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

  •   第四章

      狂风裹挟着暴雨,□□着山中的一切。山啸了。
      慌不择路的李老小儿窜进了迷魂沟,仿佛一头扎进了万丈深渊。天与地混沌在一起,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只能听到风在狂吼,水在咆哮,草木在呼号。各种生灵早早遁了行迹,凭借生命的本能躲避这场灾难。李老小儿在这个时候钻进山林里,无异于自寻死路。他躲无处躲,藏无处藏,一个人在做无谓的挣扎。他哭,没有人理他。他喊,喊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天地间一片嘈杂。
      “咔嚓!”又是树木折断的声音,一棵大树轰然倒下。李老小儿又是一阵战栗。
      恐惧与绝望让他渐渐失去了活着的勇气,李老小儿颓然倒了下去,死神渐渐逼近,魂魄凄惶出窍,撇下一副躯壳瘫在山坡上。
      雨在疯狂地倾泄着,无情的山水带走了李老小儿的躯体……
      李老小儿的身体随着漫山遍野的流水翻滚着,滚进一道沟里。沟里是哗哗的流水。他的归宿很明显,随着河沟进小河,随着小河进大河……。
      冥冥之中李老小儿命不该绝,一根树杈刮住了他的衣裳。他的躯体停了下来。有一棵树条子在风与水的带动下不停地抽打他的脸,似乎还有人在呼唤,“老小儿!老小儿!”他渐渐恢复了知觉,朦朦胧胧地觉着自己是在依吉密河里漂着。大哥和二哥每人拿一根臭李子树枝,一边追一边喊,“抓住树枝!抓住树枝!”他一伸手,抓住了,不是树枝,是一棵荆棘。哥哥好坏!荆棘扎得手生疼,可是疼也不撒手。他突然清醒过来,手里还抓着荆棘。他吃了一惊,发觉自己是在一个水沟里。水从他的身上漫过去,只有头脸露出水面。他的衣服挂在一棵折断的小树上。就在他清醒过来的那一刻,衣服做了最后的挣扎,完全被撕破了。他凭着本能,抓住了那棵折断的小树,用力抓牢,然后扭动着躯体,将大半个身子拖出水沟,再伸手,又抓住一根枝条,再往上挪了挪。他的两只手交替抓住枝条或者杂草,一点一点往上爬,即使抓住的是荆棘或者割手的三棱草,他也绝不松开。荆棘扎手,三棱草划手,这是他平时最怕的事情,可是现在他并没有很疼的感觉,只是微微有点儿刺激。终于,他触摸到了一棵大树。他爬到树下,死死抱住了这棵大树,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神志又渐渐模糊,看见两个哥哥在他前面跑,他高喊着:“哥哥,等等我——”他又昏睡过去了。
      天睛了。天地之间云开雾散,天与地和好如初,只有哗哗的流水和漫山遍野的残枝烂叶诉说着昨天的不幸。
      一颗松树塔从树上掉下来,砸在李老小儿的头上。他醒了。
      李老小儿挣扎着站起来,看见山坡下新冲出一个很深很深的水沟。他隐约记得自己就是从那里爬上来的,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顺着山坡继续往上爬,虽然不知道要爬到哪里去,但是生的欲望又回来了,他要活,要活就得动,只要动就有生的希望。
      突然,他的心又狂跳起来,一直跳到了嗓子眼,“啊”地大叫一声便一动也不敢动了。
      一棵大树被拦腰刮断,树冠和树根支成一个三角架。三角架下坐着一个大黑熊,两只小熊瞎崽依偎在大黑熊的怀里。
      李老小儿想跑,可是腿肚子好像转了筋似的动弹不得。他在心里默念着:“黑瞎子,黑瞎子,你是个真瞎子,千万别看见我。”
      其实,大黑熊早就看见了李老小儿。也许是经过暴风骤雨的蹂躏,大黑熊还惊魂未定,为着保护两个小熊瞎崽,黑熊才没有贸然出击,只是用一双熊眼观察着李老小儿。黑熊本来对肉类并不十分感兴趣,它的草包肚子里装的多数是各种植物,所以性情还比较温和,但是一旦受到挑衅或者遇到危险,它才会暴怒,而且怒不可遏。这会儿,它看见李老小儿瞪着大眼睛盯着它,以为是在挑衅,推开两只熊瞎崽儿站起来,大摇大摆地向李老小儿走过来,嘴里还在咀嚼着什么,仿佛在说,“谁怕谁呀!”
