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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第三章

      拉着劳工的汽车沿着警备道向小兴安岭深处驶去。汽车驶入茂密的森林,李老小被淘气的松鼠吸引了眼球。这些松鼠从这棵树上跃到那棵树上,在树梢上和汽车赛跑。李老小儿总是希望松鼠能快一点儿,别让汽车落下。每当松鼠被甩到后面,他都会发出失望的叹息。紧接着又有新的松鼠出现了,像跑接力赛似的。李老小仰着脖子看松鼠,觉着很好玩。过了一会儿,汽车驶出森林,眼前是一片草甸子,野鸭子在草甸子上飞起飞落。李老小儿心想,现在要是能走进那片草甸子,一定能捡到很多野鸭蛋。路边惊起几只狍子,狍子在荒野上狂奔,然后站在远处傻楞楞地向这边张望。李老小傻乎乎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汽车会把他们拉到哪里,更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汽车进入尚未完工的路段,开始剧烈颠簸。李老小儿死死抱住大哥的一只胳膊。
      汽车终于停了下来。被抓来的劳工下了车,排成一队,沿着路影子往前走。
      路边有许多劳工在修路。看着这些劳工,李大小、李二小和李老小儿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哪里是人啊!一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一张张死灰似的脸,一双双空洞洞的眼睛。那眼神像死人没有瞑目,偶而向新来的劳工一瞥,传递的是不尽的绝望。
      “他们怎么会这样?”老小儿胆颤心惊地说。
      “我们好像进了鬼门关。”李二小说话时有些鼻塞,好像要哭。
      “别怕!有我呢!”李大小安慰两个弟弟。
      哥仨正说着,看见一个把头手拿一根铁丝,照着一个人的后背狠狠地抽了一下,又往那人的屁股上猛踢一脚。那人没有衣裳,将一条破麻袋的袋底和两侧拆开三道缝,从三道缝伸出脖子和胳膊,像女人穿的超短连衣裙。麻袋太糟烂了,铁丝一抽,就是一道口子。
      李老小儿的嘴咧了一咧,仿佛铁丝抽在了自己的身上。
      “真他妈的不拿人当人!”李大小愤愤不平地小声嘀咕。
      二鬼子走过来,吆喝着:“快点儿,别耽误工夫,今天的活不干完不能吃饭。”
      他们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前面是一片塔头甸子,里面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塔头墩子。塔头甸子里已经用木杆插出了路标。新来的这些劳工今天必须要把这些塔头墩子清理掉。
      塔头墩子也算是造物主的一个杰作。它是草长的,怕水的草往上长,不怕水的草往下长,草根纠结在一起,形成一个个人头似的墩子。这些塔头墩子就像一群水鬼蹲在水里,只露着头,人踩在上面摇摇晃晃,好像漂浮在水中,可是水下生根,不管你有多大的力气也拔不起来。
      李老小儿踩着一个“水鬼”的头,用镰刀去砍另一个“水鬼”的头,一砍一颤悠,砍了好久也没有砍下来一个。监工的看着烦了,手拄一根棍子,踩着塔头墩子走过来,照着老小儿的屁股踢了一脚。老小儿扑通一声掉到水里。塔头墩子之间的水看似清亮,其实下面全是多年的腐蚀物,经人一搅拌,立刻变成黄乎乎的泥浆。泥浆直没到老小儿的屁股蛋子。
      李大小和李二小见老小儿受到欺负,一起冲了过来。李大小已经举起了镰刀。
      “小兔崽子,你还要砍我?”监工瞪起了眼珠子,“想造反吗?当心我弄死你们!”
