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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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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耀见到了儿时的展耀。
小小的展耀在无尽的廊上无尽地走着。展耀跟在他身后,不敢踏出声响。
那年的香港警务处,在小小的展耀眼里是一片丛林,许多门许多百叶窗,许多脚步许多制服,转角岔道楼梯,他不停地迷路,没人看见。
伊芙琳的声音说,你以为一个孩子记不住什么,他看得见,听得见,却不明白。其实相反,什么都不明白,也就无从取舍。你都记下来了。
展耀回头一顾,廊上无人。
他想起这是在伊芙琳的催眠中。
展耀和儿时的展耀,相遇在母亲出事那一天。
小展耀站在一道门前,依着门缝听了听,转头望着展耀。
那是一道厚重的木质双门,展耀扶在右边那一扇的边缘,推开了它。
小展耀像一只小猫一样闪进门里,展耀跟着他,侧身闪了进去。
是临时指挥中心。
逃犯放弃便利店中的人质,乘上他的辩护律师林晚的车,挟持林律师开往闹市区。
展耀凝视着那一时空里的父亲。
那是大多数道路没有监控,也无法卫星搜索通讯信号的年月。找寻一台车的踪迹,要几个分区的巡警一面挤过汹涌的车流,钻入狭窄的小巷,一面在车载对讲机里报告。
展启天取得交通署的调度频道许可,呼叫了正在道中巡行的执法拖车、清道车。它们像一只一只牧羊犬,拦在犯人抵达的路口,把他的车赶上高架,驶向远离居民的郊外。
那是没有数字地图、实时定位的年月,展启天凭着记忆说出一道道街一处处出口的名字,像一只低空飞行的鸟。道路,街区,拖车,清道车,警力,仿佛历历都在他的眼底。
没人知道,载着逃犯的车也载着他的妻子。
他是个了不起的警察。
走投无路的车引爆了。
没有画面。只有对讲机里长时间的杂音和鸣啸。
展启天转身,向展耀身后的门大步走来。他来不及瞥一眼儿子。展耀也来不及迎住他的目光。
小小的展耀追不上父亲。他在无尽的廊上无尽地跑。
身边的风吹得深而疾。像是从望不见光的隧道里吹来。
时间在加速,展耀看不清父亲的身影,也看不清儿时的自己。
耳边无数的声音,眼前无数的面孔。
无期犯人麦家河,涉嫌故意杀人。他在死者的寓所醒来,有凶器有指纹,杀人证据完整,他却说自己完全不认识死者。
犯人的精神等级评估那一栏有备注,他是一名酒精中毒者。
惩教所的教官日志里写着,他常在监室中彻夜静静走动,念念有词。
他越狱的理由是要为亡母奔丧,可是,他的母亲早在他幼年已经去世。
麦家河的辩护律师林晚,主张当事人缺乏杀人动机,且案发时处在中枢神经重度抑制状态,八年来一直在为案件重审搜寻线索。
越狱之前一周,犯人见过林律师。他在狱中刺破自己颈脉的钢笔,是那天她落在会面室的。
林律师工作室的日程本上,在出事那一天那一页,做了特殊记号。
林律师有两年的心理治疗记录,是她的丈夫整理遗物时发现的。
后来麦家河事件的报告上写着,越狱,绑架,林律师却没有写入受害者那一栏。报告的结论是,怀疑为一起教唆自杀。
小展耀跌倒了。
有一双手扶起了他。
那人蹲在他跟前,面容平和,目光安宁。
是年轻时的赵爵,展耀第一眼竟没认出他来。
赵爵的双手轻轻捧住小展耀的双肩。
小展耀受了惊吓,一对眸子清亮亮抬起来,小声问,你能看见我?
