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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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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也许,人在极度悲痛的时候死是最好的解脱,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然而一个简单的“了”字又牵扯着多少个难以割舍的不“了”。
李老小儿逃走以后,李八门子和李婶天天以泪洗面。李婶已经瘦弱得不成样子了。原本膀大腰圆的李八门子也整整瘦了一圈,头发白了,背也驼了。李八门子抬了这么多年大木头,背从来都是笔直的。抬木头的人都知道,抬着木头撑起腰来,腰杆一定要直,正所谓立木顶千斤,稍一弯弓,就怂了。其实,生活何尝不是如此。人这一辈子难免会遇到些沟沟坎坎,一咬牙一挺腰也许就撑过去了,越囊巴越过不去。李八门子就是这样。女人哭他也哭,女人垮了他也垮了。街坊邻居各过各的日子,时间久了,来劝慰的人也少了。世态就是这样,即使亲爹亲妈,久病还无孝子呢!这种事别人劝得了皮劝不了瓤,所有的劝说都是苍白的。再说了,天长日久,谁愿意没事总来看你这一对哭丧脸?
这天早上,李婶醒来就哭。她说她梦到了老小儿。
李八门子先是唉声叹气,然后和老婆一起哭。
哭着哭着,李婶挤出这么一句话:“我不想活了。”
李八门子听老婆说出这话,既不哄也不劝,吭哧半天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屁话:“那啥,要死,咱俩一块死。”
两个人竟然想到一块去了。
夫妻俩都不哭了,穿好衣服,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和往常要出门的时候一样。李八门子找来两根打柴的绳子拿在手上,两人相互搀扶着向后山走去。他们看样子对死没有半点恐惧,相反似乎还有些激动,好像真要去和孩子们团聚似的。
到了后山,李八门子选了两棵挨得很近的歪脖树。两个人坐在树下,正好能望得见自己的家。别人家的烟囱都冒着炊烟,不时的有人出来进去,只有自己家的房子静悄悄的,没有生气。这时候,两个人都很自然地想起了过去的岁月。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苦虽苦点儿,但是快乐。八门子在外面受人欺负,回到家里看见老婆孩子就乐呵了,外面的事儿从来不算事儿。什么阀呀,什么鬼呀,好像都跟自己的小日子不相干。李婶也常劝八门子,“吃亏是福,咱不招谁不惹谁,平平安安过日子儿。”李八门子还真是听话,从来不招灾不惹祸,没想到这回灾和祸自己找上门来了。
李八门子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那啥,一家人在一起真好!”他站起来,先在一棵树的树杈上栓上绳子,把自己的脖子伸进绳套里试一试高低。他又开始往另一棵树的树杈上栓绳子,一边栓绳子一边跟老天爷发牢骚,“那啥,老天爷,你怎么不开眼?”
李婶挣扎着站起来,用手拉了拉系好的绳套,和往常一样磨叨起来:“你把绳套系那么高,谁的脖子能伸得进去?”
“那啥,你用这个低的。”
“那么低,脚都不能离地,怎么能吊死人。”
“那啥,你套住脖子以后,想死你就往下挣,要是觉得难受你还来得及把绳套撸下来。”
“那你死了我没死咋整?”
“那啥,那是你不该死,你就活着。”
“让我咋活?”
“那啥,都要死的人了,你就别磨叽了。”李八门子小声嘟囔。
“是我好磨叽吗?是你没用。这一辈子,临了一件事你也干不好。——去,回家去,在家里等老小儿回来,我自己去找大小儿和二小儿。烟不出火不进的,我看着你心烦!”
“那啥,让我自己活受罪?我不干!”李八门子在嗓子眼儿里嘀咕一句。他从来不敢大声顶撞李婶,到死都不敢。
“要不你离我远点,等我死了你再死。”
“那啥,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我受不了!我得先死。”
两个人正在拌嘴,李婶的心突然格噔一下,然后倒在山坡上,嘴吐白沫,又犯病了。
李八门子急忙掐住她的仁中。
李婶睁开眼,抓住李八门子的胳膊说疯话:“我刚从老小儿那来,老小儿还活着,快回家!快回家!”