      这个监工的姓吴,小时候长过秃疮,头上像鸡鹐的似的一块块不长头发,满脑袋头发还没有塔头墩子上的三棱草多。
      这时候,一个花白胡子劳工走过来解围。“头儿,您大人大量,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都是中国人,谁都会娶妻生子,这么小的孩子哪能干了这活,还不如让他们回家算了。”
      “回家?想得美!”吴秃子用鼻子哼了一声,“日本人那记着人头儿呢,弄死不要紧,放走可不行。”
      吴秃子扫视了一下工地,发现有人把抠下来的塔头墩子还放在原处,塔头没了根,还漂在水面上,别人不知道虚实,一脚踩上去,没了根的塔头一翻个,人便趴到水里了。吴秃子便对李老小儿说:“你不是抠不下来吗?你就负责往出抱,把别人抠下来的塔头墩子抱到路基外边去。”
      这种活老小儿倒是能干,只是要一直泡在水里。而且每个塔头墩子里都潜伏着数不清的蚂蚁,李老小儿不仅成了泥猴,还成了蚂蚁窝。好在李大小和李二小帮他,工友们也照顾他,大家都把抠下来的塔头墩子直接扔到路基以外。李老小儿反倒没事干了。他怕吴秃子再找麻烦,便把搬到路基外面的塔头墩子一个挤着一个摆成一条道。他是想让工友们走着方便,没想到方便了吴秃子。吴秃子手拿一根长柳条,在上面来回巡视,看谁不顺眼就抽谁,恨得李老小儿牙根直痒痒。吴秃子倒是觉着李老小儿挺会来事的,长的也着实可爱,看李老小儿的时候竟然用了黑眼珠。
      第一天总算是熬过来了。李老小儿以为晚饭真的吃白面馒头,可是发到手里的竟然是黑巴巴的橡子面窝头,硬得能砸死人。猪肉炖粉条变成了蝴蝶汤——一大锅水,上面漂着几个白菜叶。好在还有几根咸菜条子。
      吃完饭,劳工们趁着天还没有黑透相互帮忙抓草爬子。草爬子也很可恶,有毒的会叮死人的。
      然后,劳工们依次走进一个地窨子里。地窨子里铺着干草,劳工们一个挨着一个躺下去,这一天就结束了。
      李大小挨着花白胡子老头儿,他和李二小把老小儿夹在中间。黑暗中没有人出声,三个孩子的脸上都流着眼泪。
      花白胡子好像病了,不停地咳嗽。
      第二天,这伙新来的劳工继续在前面开路。
      过了塔头甸子,对面是一座山,警备道顺着山脚向前沿伸。经过一个榛柴岗,有一棵秃头桦树立在路基中央。这棵桦树有一搂多粗,灰白的老树皮已经四开五裂,整个树冠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树桩,然而光秃秃的顶部却长出一个新枝,一簇鲜亮的绿叶格外醒目,就像一个沧桑的老人倔强地高举着生命的旗帜。
      花白胡子先来到这里,慢腾腾地围着秃头桦树转了一圈,然后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大家继续干活。
      突然有个年青人高声喊:“黄皮子洞,有一窝黄皮子!”
      人们忽喇喇全都跑过来,把秃头桦树团团围住。
      花白胡子说:“我们最好别招惹这玩意儿,这东西可邪性。我有个把兄弟,专打黄皮子。有一天,他领着老婆和儿子下山卖皮子。正走在路上,突然眼前一闪,跑过去一个黄皮子。他心里一惊。等他回过神来,看见儿子摔了个跟头,嘴正对着一个马蹄窝,马蹄窝里的一点儿积水竟然把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给呛死了。这是我亲眼见的,黄皮子有灵性,惹不起的。”
      “说啥呢?老不死的!”吴秃子过来了,瞪了花白胡子一眼,说道,“黄皮子惹不起,皇军你就惹得起?”
      “不用咒我,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花白胡子咳嗽了几声,自言自语地磨叨,“我说黄皮子,谁说皇军了,爱咋咋地,关我屁事。”花白胡子转身要走。
      “你别走,回来,回来。”吴秃子叫住花白胡子。
      花白胡子说:“咋地,我干活去还不行吗?”
      吴秃子说:“今天这里的活就交给你了,你把这清理出来。”
      “我要是不干呢?”
      “不干也得干。”
      “我说吴——”花白胡子把秃子两个字憋了回去,“头儿,跟我这半死不活的糟老头子叫劲有意思吗?”
      这时候,走过来几个日本鬼子。其中有一个鬼子派头不小,后来才知道他是个大佐。这个大佐是来视察的,见这里围了许多人,便在翻译的陪同下走了过来。这个翻译就是昨天用文明棍打老小儿屁股的二鬼子。
      二鬼子看样子真没少喝洋墨水,又会说洋话又懂得洋文,图纸上的洋字码没有几个中国人认识,所以在这里他又当翻译又当技术督查,时不时地就用他的文明棍量一量路面,看够不够八米,在皇军面前显得十分敬业。
      二鬼子问明了情况,跟那个大佐又哇啦几句。大佐笑了,又和二鬼子哇啦。二鬼子转过身来,对大伙说:“大佐说了,我们□□人胆子小小的,连黄鼠狼都不敢对付。大日本帝国大大的,黄鼠狼的不可怕,统统死了死了地。”
      吴秃子一挥胳膊,说:“给我烧!”他自以为能一呼百应,在皇军面前露一露脸,没想到没有一个人动手,弄得很尴尬。
      “他们是什么意思的干活?”大佐哇啦着鬼子话。
      “他们没什么意思,只是胆子小小地干活。”二鬼子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着鬼子话,然后对劳工们说,“在这里不听话是要死人的。命都要没了,还怕什么黄皮子?”
