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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

  •   本章:赵爵展耀、沈巍赵云澜

      伊芙琳的诊所是一幢英式别墅,坡顶依山,白阑望海,三楼终日照见天光的几间隔成诊室。

      上楼左转,伊芙琳的诊室在走廊尽头。

      沈巍仍旧依约复诊。以往他来都带着花,这次,携了一捧马蹄莲。

      他立在门口,没有敲门。

      门开着,展耀在露台上,持一把小帚,清扫留给山雀和松鼠采食的一栅小圃。

      他知道他来,在等他。

      展耀清扫毕了,向小圃中添满树籽,蓄满清水。而后,捡拾了山雨吹来的落叶,掸了掸手心,推开落地窗,踏回屋里。

      恰和沈巍四目相对。

      两个人穆然站了一会,好像只是复诊时间偶然相撞的两个病人,好像诊室主人还在,只一刻下午茶的工夫就回来。

      书桌上花瓶空着,盛了半瓶清水,沈巍走过去,把马蹄莲插好,踱到临窗的扶椅坐下。

      展耀坐在书桌旁,访客那一侧,他望着对面空出来的位置,徐徐说,上次见她,她问我精神的疾病像什么,我说像爱情,她说了这样的话——你杀不死他,有时候,你宁愿他杀死你。倒像是另一个伊芙琳会说的话。

      窗外,山雀正飞来啄食。

      沈巍注视它们一会,回答,她出事之前给我打过电话,说她的伴生人格很不安,别再联络,除非,她主动找我。我猜, “她”可能在监视伊芙琳,或者,有人在监视她们。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展耀问。

      比我们认识伊芙琳更早。沈巍说。

      沉默了一会,他说,我以为会见到那个监视者,没想到,伊芙琳把记录交给了你。

      监视伊芙琳的人,在窥伺你的治疗记录。

      不止我,不止记录。

      展耀斟酌了片刻,问他,OSPD,是什么病?

      沈巍说,是感觉过剩。

      他描述病症,很平静。

      看见尸体的样子,就看见他生前的恐惧,听见伤者的叹息,就听见他身上的疼。感觉比一般人多一百倍或者一千倍的话,世上就特别喧嚷,世人行色喜怒忧悲,看到了听到了呼吸到了,都是你的,就算你在他们中间说话,叫喊,也听不出哪个是自己的声音。

      无法厘清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就无法形成稳定的人格,病人一般会在十四岁之前死亡,死因是自杀,或者恶性暴力。

      什么时候知道的?展耀问。

      沈巍笑了笑,他说小时候打架,我一个对付他们好几个,他们占不到便宜,因为一个眼神一个呼吸,就知道他们要来什么,我也占不到便宜,因为把他们打疼了,我也疼。

      展耀说,传扬了好几期好几个专业的六二九事件神枪手,原来不是枪法太准,而是感觉太准。

      他想,沈巍那时知道赵云澜想怎么对付暴徒,抬腕指枪的一刹那,他和赵云澜几乎就是同一个人。

      沈巍明白,这是心理诱导,很隐蔽。

      从一见面,展耀就在表达两个人的关系,此时此地,他是他的同门,他的后辈,有点盲目,有点仰视,为了要他放下戒心,还顺带令他触及了儿时记忆。

      沈巍说,不用这么费力气,问你想问的。

      山雀飞走了,日影偏移。

      展耀语气静穆地,念出了那些名字。

      陈沐。林小禾。鐘文月。区永心。许同之。张刃。全孝宪。茹我闻。卓秋子。徐杉儿。林安之。黎永贤。向柏舟。黄楝。赖鸿音。

      听上去不像天主教孤儿院会取的名字,是么。沈巍说。

      不像孤儿的名字,像父母取的,沈巍,尤其像。展耀回答。

      改过了。沈巍顿了顿,说,以前,叫沈山鬼。

      他说,名字是条件随机数,计算机取的。

      他们,还在么?展耀慎重地用词。

      刑侦学上,是失踪。情报学上,是从未存在。沈巍回答得严谨。

      不能以当事人身份回答我么?

      沈巍闭了一下眼睛。

      群鸟成片飞出树林。

      男孩子,小小的帆布鞋踩丢在泥泞里。

      女孩子,一双羊角辫,摇着摇着不见了。

      枪声,遍野荒凉地响起,响起,响起。

      你可以换个问题。沈巍说。

      日色就要落成夕色。

      展耀等空气中的凉意散去,才问,是不是有警察调查过这件案子?

      他是不是在孤儿院住过?