“那啥,老天爷呀!我想死都死不了,这可咋整啊?”李八门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来。
突然,李八门子的屁股上挨了一脚,一下了倒在山坡上。他刚要爬起来,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两个嘴巴。定睛一看,是白桦。
李八门子甩了一把大鼻涕,哭着对白桦说:“大哥,那啥,我们实在受不了了。”
李婶晕了过去。
白桦又上去踹了李八门子一脚,骂道:“怂包,软蛋,窝囊废,你就不应该站着尿尿。——去,把你自己的老婆背起来,回家!”
李八门子抬头看着白桦的脸。白桦看样子真生气了,眼珠子瞪得溜圆,喘着粗气,指着李八门子的手在颤抖。李八门子低下头,乖乖爬起来,听话地背起老婆,一声不吭往家走。
白桦从树上把两根鬃绳解下来,拿在手中,倒背着手跟在后面,嘴里还在磨叽:“没见过你这样的,说出去丢人!”
回到家里,李八门子把老婆放到炕上。
白桦用手摸了摸火炕,说:“你们几天没生火了?赶紧做饭去,要想法子让她婶儿吃点儿东西,这都啥样了!”
李八门子一声不吭进了厨房。他四下里瞅瞅,不知道该做啥。
就在这时,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这是一个壮汉。他穿着一身黑色粗布衣裤,腰扎麻绳,膝盖处新扯了一个三角口子,歪戴着一顶毡帽,紫红脸膛上长着齐茬茬的连毛胡子。
李八门子瞟了一眼来人,像没看见似的没有吭声,抻着脖子往门外瞅。他心里觉着奇怪,来了生人,老母狗大黄怎么没咬?大黄就站在门口,还冲着这人摇尾巴。
来人见主人不理不睬,便主动搭话:“大哥,我是过路的,讨口水喝。”
李八门子还是不吭声,伸手递过来一个葫芦瓢,又瞥了一眼水缸。
来人放下背上的背筐,接过水瓢,伸手到水缸里舀水。这个水缸很大,属于东北人腌酸菜用的那种缸。厨房光线有些暗。来人到水缸里舀了一下没有舀到水,把胳膊又伸长些,一舀,又没有舀到水,他弯下腰去伸直胳膊,往水缸里一探,“咣”地一声,水瓢戳到了缸底。
这时候李八门子说话了:“那啥,你往前走几步就是大河,河里的水管够喝。”
“这位大哥怎么这样说话?”
“那啥 ,这样说话咋的?”
白桦走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问:“兄弟从哪来?”
来人也上下打量白桦,反问:“你是这家的什么人?”
“噢,我是这家的邻居,你要是讨水喝就到我家去吧!我家离这很近。”白桦说话客客气气。
来人没有走,反而拎起背筐进了里屋。
他见炕上躺着女人,说:“噢,家里有病人,正烦着呢?叨扰了。你们要做饭,是吧?我这里有狍子肉,新鲜的。对了,水缸里没有水了,我去挑水。”
“那啥,你——是卖狍子肉的吗?”李八门子走进屋来,没好气地问。
“不,不,不,狍子是山上跑的,又不是我家养的,我打了野味从来都是见面分一半,大家伙吃,不要钱。” 来人说完,拿起扁担和水桶去大河挑水。
“那啥,你是谁呀?”李八门子说着,要追出去,被白桦拉住了。
白桦若有所思,轻声说:“这是什么人呢?”
“那啥,精神病。”李八门子没好气地说。
这人挑来了水,顺手抄起个盆子,走进屋里,把背筐里的狍子肉全都倒出来,装了满满一盆子。
“那啥,”李八门子问,“你要干啥?