      大黑熊奔着李老小儿来了,吓得李老小儿爬起来就跑。黑熊从低处来,李老小儿只能往山上跑。山坡上的草经过雨水的冲刷柔顺得很。李老小儿刚跑两步,脚下一滑便趴在了山坡上。而且身体顺着山坡滑下去,直接送到大黑熊面前。大黑熊一看,哟嗬,自己送到嘴边上来了。它还挺客气,并没有动巴掌,也没有动嘴,而是调转了熊屁股,要坐在李老小儿的身上。李老小儿抱着头龟缩成一团。
      黑熊祸害人一般分三个步骤。第一步,用熊掌把人拍趴下。它力大无比,一掌基本上就把人打老实了。第二步,坐在人身上揉搓。四五百斤的庞然大物往人身上一坐,十条命早没了九条。第三步,用舌头舔。黑瞎子看着是个夯货,吃人的时候还是很斯文的。它一般先不用牙撕扯,先用舌头舔,还专门选暄乎的地方舔,比如脸蛋和屁股。它的舌头很特别,是长条形的,舌头表面很粗糙,像木工用的木锉。一下子就能把人脸上的皮舔去。这一带曾有两个人在黑熊的屁股下死里逃生,一个被舔去半张脸,一个被舔去半个屁股。
      眼看着熊屁股就要坐到李老小儿身上了,两个熊瞎崽“嗷嗷”叫了起来,叫得很凄惨。大黑熊丢下李老小儿跑了回去。李老小儿这才躲过一劫。他跟头把式地往山上爬,牙齿得得得碰得直响,接连打着冷颤,一泡尿全尿在裤子里,刚刚用身体焐得半干的裤子又湿了一大片。
      李老小儿爬到山顶上,瞪大了眼睛四下里张望。四面山连山,云蒸雾绕,根本看不到人烟。一座山又一座山,一道岭又一道岭,一条沟又一条沟,一直延伸到天边。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撕心裂肺地哭喊:“妈——”四面的山跟着他喊:“妈——”只听得布谷鸟在冷冰冰地叫着:“布谷——布谷——”他又绝望了,坐在山头嚎啕大哭。
      一个影子从他眼前闪过,像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精灵。李老小儿止住哭嚎,莫名其妙地跟了过去。他只能看见前面的草在晃动,也不去想草为什么会晃动,鬼使神差地跟着往前走,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牵着他。他走啊,走啊,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因为停在哪里,哪里就是葬身之地。他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一个山坡下,两条灌铅的腿再也抬不起来了。他坐了下去,上下眼皮在激烈地打架。他心里明明白白地想,“就在这里吧。”然后昏昏欲睡。那个给他带路的精灵似乎很失望,绕到李老小儿的身后,原来是一只肥硕的黄鼠狼,山里人都叫它黄皮子。黄皮子嗷嗷叫着向李老小儿扑来,吓得李老小儿爬起来就跑。那只黄皮子一直在后面追,几乎要咬到了李老小儿的屁股。李老小儿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楞是被这只黄皮子给撵上了这座高山。
      他的眼前突然一亮。山间出现一个白亮亮的水泡子,水泡子旁边,有一座白色的小木屋。小木屋是清一色的白桦木刻楞,屋顶苫着白桦树树皮。这场暴风雨把小木屋冲刷得干干净净。李老小儿的精神已经麻木,没有惊喜,也没有悲伤,直挺挺倒了下去。
      李老小恢复知觉已经是三天以后。
      朦胧中,他以为自己是睡在家里的火炕上。妈妈把炕烧得真热乎!他恋着热窝,眼睛懒得睁开,悄无声息地睡着懒觉。一只大手捂在他的额头上,一定是爸爸的手,那么拉巴,摸在额头上真得劲儿,心里好舒服。捂在额头上的手拿开了,一会儿,嘴唇又贴上来了。爸爸几天没刮胡子了,弄得人家的脸上怪痒痒的。李老小咯咯地笑起来,慢慢睁开眼睛。啊——李老小大叫一声。不是爸爸,是一个毛烘烘的怪物。
      “孩子,别怕!”身边的怪物说话了,声音很温和。
      李老小完全清醒过来,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怪物确实是一个人。
      这人侧歪着身子坐在李老小的身旁,身板又宽又厚,好大的一个坨,和李老小碰到的黑熊差不多。他穿了一身黑色衣裤,全身油渍麻哈,大腿上和前大襟泛着油脂的亮光。上衣的扣子全部脱落了,将一根麻绳系在腰上,裂着怀,露出黑乎乎密匝匝的胸毛。一张大脸让连毛胡子围成倭瓜籽的形状。宽额头、高鼻梁、大嘴叉,配着一对黑洞洞的大眼睛。眼睛上横亘着一对浓眉,像天边的大平顶子山。乱七八糟的头发跟一堆野草似的,左耳上方的“草丛”里凸起一个鸭蛋大小的肉瘤子,就像大猴头儿上长出一个小猴头儿。好在这人的神色不凶,不然,能把李老小儿吓出个好歹的。
      这人见李老小儿醒了,咧开大嘴笑了。“嘿嘿,这小犊子命真大,还真活了。”他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李老小儿的头,说,“好了,好了,不发烧了。”他说话时膛音很重,底气很足。
      李老小儿用微弱的声音问:“爷爷,这是哪?”