      沈巍这次没有避开,他说,没有这件案子,也没有警察。

      你说的那个人,不是警察,是个病人。

      ——

      他那时很年轻,却好像独自活了一千年那么久远,那么苍老。

      他住在孤儿院那间照不进天光的屋子里,好像从没走出来过。

      偶尔临窗远目,看不清样子,只记得身子是消瘦,衣着是单薄。

      他有治不好的病,尤其冬天,整个冬天病着。

      那间屋子经年泛潮,门比门框长得高一点,关不拢,孩子都不敢在廊上过,只有赵云澜不怕。

      有时清早,有时暮晚,嬷嬷送饭,门推开一线,赵云澜就从廊上晃过去,看那人一眼。

      那一线要是不马上牵拢了,他就立在门口,看那人一会。

      有一天赵云澜看见了那人一身的伤。

      听嬷嬷说,他好像上过战场,背上偏左那一处枪伤,子弹没取出来,血肉都煨化了,日子一久,沁在骨头里,人不死也要半瘫。

      果然那年冬雨一落,那人高烧,寒战,昏迷,快不行了。

      来过一个医生,一听是枪伤,病人都没见,留下几支抗生素就走了。

      夜里有风,门吹得半敞,赵云澜和沈巍并肩站在门口,看着一只受伤的战马,横身旷野,正在死去。

      赵云澜跟嬷嬷要了一只汤婆子,里头灌满暖水,掖在那人怀里。他倚着门框,横坐在门口,打瞌睡,醒了,摸摸汤婆子,凉了就换。

      雨一直落,他们两人,一人一夜,守了十几天。

      雨住那天,赵云澜在那人的粥里,放了一颗糖。

      后来,那人的门就半敞着。

      病缓下来,他醒着,他们就不来了。

      他画了他们的肖像,一人一张,一早搁在门口。

      入了夏,没人知道哪儿来的赵云澜,又没人知道哪儿去了,他走得远,见多识广,冬天之前回来,摸到渔人船里,偷了一把匕首,一瓶烈酒,留在了那人门口……

      只有思绪,没有言语。沈巍觉察了,他只是独自回忆,没有同展耀说出来。

      他只是听到一声一声敲击,金属落在木头上。

      他的目光投向那个声音。

      展耀执着笔,离开桌面半寸,由着它直落下来,持住,往复,不许落得太疾,不许那声音太锋利。

      一落,一落,近乎静息心跳的笃,笃。

      日光渐渐苍茫。声音渐渐浩大。

      敲击急促,回响连绵。

      依稀是窗外,雨打着树。

      沈巍回到那个暴雨的夜,他和赵云澜坐在廊上。

      那人好像那时就知道,他能感觉到别人的疼,独是那一晚,紧闭了门。

      他屏息听着,门里没有一丁点声音,他没有听到一寸疼。

      天微明时,悄悄推开门。

      那人蜷卧在地板上,子弹半握在手心,手浸在一小片血泊里。

      那一夜是如何折磨他,也只有匕首和烈酒知道。

      他得救了。

      敲击声停止。

      沈巍望向展耀,他的手指倏然一松,笔端落向桌面,一霎,持住,最末一记响起,或并不曾响起,声音,缓缓漾开,像水,落进一潭更深的水里。

      视线变得狭长,灰白。

      沈巍在那一潭水里,松开了他的回忆,仰面,平展地,沉了下去。

      沈巍没有抗拒展耀的催眠。在这间诊室里,展耀是医生,他是他的病人。

      展耀没有追问什么,只是浅挽了他的衣袖,目光在他的臂腕停了停,又小心遮回,抻平了袖口,无声地走了出去。

      那里有几道伤痕。深浅不一。刀伤。

      人格障碍到了末期,症状是相通的,比如无药可止的疼,和无终点的,压抑的清醒。

      无以名状的痛苦,要鲜血淋漓的痛苦来开释。沈巍伤得很克制,发作的时候也足够镇定,他没想过了结自己。

      展耀在伊芙琳这儿,见过好多病人,他们个个——伊芙琳的说法是,天赋异禀,故而容易辨认。他从没见过一个病人,像沈巍这样,病得如此滴水不漏。

      治疗时间还剩一小时,展耀散步下楼,坐在门廊长椅上,点了一支薄荷烟,轻架在木栅椅面边缘。

      他治不好沈巍,只能让他和他的病在睡眠中休战片刻。

      他想,也许有一个人能救他。也许,他早已救过他。

      南山孤儿院,自己还未来到这世上,赵爵已经煎熬着难言的岁月,陪着他的是赵云澜和沈巍。原来不独展耀,得了他应允,多少人要前赴后继伴在他的身侧。

      他跟了他六年,虚掷了六年,那时好比手捧着一把上古名剑,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他的,却也正为着他是他的,连他何处铸成,何时降世,劈斩过几多沙场都没问过。

      得尽快找到赵爵,不是执着于知道不知道、记得记不得的过去,而是避让不及。赵爵知道沈巍的病么?他那时亲手救下的孩子,一定不吝惜再救一次。

      薄荷烟燃了一半,就在山风里吹熄了。

      展耀还是有点委屈,也许是为了罚他当时不问青红皂白,任性妄为,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他是警察,赵爵是在逃犯人,他是他的,就不能再提了。

