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第三十八章 ...
-
第三十八章
从抗联秘营回来以后,榆树又恢复了常态,整天领着钱儿和柳毛打猎和练功。都说男愁唱女愁哭。榆树整天哼哼呀呀地唱。他不再唱“小五更”、“送情郎”,也不唱“猪八戒背媳妇”,他想起了在东北军时唱的一首歌,“好男儿翘首气凌宵,视苍空月正高。从军万里展龙韬,好男儿志气高。既是男儿须为国,乘长风,破巨浪,还乡马革将尸裹,方是好男儿结果!”他先是小声哼哼,声音一点一点放大,突然像大喇叭似地来了一声“好男儿志气高”,把钱儿和柳毛都吓了一跳。
钱儿问榆树:“干爹你咋地了?”
榆树说:“我没咋地呀!”
柳毛说:“干爹唱歌跟打雷似的。”
钱儿说:“下回再去抗联,咱们一定跟钢蛋学学他们唱的歌,那才带劲!”
榆树不再提去抗联的事,也不提杨华和林涛。不过,他对两个孩子越来越好,不再像以前那么严厉了。爷三个经常一起在雪地里练功,一对二,三个人在雪地里摸爬滚打。榆树有时候故意输给两个孩子,让两个孩子骑在他身上,薅他的胡子,撸他的鼻子,捏咕他头上的大包。
年关快到了。榆树下山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了一件新衣裳。买衣裳的时候,他挑挑选选,给柳毛选了一件青布男孩子衣裳,又别出心裁,给钱儿买了一件大红花布女孩子穿的衣裳。衣裳买回来,两个孩子炸锅了,都要那件青布的,谁都不穿花的。
榆树从两个孩子手上把青布衣裳夺过来,塞到柳毛手中,说:“你是哥哥,得像男孩子样,就穿青布的。”
柳毛美滋滋地接过青布新衣裳,往身上比量比量,就放起来了。
“你怎么不穿?”榆树问柳毛。
柳毛咕囔着鼻涕回答:“还没到过年呢,哪天过年,干爹告诉我们,我好穿新衣裳。”
钱儿站在一旁抹眼泪。榆树把他拉到身边,对他说:“你是弟弟,穿这件花的正合适。”榆树把丢在地上的花衣裳捡起来往钱儿身上比量。
“我不!”钱儿撅着嘴说,“穿着像新娘子似的。”他一甩胳膊,又把衣裳打到地上。
榆树现在的脾气特别好,他笑呵呵地捡起衣裳,说:“像新娘子有啥不好?漂亮!”
“不好!不好!就不好!”
榆树把钱儿揽在怀里,语重心长地说:“钱儿,你还记得梁柁大爷吗?他自己打的野兔,一块兔肉都舍不得吃,全留给战友。难道他不知道兔肉比树皮好吃吗?再说了,穿花衣裳有啥呀?”
钱儿没有吭声,接过了花衣裳。
柳毛说:“你穿花衣裳好,像我媳妇。”
钱儿吐着舌头,对干爹说:“干爹,柳毛哥要娶媳妇,不害臊!”
榆树说:“孩子们,还记得我们养在草龙泡里的鱼吗?”
钱儿和柳毛都高兴地叫起来,一齐嚷着要去草龙泡凿冰窟窿。
“好,我们快点儿去,捞到鱼,连夜给张家湾你们的爹妈送去。”榆树说着,开始收拾东西。
榆树领着钱儿和柳毛来到草龙泡,他们换了个位置凿了一个冰窟窿,鱼又冒出来许多。草龙泡里的鱼好像总也捞不完似的,鱼不断地从冰窟窿口往出冒,整个冰窟窿挤满了鱼,眼看爷三个都拿不了了,鱼还在往出冒。
钱儿说:“鱼咋这么傻,争着抢着来送死。”
榆树说:“冰底下不通气,冷不丁有个通气的地方,鱼自然会主动浮上来。今天不捞了,累死咱们也捞不完。”
这次和上次一样,榆树先给自己装上大半麻袋,又把剩下的鱼装在裤筒里,让狗替着背一些。不过这次榆树没有让燎原背,燎原还没有完全长成,榆树怕把它压坏了。这次钱儿和柳毛也没空着,每人背了一些。
到张家湾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榆树说:“柳毛,你带两条狗,钱儿,你带四条狗,到了家都不要呆得太久,要快点儿回来。”
钱儿问榆树:“干爹,你背这些给谁?”
榆树说:“干爹另有安排。”
钱儿带了四条狗,柳毛带着两条狗进了张家湾。狗跟着谁,狗身上背的鱼自然就归谁家。因为榆树还惦记着白桦家,所以让钱儿多带两条狗。榆树带着燎原留在后山上观察动静。
钱儿进了家门,先是怀了崽的大黄热烈欢迎,然后是钱儿的妈妈又惊又喜地把钱儿迎进门,还把跟来的四条大狗也一起放了进去。钱儿妈抱住钱儿就哭,哭了一阵子又笑了,搂着钱儿不撒手。钱儿妈眼睛不错眼珠地看着钱儿。这孩子长高了许多,也壮实了许多。鼻子眼睛越来越像八门子,只是神情比八门子灵透。
钱儿说:“妈,我们先把鱼收拾起来。我呆一会儿就得回去,干爹还在后山等着呢。”
“怎么不让干爹一块进来?”钱儿妈问。
钱儿说:“干爹怕出事,一个人在外面观察动静。”
“你干爹是个好人!”钱儿妈说着,和钱儿一起收拾钱儿带进来的鱼。
“这怎么用裤子装鱼,这裤子还穿不穿了。”钱儿妈一边抖搂裤子一边说。
“这是我想出的招。干爹还夸我聪明呢。”钱儿美滋滋地说。
“你干爹就是由着你的性子。一个大男孩带着两个小男孩子,日子一定很热闹。”
“那是,可好玩儿了!”