      “哈哈哈——”这人的笑声又亮又响,震得窗户纸直颤。他说话的声音也大,小屋里就两个人,好像说给多少人听似的,“什么?叫我爷爷?我有那么老吗?我可不想让你给我当孙子,给我当儿子倒蛮好的,往出一领谁看了都得说是我榆大疙瘩的崽,哈哈——没费劲整出这么大个儿子。跟你说,这是草龙泡趟营。以后你就在这给我当儿子,这就是你的家。”
      李老小儿闭上了眼睛,眼角流出眼泪。他想起了爸爸和妈妈。他们已经没了两个儿子。
      “你不愿意?不愿意也不用哭哇,我又没逼你。我叫榆树。你叫我榆大疙瘩也行,反正别人都这么叫。你就是别叫我爷爷,我还没当过爸爸呢,先不想当爷爷。哈哈哈哈——”
      李老小转动脑袋扫视了一下这间小屋。这是一个十分简陋的木刻楞房。木头缝抹着大泥,大泥是用手摔上去的,没有抹平,拉拉巴巴的,一条一条的露着刻楞木的白茬。在一人多高处,有一根刻楞木故意留了许多树杈。树杈上挂着狐狸皮、熊胆、鹿角和猴头、蘑菇之类山货,还有一杆□□。
      榆树把李老小儿扶起来,端来一个大海碗,里面盛着小米粥,粥里放了一些野味。他一边喂李老小儿小米粥一边唠叨,“我最看不惯见了有钱有势的人就叫爷。你要是看我胡子拉碴长得老叫我爷爷还行,还算你这孩子懂事,你要是怕我就叫我爷爷那可不好,我不喜欢怂包。”
      榆树自己和自己说话说惯了,现在身边总算有了个人,说话有人听了,便唠叨起没完。“你这孩子一定是个大命人。那天,我的七郎八虎一个门儿地叫。我以为来了什么猛兽,就把他们放出去了。这七郎八虎也不知道追的是个啥,“嗷嗷”叫着冲了出去,结果你猜怎么着?啥都没逮着。我的七郎八虎可不是吃素的,放出去从来就没落空过。哈哈,这帮东西,怕栽面,给我拖回个死孩子,一个个还好像立了大功似地,身前身后围着我要赏。我把那个喳乎最欢的赛狐踢了一脚,它们才消停。我看你还有一口气儿,就把你弄屋来了。没想到你还真活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知道我缺啥就给我送啥。本来我想下山找个女人过日子,也好结个歪瓜劣枣,这下好了,省事儿了。”
      李老小儿喝完粥又躺下睡了。
      “睡吧,睡吧,缓过劲儿来就好了。”榆树给李老小儿掖好被子,用手捋着胡子说,“我真该下趟山了。”他又想起了什么,说,“对,我还真得去犒劳一下我的七郎八虎,要不然,它们以后该不给我出力了。”
      榆树说的七郎八虎是他养的一群猎狗。他一共有九条狗,七条大伢狗,是他的七郎,一条小伢狗,才半大,是他的八虎。他只养了一条大母狗,是他的一枝花。
      榆树走到房西头的狗棚前。七郎八虎一枝花都围了过来,一个个抬着脸伸着舌头,像一群乖孩子。
      榆树右手手心向上,由下向上平伸,高声喊道:“立!”