      沈山鬼小时候,打架大多是为了这个名字。

      孤儿院的孩子笑他,大的小的,一边围着他,叫着沈山鬼沈山鬼,一边朝他吐鬼脸,惹了他就四面八方溜没影,到处喊着,沈山鬼来了,快跑。

      打了架,嬷嬷就罚他倒立。

      久了,他把笑得最快活的那一伙打一顿,自己走去树下,俯下身子,双手扶地,翻一个跟头,双腿一飞,倚到树干上。

      就那么立着,半天工夫,也没人来看他,过了吃饭时间,也没人叫他下来。

      有一天有一个赵云澜,弯着腰,歪着脸,从下往上打量他。

      他小脸憋得通红,拧着眉,看上去马上要腾出一只手来挥他一拳头。

      赵云澜一下就跑了。

      他从木棉树另一边,两手撑地,两脚朝天,一巴掌一巴掌向他爬过来。

      倒立的世界里,他看清了一张正着的脸,对他笑着的,脏兮兮的小脸。

      后来国文老师教到一首诗,巍巍昆仑山,千秋尚凛然。孩子见一个字里有山又有鬼,高兴得不得了,一屋子此起彼伏,小声地唤着,山鬼,山鬼。

      赵云澜坐最后一排,搂着小桌,枕着那一页诗,睡得正香。

      谁知道,散了课,他走到他身边,在他耳朵尖轻轻念了两个字,沈,巍。

      那是他第一次叫他名字。

      他后来一直叫他沈巍。

      他后来就不为名字打架了。

      沈巍和那群木棉花开的日子站在树下照相的孩子不一样。他脖子上挂着铝片,刻着名字,沈山鬼。

      挂着铝片的,还有十几个。

      嬷嬷说早前也有,日子到了,像羊群一样圈进一趟巴士,载走了。什么名字,什么样子,什么日子,都不记得了。

      后来日子到了。

      赵云澜在车后,拼命地追。

      他推开车窗,不眨眼地望着——他可真能跑。

      车在乡间,开得不平,陷在泥里,赵云澜撵上来,窜了几窜就扒在窗上。

      他抓住他了。他从车窗翻了出去。两个人滚了一身泥巴。

      有人逃车,别的孩子也涌到车窗上。

      开车的下来,扬起黑黢黢的铁器,真像赶羊群一样,一个一个当头砸过去。

      有孩子在哭。

      沈巍后来知道,他手里挥的是枪。

      那个病人追上来。

      他空手和开车的扭打起来,一边向车上喊,下来,跑。

      枪响了。

      第一枪是朝天开的。

      第二声,第三声。

      枪声,四面响起。

      那人拽下沈巍脖子上的铝片,攥在手里,把他和赵云澜的手牵在一起,往背上一推,说,跑。

      他自己朝着反方向,奔袭而去。

      沈巍回了一下头,巴士空了,那人背影消失的地方,鸟群一片一片飞走,看不见孩子,也听不见哭声。

      两个人拽着手,跑,跑,跑。

      那是他的病第一次发作。

      像一棵树,早在身体里萌芽,这时忽然得了养分,听了召唤,伞一般倏地张大,抖开枝丫,刺穿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血管他的骨头都成了树的枝枝蔓蔓,争着抢着要杀出他的皮肉。

      他像断线的木偶一样倒下,挣扎着找不到自己的手和脚。

      赵云澜扶起他,捱了几步,两个人又跌扑在荒滩上,没力气了,赵云澜索性也躺下,挨着他。

      落雨,身体里的树一直长大,枝丫,一直不肯合拢。

      涨潮,两个人躲进一只破旧的渔船里。潮水摇着无边的静无边的暗,他们并着肩,把渔船躺成小小的棺木。

      天夜,天明。

      孤儿院有人看见赵爵,一身泥泞徒步回来,带着两个孩子,肩上扛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

      木棉花又开的时候,赵云澜从没人知道的地方回来,老远,一窜一窜地朝木棉树下挥手。

      赵爵和沈巍立在木棉树下,等着他。

      整个夏天,赵爵打磨着沈巍的精神力。教他闭着眼睛,听手表的秒针,数到一刻钟,半小时,一小时。后来,手表隔在枕头底下,他一边同他下五子棋一边数。后来,隔在风雨声里,孩子的嬉闹声里。后来,三小时,五小时,他数得分秒不差。

      他们望着三步作两步奔来的赵云澜,赵爵说,悬崖无论多贫瘠,多陡峭,只要岩缝里还有一点点泥土,树就能生长,只要还有一寸根系,握住那一点点泥土,风雪还是干旱,烈日还是严冬,都夺不走他的生命。

      你要在悬崖边活着,他就是你的泥土,看着他,记着他,眉毛眼睛,哭和笑,走着坐着,说话的语气,睡着的样子,都记下来,像数秒针一样,把这个人的感觉从别的感觉里分离出来,太吵了,太疼了,任何时候觉得太艰难,无法走下去,就转过头,想起他,向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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