赵爵把食指竖在嘴唇上。
嘘。
那个人和他的手势,从儿时的记忆里轻轻一跃,掠过十几年时空,迎着展耀,不期而来。这段一闪而过的,关于赵爵的记忆,阻断了伊芙琳的催眠。
体外维生系统鸣叫起来。
无菌仓里灯光转暗。
自主呼吸消失,心率下降。
茧弧上,数字和曲线落出了安全阈值。
体温下降,冰凉的汗液渗出体外,像雨后涨过堤岸的河水,把整具身体浸泡得苍白。
是唤醒区域的冲击过大,引发了急性脑代谢紊乱。伊芙琳的“询召”不得不中止。
十数天,也许,数十天里,展耀的生命体征持续失控。
他从体外维生系统中释放出来,身体仿佛认不出他的心跳,也认不出他的血液,失温,心律失速,反反复复。
在时有时无的浑浊的意识里,他去了许多不能指认的地方,见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人。
隔着十几年,他的时间和父亲的时间交叠在同一段寸步难行里,父亲和母亲,他和赵爵,两个时空的烟尘和迷雾,从四面八方投掷过来。
失温之后是高烧不退。
痉挛。整个人绑在病床上,静脉滴注的软管和手臂绑在一起,药液才能流进他的血管。绑带缠久了,在穿刺部位留下大片淤青。
伊芙琳和她的一个学生日夜陪护着。
她叫她李茜。
李茜单独留下来的时候,会除去展耀手臂上的绑带,在一处一处淤伤上细细地涂药。
展耀想起沈Sir注入他体内的定位器。他的血液在体外维生系统里淘洗了无数个轮回,沈Sir还是找到了他。
有一天伊芙琳在展耀身边沉默地坐了许久。
最后她说,你就要成为拉辛之诗的一分子,有些事知道也无妨。
拉辛之诗的远东指挥所在香港,这里原本有一位和你一样优秀的区域级指挥官,可惜,他的时间不多了,我们要培养一位继任者。
伊芙琳说,精神外科医生林塞巴兰看过你的记录了,过两天他会专程来香港,为你做一次记忆重建。
母亲离世,与展Sir多年父子隔阂,让你的情绪记忆生长得过于涣漫,湮没了你天生出众的认知力。一棵针叶木,不幸生在多雨的南方,没必要的湿润,只会啄蚀它的材质。不过还来得及,我们可以剪除枝蔓,淘换土壤。你会比你的老师更出色的。
那天之后,伊芙琳不再来了。
烟尘和迷雾开始沉降。
展耀把住处检视了一遍,然后长时间坐在落地窗边的地板上。
这是离岛区,窗下是大片榕树林,林外是浅灰的缎带似的环岛高速,车辆偶尔一曳而逝,远处是无尽的宁静的大海。
展耀对李茜说,他得留下线索。
他说他记得茧弧上那些药,可以按不同配比,逆向拆解成几种可能的成分。像这样的新药,没有入境许可,他们要么先把成分弄进来,到实验室合成,要么直接走水路。赵Sir有办法追溯到码头和经手人。
李茜说门外有监视班,她什么也不能带进来。
展耀说镇静剂也不行?
第二天李茜带来了密封在安瓿瓶里的镇静剂和一支注射器。
展耀把安瓿瓶握在手里,捏碎了。玻璃刺入手心,血淌了下来。
他拔掉针头,只留针管,沾着血液,把线索写在了书房那幅德加仿制画作的背面。
后来,他睡着了。
睡得很沉,可是,知觉特别清晰。他知道有个人来看他,为他手上血迹横斜的割伤清创、包扎。
那个人在他床边站了一会就离开了。
他觉得他的目光照着他,是昏黄的,像他的老房子里,那盏灯伞蒙尘的落地灯。
展耀静听着他离开的脚步。
他记得他的步速,他在睡梦中计算着他去了多远。
睡梦中,好多次他拉开房门,闯过向他围拢来的监视班,踏着那个人离开的走廊和台阶去找他。
那些人一口生疏国语,在身后叫他长官,语气却是喊他站住。他们大声警告,那是您权限之外的区域,您不止步的话,我们就开枪了。
有几次,他让他们扑倒,架回房间。
有几次,他站在一道门外问自己,门后那个人真是赵爵怎么办。
赵爵是这里的什么人?
