候了,伊芙琳要击溃他的抵抗。她说,你有你的战场,实在不必在别人的战场上耗费才华。

      展耀反驳了。他说,也许,他并不在你说的那个战场上。

      他知道处境不利,可是力不从心。

      伊芙琳的目的达到了——展耀的内心并不笃定,因为他从来没有看清过“赵爵的战场”,他从来没有彻底、不计后果地相信赵爵。真遗憾。

      陷入疑云,不得不顾此失彼。伊芙琳这才给了他真正的一击——

      我说的是,你父亲的战场。

      没有一点预感,没有一点防备。身份暴露。

      指尖在抖,体外维生系统把它译成了心动失速、血氧骤降。

      数值、图像,在茧弧上静静明暗着,展耀看不懂,可是,什么也逃不过伊芙琳的眼睛。

      展耀听见伊芙琳说,你和父亲一向疏远,这层关系连你们警务处的同事都知之甚少。很不巧,我是他请来的犯罪心理顾问,同他长谈过几次,我在他的书桌上见过你母亲的照片,你很像她。

      她在召唤他记起母亲。他措手不及,想起了她的样子。

      伊芙琳知道他的记忆里有一桩面目不清的往事,她正在抵达它,照亮它。

      这个世界最后一次记住母亲的样子,是在报纸上——那起事件曾惊惶了大半个香港。

      一个杀人犯,判了无期,服刑的第八年在惩教所自杀,未遂。送医途中他逃脱了,围捕之下,挟持了一间便利店的店员和四名顾客,其中有一位年轻母亲,和她出世不久的婴儿。逃犯说要回乡,为亡母奔丧。

      母亲是犯人的辩护律师,那天她驾车赶来,要他放了人质,说可以载他回乡。他同意了。

      警察沿途押送,准备择机逮捕,行动的指挥者就是父亲。谁也没想到,犯人计划的不是逃跑,而是自杀。车载着犯人和母亲爆炸了。

      你的父亲有强迫记忆障碍。伊芙琳说,他永远活在了那一天,从那以后,挽救再多的人质,不过是一遍一遍失去妻子。他从来只是一个内疚的丈夫,从来没有收拾好心情,做你的父亲。你们不过是以父子的名义一同作战罢了。你,不是他的战友,你是他的士兵。

      伊芙琳沉默片刻,等着她的投石搅起沉沙。

      我听说你们中国的棋盘上有一条河,一个士兵过了河,就回不去了。

      这里有一条河么?展耀平静了。

      伊芙琳笑着摇头,她说,你心里有一条河。

      你喜欢赵爵,他是你的心之所向,你想成为那样的人,他做的事,他让你做的事,你都喜欢。你喜欢他,所以你会选择我们,也只能选择我们。

      像母亲哄着婴儿,伊芙琳在展耀的手心轻捏了一下。

      那天,大榄惩教所有人送行。

      送的是个掮客。这人借着运茶果的货船偷渡妇女,在马来西亚贩卖风俗,赚了钱只抽两成。他说做欺负女人的生意,死后下十八层地狱,钱多有什么用,阎王小鬼又不认。有一天船出了事,搭上了十几条人命,他一人扛下来,替他家大佬领了个无期,人倒像是功成身退一般。

      送行的大小要员来了上百,衣冠楚楚,为他夹道肃立在惩教所门口。惩教所在班教官只好全员出动,配枪,手挽手拦了一道人堤。两边面面相对,鸦雀无声。

      押送车泊下,主人公缚着双手一步步稳稳踏出来,回头望了望,也算风光了。

      几个小弟悄然混进楼里,沿着过道,一间门口摆下一篮释迦果。

      道上有规矩,凡是送行都要做这一趟功夫。释迦果长得像佛头,是夸各位阿Sir佛陀再世,渡人向善,又沾个释字,是盼着弟兄手足早日释归。

      有个叫阿哨的,一溜烟拐进赵爵那一间。

      他是惩教所熟客,单是大榄,就住过两回。

      赵爵给他算过命,他说你每次惹事,不大不小,只够住一年半载,混熟了就出去,你上头一定有一位高人,没少折磨你,可是,你得听他的,能救命。

      阿哨信得很虔诚,从此每逢进过一间惩教所,必来见赵爵一趟,好像不这样,他的命就不稳当。

      阿哨端出一方小匣,捧在桌上,揭开匣封。

      金合欢木,当中嵌着一支手卷雪茄,木香浸着雪茄香,若有若无。

      赵爵没抬眼,回了一句,戒了。

      他孑然半生,身无挂碍,可以算得上嗜好的,也就是雪茄。逢着旧伤作怪,疼得心神不宁了,才吸半支。

      展耀当上他的学生那年,他把雪茄戒了。

      他不许展耀沾烟草、沾酒,还收了他的止疼药。他说胃病就得疼着,吃了药不疼了,又有一顿没一顿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他那时已不天真,但像所有初次的师者、父亲、情人一样热忱。他只愿他从前做不到的,展耀以后都能做到。

      阿哨以为赵爵看不上,忙说,洪都拉斯烟叶,埃里佩兰萨庄园,秋天采的,有苹果花味。

      赵爵说你们当家的生意不小。

      阿哨得意了。

      知人、识货,我就说不会送错的。他凑近了又说,生意是不小,不过不是当家的要,是英国佬。听说过两天,要来个脑外科专家,雪茄行家。我们当家的就是走货,赚个交情,船一靠岸就装车,送吉利涌,过了我的手,我就留了一支,借花献个佛。

      什么消息都没泄露。

      赵爵却说,知道了。他收下了那支雪茄。

      离岛区吉利涌。曾经的英国陆军基地,九七之后基地拆除,只有一处建筑留用,维多利亚陆军医院。

      赵爵推着单车,路过报栏。那张向他传递过消息的旧报还在,对面还是那间杂货铺。

      老板叼着半支烟,守着收音机,在听五架头。赵爵向着窗里说要一瓶酒,一盒烟,老板取了酒递出来,又问要什么烟,赵爵说和你的一样就行。

      说完,他付了账,拎着酒瓶踱到报栏前,拧开瓶盖,扬了几扬,把酒浇上去。

      老板抓着一盒烟几步追到路当中,愣了半晌,嘴里的烟快燃尽了。

      赵爵从他嘴角牵过那截烟,一掷,烟头撞在报栏上,划下去,烟灰攘着火星,遇着酒,一缕一缕无声无息的,着了,在旧报上漫开。

      老板半张着嘴,这才诶了一声。

      赵爵跨上单车,回了一句,烟是还你的。

      空酒瓶投进回收箱,单车骑远。

      深夜,大雨,巷口的电话亭一直响。

      赵爵擎着伞,蹚着水走。

      雨急,铃声更急,他不急。

      响了三巡,他才收伞,抖了抖雨水。

      伞斜倚在电话亭一角,赵爵伸手摘过话筒。

      他说,吉利涌的指挥权交给我,人,也交给我。作为回赠,旺角地铁站西南入口,储物柜D307,十六个失踪孩子的身份标记,上面有我的指纹,储物柜密码我见到人之后交给你。不放心?遗体收殓地点的坐标也交给你。我脱离控制,你就让警察来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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