      七郎八虎一枝花马上整整齐齐排成了一排,一个个直溜溜地立着,十分精神。八虎没记住自己的位置,立在了头狗的前面。头狗伸出前爪,一下子把它拨拉到一边去了。八虎打了个滚,嗷嗷叫着跑到了最后面。它这回长记性了,知道自己的位置是在最后头。
      “现在点名。”榆树给每条猎犬都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绝影——叫!”他右手握拳,食指向上伸开,每叫到一条狗的名字,食指都向下点一点。
      头狗“汪”叫了一声。这条猎狗全身像墨炭似的黑得发亮。三国时曹操的座骑叫绝影,跑起来看不见影子。若能将这一马一狗两个绝影弄到一起比试一番,还真说不准谁是谁的影子。要论奔跑速度,榆树的绝影在这片山林里没输过任何动物。每次围猎,它总是冲在最前面,是响当当的头狗。
      “湛卢——叫!”
      “汪,”挨着头狗的湛卢应了一声。
      这湛卢牙齿十分锋利,无论遇到怎样皮糙肉厚的野兽,让它一口咬下去,基本上解决战斗。它和绝影在围猎时是一对极好的搭档,绝影腿快,迎住猎物,湛卢牙快,一击制胜。榆树读过《三侠五义》,知道展昭的宝剑叫湛卢,锋利无比,就给自己的爱犬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榆树接着点名:“惊雷——叫!”
      只听像闷雷似的一声吼叫。这名叫“惊雷”的猎狗,叫声奇响,跟打雷似的。
      接下来是铁头、天狼、赛狐、旋风。榆树叫到哪条狗,哪条狗便“汪”地叫一声。
      八虎见别的狗叫,它也叫,“汪汪汪”叫起来没完。挨着它的大母狗抬起大爪子照它的头拍了一下,八虎立刻缩着脖子趴在了地上,一声不吭。八虎一身赤红,榆树给它起名叫燎原。榆树叫它名字的时候,它反而一声不吭。大母狗又照它头上拍了一下,它才凄惨地“汪汪”叫两听。母狗一枝花长得虎头虎脑,榆树给她起了一个很人性化的名字叫“虎丫”。
      “前几天——”点完名,榆树开始训话,他煞有介事地清了一下嗓子,“前几天,你们给我弄回来的孩子活了,大家有功,有功必赏,我要犒劳你们。现在每人——不是人,每狗一块肉。”
      这群狗好像懂人话,一个个都伸着长长的舌头,用力摇着尾巴。榆树按照顺序,往每条狗的嘴里塞上一块肉。
      八虎最后一个得到肉,怕别的狗来抢,叼着肉跑到角落里。
      赛狐悄悄跟了过去。榆树看见赛狐又要耍心眼儿,厉声喝道:“赛狐!”。赛狐只好乖乖地跑回来。赛狐排行老六,全身如雪,没有一跟杂毛,长得挺招人喜欢,只是总爱耍滑头。
      绝影吃完肉还想要,靠着榆树的大腿蹭来蹭去。榆树用手抚摸着绝影的头,安慰它说:“乖!你要听话,你是头狗,出力多,但是当着大伙的面不能搞特殊,等我下山回来,我给你开小灶。”
      榆树又大声吆喝:“都听好了,我要出一趟门,你们都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许乱跑。还有,给我看住屋里的孩子。”他说这些话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狗听不懂。他末了用手指着房门说,“守住!”这才是他给爱犬们下的指令。
      李老小儿的这一觉睡得真香,醒来的时候,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大疙瘩不在屋。他已经把李老小儿的衣服洗好了,就放在枕头旁边。李老小儿穿上衣服。衣服已被刮得破烂不堪,裤子在屁股的位置上扯了一个很大的三角口子,像门帘子,好歹还能遮点儿羞,总比光腚强。炕上放着一个小饭桌,桌上有熬好的鱼汤,还有烀熟的狍子肉。李老小儿不管不顾,拿起来就吃。端起鱼汤,他又想起了家。那天要不是被抓去做劳工,全家人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吃鱼。想到这里他又流下了眼泪,眼泪滴进了鱼汤里。他一边哭,一边和着眼泪喝鱼汤。吃饱了也喝足了,他想着要撒尿。一推房门,“哇!”一群大狗堵在门口,吓得他慌忙把门关上,见门上有栓,急忙把门栓插上。可是这泡尿实在憋得慌,小肚子都要裂开了。他看见前面有个窗,使劲一推,推开一道缝。他想从这道缝把尿撒到外面去。可是窗户太高。他四下里瞅瞅,屋子里没有板凳,只有两个木头墩儿。他把木头墩儿搬过来,一个不够高,把两个摞在一起,爬上去,腆起小肚子,对准窗户缝往外撒尿。外面的绝影见窗户出了一道缝,正蹲在下面监视,突然一股尿撒在头上,慌忙跑开,冲着窗户“汪汪”地叫。
      屋外传来一声吆喝:“干啥呢?”然后是爽朗的笑声。
      李老小儿从窗户缝往外一瞧,见来了一个人。这人浓眉毛,大眼睛,高鼻梁,大嘴叉,红光满面的,头上歪戴着一顶新毡帽,背着个米袋子,拎着个蓝花布包袱,像是走亲戚的。这人先在外面吆喝狗,“我回来了,不用你们看门了,都回狗棚呆着去!”