      不知道为什么,李老小儿走了出来。李大小拉了一把没拉住。李老小儿走到秃头树下,扒下一些桦树皮放在洞口上,洞口已经被那个年青人用木头压上了。老小儿从监工手里接过洋火,点着了桦树皮,心里默默祷告:“黄皮子呀黄皮子,你要是真有灵性,逃出去以后去一趟张家湾,给我爸妈捎个信。”然后,他轻轻移开压在洞口的木头,在洞口北边留出一条通道。
      说来也怪,突然刮了一阵风,烟火直扑北边,站在北边的人急忙闪开。就在这一刹那,一个肥硕的黄皮子从洞里冲了出来,向北钻进了灌木丛。它的后边跟着大大小小十几只黄皮子,排成一队,转眼就都不见了。
      秃头树下的火苗呼地上了树,整个秃头树像一个燃烧的大蜡烛。
      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约摸半夜的时候,劳工们都睡熟了。那个堵住黄皮子洞的年青人突然大喊大叫,接着有人跟着喊,很快地,整个地窨子里的人都喊起来。
      巡逻的日本兵以为来了抗联,立刻紧急集合。
      小鬼子发现是地窨子里的人在喊,便把地窨子包围起来。
      几个日本兵提着马灯,带着枪冲了进来,发现地窨子里的人都像着了魔似的瞪着眼珠子喊,全都魇住了。一个日本兵冲着地窨子棚顶放了一枪。劳工们立刻安静下来。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全傻了。
      大把头进来喝斥大伙为什么平白无故叫喊,惊动了皇军不是闹着玩的。大伙竟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咋的了?”
      “谁喊了?”
      “喊啥了?”
      刚才所有的人都在梦中。
      花白胡子的身子骨垮得真快,两三天的工夫,已经完全脱了像。他强挺着挑了一天土篮,晚饭也没吃就躺下了。
      天要放亮的时候,李老小儿好像是做了个梦,梦见老人家在叫他的名字,对他说:“孩子,我走了,和你道个别。你们要想办法逃出去,哪怕逃出去一个也好,也能给李家留个后,在这里早晚是个死。”
      老小儿一激灵坐起来。几乎在同时,李大小和李二小也都坐了起来。李老小儿把自己的梦说了一遍,李大小和李二小也都做了同样的梦。
      李大小用手一摸身边的老人,吓得“啊”的一声大叫。李二小和李老小儿也都跟着大叫。
      “别吵了,睡觉!”有人大声喝斥,“又炸窝!当心这回让日本人给毙了。”
      “不好了,死人了!”三个孩子叫喊着跑了出去。
      天刚蒙蒙亮,地窨子里还是黑乎乎的。人们都被喊醒了。有人走过来一摸,花白胡子直挺挺的,已经硬了。
      三个孩子连喊带叫,惊动了睡在帐篷里的大把头。大把头披着衣服走过来,喝道:“多大了,还吵夜!”
      李老小儿哆哆嗦嗦地说:“不——不好了,死——死人了。”
      “死人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大把头走到地窨子门口,冲着里边说,“大家伙都帮一把手,把死人扔到山根去,愿意埋就扔上几锹土。”说完,转身回去了。在这里,死了一个人还不抵死了一条狗。
      大家埋完花白胡子老人,天已经亮了。
      李大小、李二小和李老小儿小哥仨坐在一棵松树下。李大小用双手搂着两个弟弟的肩膀,感觉到两个弟弟都在抽搐。他们不光为花白胡子老人哭,也是在为自己流泪。
      李大小沉默了很久,喃喃地说:“要是让我们去砍柳条就好了。”
      日本鬼子真的是鬼道。他们让劳工修警备道时,在打好的路基上铺一层柳条,路基两边都露出一截柳条头儿,然后在柳条上面用土压实。转过年来,柳条在路基下生根盘结,坚固路基,路基两边又长出护路柳,起到保护路基的作用。修路的劳工里每天都有人专门砍柳条。砍柳条的人要钻柳条通,逃跑的机会多。
      该到出工的时候了。李老小儿看见吴秃子走过来,急忙迎上去,嘴里喊着:“叔叔,叔叔。”
      吴秃子以为不是喊他,回头看看,没有别人,停下来问:“你是叫我吗?”