他想,至少他在他身边这几年里,赵爵和拉辛之诗的关系远没有这么密切。他瞒着他们自行其是,他们暗杀他,构陷他。
他想,是不是自己来了,他才不得不来?
没有人告诉展耀,在他无法留下记忆的这段日子里,他见过赵爵一次。
那一次他终于推开那道门,那是一间数十床位的急诊病室,空空的,赵爵从中间甬道尽头回身,目光向他投来。
他听见一声蓄能的蜂鸣,注射枪挨上来,麻醉剂推入他的颈静脉。
他像一尊石像一样倒下去。
知觉从指尖,从足尖,一茬一茬断电一般地迅速抽离。
赵爵向他走来,半蹲在他身旁。
他的声音遥远地说,这是谵妄状态,注入精神药物初始剂量过大引起的,会持续一段时间,不要相信你这时看见的,听见的。你还年轻,离药之后静养几天会好的。
赵爵捧着他的双肩,把他扶起来,像在他儿时的记忆中,扶起小展耀那样。
展耀开始明白他说的谵妄状态,他说的不要相信是什么意思。
赵爵低身,把展耀的手臂绕在自己肩头,担着他缓缓站起来,把他的两膝揽在自己的腰间。
他说麻醉剂的药效是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里,你的行动受限,意识是自由的,十五分钟后,忘了你来过这个地方,忘了你见过我。
赵爵背着展耀走出急诊病室。
他们穿过一道连廊。
赵爵的脚下平稳,背上安宁。
长长的昏暗,那头有浅浅的微光,光里隐约是楼梯,一牙一牙,方折旋转而上。
展耀迎着渐行渐刺目的光,闭上眼睛。
那天凌晨回到你那儿,我本来想选另一条路的。他忽然说。
我想,闯进你的书房,褪掉所有衣物,袒呈地站在你面前。
好久,赵爵回答,我知道。
阶梯一级一级旋向钟楼顶层,那是整个离岛区的高地。
展耀说可是,站在门外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太简单了。
什么太简单了?赵爵向他侧了侧头问。
你说过,两条路都可以走。我那么做,你一定不会拒绝我。那我就永远不知道,你有没有在那个时刻,或者某个时刻,真正地动摇过。
我那么想的时候,就明白了你。我明白了你说的,绕个远路,是什么意思。你怕太简单得来的,流于庸常,怕它湮没在身体的盲目和生活的繁琐中。
我那时改变了主意,我想为你,不对,不是为你,是为我选择的这条路,做一件不那么简单的事。
两个人,一个踩着渐陡的楼梯,一个说着辗转的心迹,都有点吃力。
赵爵开口时气息是短促的,听得出来,疲惫。他说,十七岁那年割破了手腕,要挟我当他老师的小孩,一点也没长大。
点点滴滴,周身的知觉在淌回来,展耀搂紧了赵爵的脖子。
他说我理解你为拉辛之诗做事。它是一个巨大的犯罪心理学试炼场,对于你这样一个大半生,不,半条命都搭在学问里的人来说,太有诱惑力了。
赵爵没说话。楼梯尽了,他一只手推开顶楼的门。
呼啸的风一下就拥在两个人身上。
这已是大自鸣钟上方。向上是立柱围拱着尖顶,四面铺着格子砖,边沿拦着及膝的墙堤。
赵爵蹲下身子,把展耀安顿在墙堤上。
两个人侧身对坐着,赵爵说你看。
展耀顺着他的目光,向墙堤外,向下俯瞰。
远远的数十级石阶延伸至海面以下,海水一漾一漾泼洒在阶上,一叠一叠,从群山般的蓝,荡成玉石般的绿。
想跳下去么?赵爵问。
展耀深而缓地呼吸着。海水一涌,他心底酸疼,眼底滚烫,可是,他没有移开视线。
赵爵说,它吸引你,召唤你,只要看过它一眼,你这一生,日日夜夜永不会安稳。但是你不会跳。
展耀沉默。
赵爵说,拉辛之诗于你如此,我们的关系于我,也是如此。
只剩风声,海声。
展耀站起来,迈上了那道墙堤。他看了看赵爵。
赵爵也看着他。
两个人都很坚持。
展耀收起目光,向墙堤边沿走出了一步。
又走出了一步。
那一步没有踩在任何地方。