      李老小儿撒完尿,从木墩上跳下来,听见门外的人在拉门,也不去理会。
      “开门!”外面的人喊。
      “家里没人。”李老小儿在里边回了一句。
      “你不是人吗?”
      “我不是这儿家的。”
      “开门,我是这儿家的。”
      “你不是,这儿家的人是大胡子。”
      “胡子刮掉了!”
      “这儿家的人头上有个大疙瘩。”
      “熊孩子,你趴窗户看看,看我这个疙瘩还在不在。”
      李老小儿从窗户缝望出去,外面的人摘了毡帽,头上果然有个大肉疙瘩,肉疙瘩长在光头上,愈加醒目,满脸的大胡子不见了,紫红的脸膛泛着青光。
      李老小儿打开门,进来的果然是榆树。一个邋里邋遢胡子拉碴的小老头变成了一个英俊的大汉,这变化也太大了。
      “可惜头上有个包。”李老小儿在心里嘀咕。
      “你怎么不到外边撒尿?”榆树笑眯眯地问。
      “我——我怕狗。”李老小儿以为榆树会骂他,见榆树在笑,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咧了咧嘴没吭声。
      榆树放好米袋子,打开包袱,拿出一套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裳,对李老小儿说:“过来,试试。”
      李老小儿说:“不用,我的衣裳能穿。”
      “能穿个屁,都露腚了。”榆树一把把李老小儿拉到胸前。他身上的酒气很重,说话有些气粗。“你看看,像小叫花子似的。昨天我想给你补一补,比划了半天也没补成,要是补好你这身衣裳得拆我一条裤子,太不划算。你不知道,我就两条破裤子,拆了一条连换洗的都没了。今天我卖了一张狐狸皮,还有三个鹿角。我就寻思给咱俩一人买一身新衣裳,可惜挑了半天也没有相中的。那些细布衣裳又贵又不结实,不适合咱们山里的孩子穿,我也看不惯,跟公子哥似的。咱们常年累月蹲山沟,穿那么花哨给谁看?正巧遇到一个哥们儿,硬拉我去他家喝酒。我这个哥们儿可好了,一直要给我介绍个对像,听说我捡到个孩子,非要送给我一套衣裳不可。朋友讲究,咱也不能含糊。他老婆又怀孕了,哪天给他送点儿鹿胎膏去。唉!人比人还得活着。一看人家的日子真他妈的眼热。有老婆有孩儿,吃糠咽菜也是香的。朋友说了,已经给我物色到了一个女人,也不知道能长啥妈样。唉!不管长啥样,是母的就行,又不当画看。当老光棍太不容易,脸都让人家给漱没皮了,谁见着都说给咱介绍对像,介绍来介绍去,越介绍越掉价,好的咱不敢攀,孬的也没有人跟咱。”
      榆树一边说着一边拉拉扯扯给李老小儿换衣裳,换好之后前后左右地端详。这孩子个头不矮,已经到了榆树的肩膀,圆圆的脑瓜壳和榆树有点像,也是浓眉毛,也是大眼睛,也是高鼻梁,只是鼻头微微上挑,带着几分俏皮。榆树越看越喜欢,恨不得捧起李老小儿的脸蛋咬一口。他心想,我榆大疙瘩没有老婆不假,但是从来不乱撒种子,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莫非是我前世落下的种?不然怎么和我一样,有鼻子有眼儿的。
      他一边帮李老小儿抻巴衣裳,一边咂着嘴说:“挺好!挺好!就是大了一点儿,没事儿,小孩子长得快。”
      李老小儿低头瞅瞅,大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好像在家的时候穿了大哥的衣裳,比大哥的衣裳还大。这明明就是大人的衣服。上衣大点倒没啥,这裤子也太长了!李老小一甩脚,裤子把脚都包上了。
      榆树蹲下来给李老小挽裤脚,一边挽一边说:“长这些不用绞,就这么挽着穿,长比短强。”
      榆树给李老小儿换好衣裳,把李老小儿吃剩下的残汤剩肉都倒到一个陶瓷盆子里,对李老小儿说:“去,端去喂狗。”
      李老小儿站着没有动,噘着嘴说:“我不敢。”
      “怕什么?你就是它们救回来的。它们要想吃你,你早剩一把骨头了。”榆树端起盆子说,“跟我来,认识认识咱们家所有的成员。”
      李老小儿小声嘀咕:“我又不是你家的。”
      两个人走出门来。榆树把盆子交给李老小儿。为的是让李老小跟这群猎狗拉拉关系。狗这东西虽然忠于主人,也是谁给他吃的他跟谁好。
      他们还没走近狗棚,七郎八虎一枝花一起冲了过来。这些狗先是各自撒一趟欢,围着榆树和李老小儿跑了一大圈,然后把两个人团团围住,见榆树空着手,食盆子端在李老小儿手中,便一起冲着李老小儿,一个个抬起前爪直立着,舌头伸出来老长,喉咙里发出哈哈哈的声音。绝影和湛卢的头和李老小儿一般高。李老小儿把盆子高举过头,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
      榆树微笑着,吆喝着,仿佛沉浸在幸福的天伦之乐中,“乖!都懂点儿规矩!靠!靠 !这帮玩意儿!”