      李老小儿点点头。
      “小犊子。”吴秃子笑了,心里很熨帖。竟然温和地说,“今天怎么这么乖?说吧,啥事?”
      “我想和哥哥去砍柳条。”李老小儿怯生生地说。
      “为啥?”吴秃子问。
      “你看我的手。”李老小儿伸出双手,手掌上全是血泡。
      吴秃子咧咧嘴,说:“砍柳条也要用手哇!”
      “叔叔,求你了,你就跟大把头说说吧。”李老小儿拉着吴秃子的胳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我大哥砍,我和二哥往回抱。”
      “操,我就当一回好人。”吴秃子用手拍了拍老小儿的脑瓜壳,说,“你要是叫我爸爸,我就让你不干活。”
      吴秃子走了,他还真的为李老小儿的事去找大把头商量。
      要说这小哥仨,挑土垫路基还真的不行。让他们挑土篮吧,他们个头不够高,也挑不动,就连李大小也是趔趔趄趄的,让他们往土篮里装土吧,又太慢,俩不顶一个,占着人头数干不出那些活。还不如让他们能干了啥就干点儿啥。
      李老小儿冲着吴秃子的背影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
      李大小、李二小和李老小儿还真的被派去砍柳条了。
      顺着新修的警备道有一条小河沟,河沟很窄,一大步就能迈过去。河沟两边是柳条通,过了柳条通就是一座山,经过一段缓坡,山势突然陡峭。
      李大小负责砍柳条,李二小和老小儿负责往路边抱。
      整个一天他们都在寻找逃跑的机会。但是砍柳条也有人盯着,而且这人更可恶。
      这人姓苟,也是抓来的劳工,不知道怎么就和大把头攀上了屯亲,多多少少受到一些照顾,偶尔还能管点儿事。这姓苟的便自以为咸鱼翻了身,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理直气壮地拿着棍子打花子。他长了一对斗鸡眼,没事儿的时候两个黑眼珠在眼睛中间呆得好好的,一动坏心眼,两个黑眼珠“咕噜”就一起撞到鼻梁上去了。斗鸡眼有事没事总爱监视别人,发现可以下蛆的地方即使屎堵腚门子也要先跑到大把头那做小汇报。
      早上,二把头让斗鸡眼和李大小他们哥仨一起去砍柳条,告诉他干活的时候盯着点儿李大小他们哥仨。这斗鸡眼得了鸡毛当令箭,一整天光盯人不干活,俨然成了监工的。中午的时候,他还专门跑到二把头那里做了汇报,说这哥仨总是嘀嘀咕咕,心里一定有鬼。
      二把头心里烦他,嘴上却说:“小苟,好样的,好好干,过几天把你从劳工里捞出来。”
      听到这话,斗鸡眼这个狗杂种喳乎得更欢了。
      天眼看就要黑了,斗鸡眼盯得更紧了,两个黑眼仁一会儿都跑到外眼角害着相思命,一会儿又都挤到鼻梁子上猥亵。
      眨眼的工夫,李老小儿不见了。
      斗鸡眼急忙跟过去,看见李老小儿正撅着屁股蹲在草窠里拉屎。因为吃橡子面大肠干燥,李老小儿一天蹲了多少次也拉不出来。斗鸡眼照着李老小儿的屁股就是一脚,嘴里还骂骂咧咧:“妈的,懒人屎尿多,磨洋工啊!”
      李老小儿一下子闹了个嘴啃泥。
      跟在后面的李大小急了,用镰刀背照着斗鸡眼的后脑勺狠狠地擂了一下,险些没有给斗鸡眼开天窗。斗鸡眼摇摇晃晃晕倒了。李大小一看机会来了,向外面的李二小招一招手,哥三个撒腿就跑。
      哥三个跨过小河沟,穿过柳条通,跑上了缓山坡。他们慌不择路,拼着命地跑,其时更多的时候是爬。正是草木最繁茂的时候,高的大树遮天蔽日,矮的灌木丛密不透风,天上地下到处盘着乱其八糟的山葡萄、五味子和苟枣子秧。其实,他们完全可以躲起来,等到天黑再跑。可是,他们现在就像三只受惊的小鹿,只知道跑。
      跑着跑着,李老小儿唉哟一声,不见了。跟在后面的李二小喊:“大哥!大哥!”