“烀肉。”
“全烀上?”白桦问。
“全烀上。太沉了,我不背着了。我说了见面分一半,你一半,他一半。”
李八门子还想说什么,被白桦拦住了。白桦说:“既然这样就别客气了。八门子,你去烀肉,我陪这位朋友说话。”
白桦扯过板凳让客人坐下,说:“你坐着,我给你舀水去。”
客人笑了,说:“不用了,大河里的水管够,我已经喝饱了。”
“那你抽烟。”白桦把烟笸箩递了过去。
来人也不客气,接过烟笸箩,掏出自己的小烟袋,装上烟,点着火,吸了一口,说:“嗯,好烟!”
“朋友从哪来?”白桦试探着问。
“草龙泡,在大山里,挺远的,天不亮我就动身了,走到现在才到这。”这人摘下毡帽,露出头上的大肉瘤子,额头上正流着汗,他抬起胳膊用衣袖抹了一把,问道:“这家人家姓啥?”
“姓李。”
“这就对了。”这人自言自语地说。
“啥?”白桦没听清。
“你是谁?”这人又问白桦,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白桦心想,我还没问你是谁呢,你倒问起我来了。出于礼貌,他答道:“我姓白,叫白桦,大人孩子都叫我桦叔。”
“这就更对了。”这人哈哈地笑起来,笑声很爽朗。
外屋生火的李八门子听到屋里的笑声,皱了皱眉头。心想,“不知道别人烦不烦。”
“你说啥?啥对了?”白桦糊涂了。
这人吸了一口烟,一个一个地从嘴里往出吐烟圈,好像在故意卖关子。
“说呀!你是啥意思?”一向能沉得住气的白桦急了。
这人慢条斯理地说:“我在山里捡到个孩子……”
“啥?老小儿?”这人话还没说完,白桦就跳了起来,高声喊,“八门子——八门子 ——老小儿——老小儿还活着!”
外屋“咣”的一声,是陶瓷盆子掉到地上的声音。李八门子冲进里屋,直接跪在地上。炕上躺着的李婶猛然坐起来,哇地一声哭起来。
这人把李八门子扶起来,说:“我叫榆树,前几天在山里捡到个孩子。……”
榆树把捡到李老小儿的经过说了一遍。
李婶拉着李八门子,两人跪在地上,非要给榆树磕头。榆树想把李八门子拉起来,跪在地上的李婶拉着李八门子的衣袖不撒手。
榆树说:“哥哥嫂子快起来,你们这样我受不起。”见李八门子和李婶都不起来,自己索性也跪在了地上。
正揉眼睛的白桦说:“这是前世的缘份,干脆我们仨一起磕个头,做磕头弟兄怎么样?。”
李八门子说:“那啥 ,那就那啥——”
白桦问榆树,“榆兄弟愿意吗?”
“哈哈哈!”榆树笑了,笑声那么爽朗,虽然与悲伤的气氛不太和谐,但是总算透出点儿亮来。他说,“我乐不得的!”
李婶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到一边。
白桦说:“既然咱们要拜把子,咱就正儿八经地拜一回。你们俩先起来,等我回去拿点东西。”
白桦说着,抬腿走了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就回来了。他一只手拎个酒瓶子,一只手拎着一只大公鸡。
李八门子拿来三个大碗,把酒倒在碗里。白桦杀了鸡,把鸡血滴在酒碗里,顺手把还在扑楞的大公鸡扔到外屋地。李婶找来一根针。三个男人都把左手中指刺破,把血均匀地滴在三个碗里。鸡血和人血一起在白酒中弥散,泛着红晕。一切准备停当,三个男人面向南直挺挺跪在地上。
外屋门开了,听见桦婶破锣似的嗓音说:“唉呀我的妈呀!哪有这样的败家老爷们儿,不年不节的,你把大公鸡杀了干啥?”
接着屋里门被扑开了。桦婶和她的女儿雪儿出现在门口。
桦婶看见三个大老爷们儿直直溜溜跪在地上,又说:“这是又要请哪路大神,李八门子一个人跪着还不行,还拉两个陪榜的!”