      李老小儿把狗食倒进木头槽子里。这群狗一拥而上,一阵风卷残云。大狗们吃完了,溜溜达达回了狗棚,只有燎原可怜巴巴地在那舔槽子,把槽子舔得溜光,又回过身来,一把扒掉了李老小儿手里的食盆子。
      李老小儿回头望着榆树。
      榆树说:“不惯着它,细伢了,勒着点肚子好。”
      山里的太阳下山快,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晚风送来阵阵松涛声,并不喧哗,可以听到野兽的鼾声,鸟的呓语。这里的□□好像不用为生计发愁,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叫得人心湿漉漉的。
      两个人在外面站了很久。
      榆树说:“进屋睡觉吧!”
      李老小儿点点头。他现在被眼前这个大男人的善意融化了,已经有了依附感。
      两个人走进屋,脱衣上炕,并排躺着。
      榆树装上一袋烟,李老小儿急忙爬起来把灯端过来,让榆树对着火,又顺顺溜溜地躺在榆树身旁。
      榆树的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微笑,“这小犊子,还挺会来事儿!”他十分惬意地叭嗒两下烟袋嘴,得意地说,“睡前一袋烟,赛过活神仙。”
      “我爸爸总说饭后一袋烟,赛过活神仙。”李老小儿说。
      “你有爸爸?”榆树随口问。
      “当然有爸爸啦,没有爸爸怎么会有我?”李老小儿说。
      “你又不是爸爸生的。”榆树故意逗李老小儿。
      “可是,没有爸爸,妈妈怎么能生孩子?”李老小儿说话时两片长睫毛直忽闪。
      “这个你也懂?”榆树的嘴角挂着笑。
      “我当然懂了,我是大人了,啥不懂?”
      榆树笑着拍了拍李老小儿的后脑勺,“小屁孩儿,你懂个屁。”他用力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吐出来,说,“今天睡觉吧,明天跟我说说你家的事。”
      “我——”
      “你想干啥?”
      “我想问你,我到底该管你叫啥?”
      “叫啥都行,就别叫爷。”
      “叫大哥行吗?”哥字一出口,李老小儿立刻把话憋了回去。他又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哥哥。
      “熊孩子,叫哥不行。你叫哥我生气了!你可以叫我榆叔,当然,叫我爸爸我最高兴。”
      “叫爸爸可不行,我有爸爸。那就叫榆叔吧。我还有个桦叔,还有个柞哥,还有柳毛子,大家凑到一起就是树林子。我爸爸是李山,我是李老小儿。”
      “李老小儿——有意思,以后跟我在一起就叫榆树钱儿。”榆树自鸣得意地哈哈笑子,“我给你起的名字好听不?”
      “不好听!”李老小大声说,“我就叫李老小儿。”
      “这里就咱们俩,我让你叫啥你就得叫啥。”榆树说着,斜着眼睛看着李老小。
      “我不!”李老小咧咧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榆树往炕沿帮上磕一磕烟袋锅,翻身躺下,嘴上说,“好了,不闹了,睡觉吧!”
      榆树刚把眼睛闭上,又睁开眼睛,掀开被子跳下地,把那个唯一的陶瓷盆子放在地中间,对李老小儿说,“夜里撒尿不要出去,就往这盆子里尿,出去看让狼把你叼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