      李大小返回来一看,发现老小儿掉进了猎人废弃的鹿窖里。他刚想把老小儿拉出来,身后响起了哨音。显然是被打晕的斗鸡眼跑回去报告了。李大小灵机一动,改变了主意。他把横在鹿窖上的一根杨木抽出来,把一头顺下去,然后把鹿窖重新盖好,对下面的李老小儿说:“老小儿,千万别出声,等到夜深以后再顺着杨木爬出来。我们哥仨能逃一个是一个。”
      李老小儿在下面哭着喊:“大哥——二哥——我怕!”
      李大小和李二小不敢停留,转身向斜刺里跑去,为的是不与老小儿在同一方向上。
      他们越过这段缓坡,便爬上了陡坡。陡坡上树木稀疏。他们不知道,人在陡坡上爬,就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李二小的脚蹬住一棵小树,用手按住心跳,说:“哥,我不行了,你先跑吧!”
      “不行!”李大小一边喘粗气一边说,“要是我自己跑回去了,没法向爸妈交代。坚持一下,翻过这道山就好了。”
      他们终于爬到了山顶,一抬头,全傻了。山顶上齐刷刷站着一队鬼子兵。两个人抓着草的手一松,人顺着山坡滚下去。在陡坡下等着他们的是追上来的日本兵。
      山里的雨和山里的人性格很相似,怒了,扯一片乌云,先是电闪雷鸣一番,然后急风骤雨,一阵宣泄,太阳一出,云开雾散,不会含蓄,很少缠绵。但是这两天有点儿反常,天总是阴巴巴的,乌云在天空蓄积,就是不下雨。有人说,天上的龙要搞恶作剧,今年没准会有山洪暴发。
      李老小儿不知道在鹿窖里蹲了多久。天完全黑了,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他悄悄地从鹿窖里爬出来。辨不清东南西北,又不敢站起来,怕被人发现,他就凭着感觉往前爬,不知不觉又爬回了警备道。
      突然,他惊呆了。
      离地窨子不远有一棵大松树。树枝上挂着马灯。李大小和李二小都被绑在松树下。李二小被剥光了衣服,浑身被抽得像血葫芦似的,绑在那里喂蚊子。阴天蚊子特别多,也特别疯狂。李二小拼命地扭动着身体。李大小则被紧紧地捆住了手脚,直挺挺的像根柱子。
      斗鸡眼正在修理一个土坑,他是嫌别人挖的坑不直。这个坑直径有半米左右,一米多深。坑挖好了,斗鸡眼到一个日本鬼子面前交差。那个日本鬼子挥了挥手。有两个鬼子走过去,抱起李大小,把他的身体大头冲下插进坑里,就像埋一根柱子。这叫倒憋气。两个鬼子兵把着李大小竖在外面的腿,斗鸡眼拿起铁锹从坑的边沿往里填土。李大小开始拼命蹬腿,很快就僵硬在那里。
      李二小眼睁睁看着大哥没了命,撕肝裂肺地喊:“大哥——”便昏了过去。
      趴在草丛里的李老小儿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声音,整个身体都在痉挛,像是得了癫痫。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彻骨之痛。
      所有的劳工都集中在地窨子门前,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接受这血淋淋的警告。一个个如同待宰的羔羊,只有战栗。
      “爸!妈!我跟大哥去了。”李二小苏醒过来,他的脸已经肿得看不清面目。突然他使出全身的力气高声嘶喊,“老小儿,去找抗联,给我们报仇!”他用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很快就断了气。
      李老小儿肝胆俱裂,昏了过去。
      “——报仇!”这是山谷的回音,仿佛天怒了。
      李老小儿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两个哥哥的尸体已经被工友们掩埋了。他顺着警备道往回爬,一直爬了很远才敢站起来走。他还记得警备道从张家湾经过,只要顺着警备道走就能回家。天亮了,他怕遇上关东军,便离开警备道,依旧顺着警备道的方向往回走。整整又走了一天,才回到家中。
      没想到他刚回到家就被北关门嘴子警防所的警察盯上了,在暴风雨之夜被撵进了迷魂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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