下落的刹那,一只手堪堪拎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他腰间,狠命往回一带。他像一个浪头,在墙堤上一拂,又抛回格子砖上。
赵爵撑在墙堤边,喘着气。
他说展耀你疯了。
他找回声音,补了一句展耀,你他妈是个疯子。
那是展耀头一次听见赵爵骂人。
展耀说赵爵你是一个专业学者,疯子这个词是不是不太严谨。
说完才觉得,他的背脊碾得生疼,四肢发冷,唇齿发抖。
赵爵把展耀拽到近前,他浑身湿漉漉,像大雨里捞上来的。
在失温。
赵爵摸着他的颈侧,脉搏很快,但不算凌乱。
单衣让冷汗浸透了,赵爵扯掉它,褪下自己的外衣裹住了他。
他还躲,也不知道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赵爵说对付你还用得着专业?
他托着他抱向自己,替他拢紧两边衣襟,捉着他湿冷的手揉搓着。
展耀在他唇上轻沾了一吻。
毫无章法。
几乎是本能,赵爵抬手揽他颈后,把这个吻认领了下来。
赵爵想,吻得不怎么样,毕竟他也没教过这个。
这一吻没有马上分开。
赵爵教得严谨细致,展耀悟性很好,举一反三。
吻和吻,连绵开去。
多年以后,赵爵偶尔会梦见那天,年轻的,单薄的身体,落下了一场大雨。那场雨炽烈。那个梦寂静,欢喜。
赵爵想起他和展耀说过,他是一个凡夫俗子,后来他觉得不止如此,在爱里,他是个卑微的,卑鄙的人。
监视班把展耀带到赵爵面前。他不知道这算护送还是押送。
这里像一间资料室,墙壁嵌满了书籍,天花板下空旷地散落着几件雕像。
落地窗边支着画架,赵爵半坐在木梯上。
窗外是海,他涂的是一幅抽象画。
展耀从不知道,他还画这种风格。
他站在赵爵身后,目光没有在那些色块和线条中停留太久。
我要是不来找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见我?他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个荒凉凉的空间里是滞涩的。
赵爵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笔触,只说,你不应该来找我,我也不应该见你。
过了一会,他又说,看在过去有几分交情,我可以通融一次,无条件放你回去。
展耀笑了笑。
你说绕个远路走得久一点,我绕了远路你又让我回去。
赵爵转过身来,字句分明地回答他,我悔约了。你回去可以抄个近路。
我不回去。展耀说,我通过了你们的考核。
油彩布好了,赵爵选了一支画刀,一边在画面上琢着,一边说,如果你指的是拉辛之诗区域级指挥官的话,伊芙琳很中意你,可是,这个地方是我说了算,我不会选你。
展耀想,赵爵的画还是左右了他的情绪,虽然他只看了它一眼。
他心里升起了一场战乱,来时千万种笃定,因他一句“我不会选你”,竟没力气说出来,只觉得什么都错了。可是,还要撑着执拗,不然,他要把他看得更轻了。
我是你的学生。他替自己申诉,理由不怎么正当。
赵爵驳回了。他说,你是警察。
如果我放弃当警察,你会选我么?
展耀忍不住讨价还价,简直在挑衅。
不会。赵爵没有犹豫。
画刀还是停顿了,他解释说,身份、背景,不是你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展耀说你也当过警察,你能留下为什么我不能?
赵爵对着快要完成的画面,冷清地笑了一下。
他没有转向展耀。
他说,你没想过,我当警察之前就是拉辛之诗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