白桦说:“你一边呆着去,先咬着草根眯着,别搅了我们的好事。”
跪在地上的三个男人端起酒碗,都把手臂伸直。
白桦说:“我白桦,在康德四年七月十八,愿与李山和榆树结为兄弟。”
李八门子接着说:“那啥,我李山愿与白桦还有那谁——”
“榆树。”白桦小声提醒。
李八门子接着说:“还有榆树磕头拜把子。”
接着轮到榆树了。榆树高声说:“我榆树,在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十八与白桦和李山结为生死弟兄。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三个人蒙完誓,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一旁的桦婶忍不住咯咯咯笑起来,像抱窝的老母鸡。
白桦扭头白楞桦婶一眼。然后三个男人朝南磕了三个响头。三个人报上年庚。白桦是老大,李山是老二,榆树是老三。
哥三个磕了头,榆树站起身来又给大嫂二嫂行礼,还抱起侄女雪儿亲了亲。
接着,大家忙乎起来。
白桦指使桦婶做饭,他负责秃撸小鸡。
榆树撸胳膊挽袖子去烀狍子肉。
李婶也有了一点儿精神,里里外外跟着忙乎。
饭做好了。大家坐下来喝酒吃饭。
李八门子虽然找到了老小儿,又结拜了白桦和榆树,情绪有些好转,但是终归刚刚没了两个孩子,刚才喝鸡血酒的时候由于激动,一口就闷下去了,这会儿喝酒像咽苦药似的,动不动就有眼泪溢出来。榆树和白桦虽觉投缘,这酒喝得也十分压抑。
榆树见李八门子总是坐不住,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便问:“二哥是不是急着要去看老小儿?”
“那啥,我能不急吗?”
榆树看看白桦,白桦也看看榆树。
榆树说:“大哥,我们不喝了,我得早点回去,家里扔下老小儿我也不放心。”
多少天没吃东西的李婶也吃了一点儿。她一边收拾老小的东西一边张罗着要去看老小儿,谁不让她去她就跟谁急。
雪儿说:“让柞哥套车拉着我们,咱们都去。”雪儿比老小儿小两岁,两个人是最好的玩伴。
桦叔对雪儿说:“小孩子别添乱!”
雪儿撅着嘴巴嘟哝:“这怎么叫添乱呢?我也想老小儿哥。”
李八门子吭吭哧哧要说话,大家都把目光移向八门子。李八门子在人多的时候从来都抢不上话,这是第一次受此礼遇,脸竟涨得通红,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那啥,那啥,不——能套车。昨个——”
李婶怕别人听着着急,接过李八门子的话说:“昨个吕大麻子又来盘问老小儿的下落了。”
榆树奇怪地问:“这关东军和警防所怎么跟一个半大孩子叫上劲了?”
白桦说:“听说老小儿逃走的时候扬言要去找抗联。”
榆树说:“这孩子我没看错,有尿!”
李八门子抬起头来,看着榆树的脸,没有吭声。
白桦说:“这样吧,她婶子想老小儿都要想疯了,就带着她吧,我们从后山翻山走。咱们三个男人轮番背着她。”
“说啥呢?”桦婶瞪了一眼白桦,“你是大伯哥,大伯子怎么能背兄弟媳妇?”桦婶是大骨节,手指是弯的,腿也是弯的,一走路左右摇摆,像鸭子。她对白桦一向看得紧。
“我和二哥轮着背就行了。我是小叔子,小叔子背嫂子没说的。”榆树说完,哈哈笑两声,又突然把笑咽回去,看看二哥,又看看二嫂。
白桦说:“咱们四个在一起走目标太大,让警察盯上就坏了。咱们分开走。三弟,你先在前边慢慢遛达着,我们随后跟上。”
榆树说:“大哥说的对,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就这么办,我先行一步。”他背起空背筐,出了门,慢慢悠悠向后山走去。
过了一会儿,白桦出来了,他手里拎着一条麻袋,装成上山采菜的样子。
又过了一会儿,李八门子和李婶出了门。他们相互搀扶着上了后山。经过那两棵歪脖树的时候,俩口子对望了一眼,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