钱儿环视自己离开了半年多的家,家还是老样子,只是少了以前那种欢乐的气氛。
钱儿问妈妈:“我爸爸咋还没有回来?”
“听说活干的不好,日本人不容了,过年都不见得能回来。”钱儿妈说。
钱儿抱起攮灶子旁边的小狗崽,亲了亲,问:“这是我送回来的小狗崽吗?”
“嗯呐。”
“怎么就两只?”
“死了两只。”
“咋能让它们死呢?它们可是虎丫用命换来的。”
“你这孩子,你不知道这两只小狗崽妈妈是怎么养活的。我整天把它们揣在怀里,跑了多少人家才掏弄个喂小孩儿的奶丫子,硬是用饭米汤一点一点地喂活的。现在这么大就没事了。”
“白瞎了那两只了。”
“你干爹有那么多条大狗,还不够用?赶明个咱家大黄下崽全给你们。”
钱儿摇摇头说:“这是两码事!”
钱儿妈拍一拍手,嘴里叫着:“虎头、虎脑,过来!”两只小狗摇晃着尾巴跑到钱儿妈身边。
“谁给狗崽起的名?”钱儿问。
“我呀!”钱儿妈回答。
钱儿想说“真难听”,看着妈妈苍老的脸却说:“挺好听的。”
钱儿妈心想,这孩子长大了,不像以前全家宠着,动不动就撒娇,现在,他那举止神态越来越像他干爹,真是小孩子跟着啥人学啥人。
“妈——”钱儿欲说又止。
“啥事呀?”钱儿妈问。
“我给我哥报仇了。害死我哥的斗鸡眼儿让我给弄死了。”钱儿低声说。
钱儿妈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搂着钱儿,亦喜亦悲,又哭又笑。
站在屋地上的四条大狗烦躁起来,冲着后窗汪汪地叫。后窗外的屋檐下倒挂着一个神秘的小动物。
钱儿妈一怔,突然眼睛发直,像是又犯病了。她用手推着钱儿说:“你快走!你快走!家不留你。”
“妈!你怎么了?”钱儿哭着喊。
钱儿妈力气奇大,硬把钱儿推出了家门。
钱儿刚出家门,警备道上便传来摩托声。钱儿不顾一切地往柳毛家跑。榆树从后面追上了他。
榆树在后山上,左等右等不见钱儿和柳毛回来,心里有些焦躁。突然发现警备道上有光亮,大吃一惊,说:“不好!”他冲下山来,从李家的后杖子跳进园子。燎原也跟着跳了进来。榆树刚奔到房山头,钱儿就被他妈妈给推了出来。
榆树叫了一声:“二嫂!”
钱儿妈摆着手说:“快走!快走!”
榆树跟着钱儿奔到柳毛家,不等他们叫门,猎狗先疯狂地叫起来。
恋恋不舍的柳毛妈终于松开了柳毛的手。柳毛一出门,便撞在榆树的怀里。榆树喊:“快跑!”
榆树带着钱儿和柳毛刚上山。警察的摩托队就进了张家湾。
原来,吕大麻子在张家湾安排了暗哨。钱儿和柳毛刚进村就被暗哨发现了。暗哨慌忙跑去报告,于是招来了大量的警察。吕大麻子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冒着危险给亲人送了一趟年货。榆树还想冒第二次风险。这一次是头屯的田顺家。榆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特别想见到淑琴。
榆树做了两个小狗爬犁。把大半麻袋冻鱼分成两袋绑在狗爬犁上,让旋风拉一个,另一个本打算让赛狐拉。他把爬犁绳栓在赛狐身上。赛狐转着圈跑,总把爬犁拽翻,没办法,只好给惊雷套上。
榆树要去见淑琴了,心里竟然有点紧张。他郑重其事地把自己收拾一番,穿上了上次打株式会社时林涛给他弄来的新棉袄,又把狐狸皮帽子用雪认真地搓洗一番。
他让两个孩子都穿上新衣裳,说是要带他们去走亲戚。钱儿长的俊,穿上花衣裳更像个女孩子。
爷三个带着两条狗高高兴兴出了门。
到了旮旯屯的集市上,榆树买了一块女孩子戴的方头巾系到钱儿的头上。这样,钱儿就更像一个女孩子了。他又买了一包大块糖,分给钱儿和柳毛一人一块,剩下的让钱儿揣在怀里。
经过胡三刀剃头棚的时候,榆树带着钱儿和柳毛径直走了进去。
胡三刀还认识榆树,向榆树点点头。他扫了一眼坐在长凳上排号的人。
榆树用钱儿换下来的破棉帽子装一帽兜冻鱼送给胡三刀,笑着说:“刚刚凿的冰窟窿,吃个新鲜。”
“呀!这可是好东西。还没开河的鱼,吃了大补。”胡三刀眉开眼笑,向排号的人拱一拱手说,“这是我的亲戚,道远,有急事,大家包涵,让他们先剃。”
榆树说:“我就免了。回去自己用剪子铰铰就行了。快过年了给两个孩子剃剃。”
“好嘞!”胡三刀干完手上的活赶紧给柳毛剃头。他也怕榆树在这呆久了给他惹事。不愧是胡三刀,三下两下就把柳毛的脑袋收拾出来了。柳毛刚抬起屁股,钱儿就坐了上去。胡三刀问,“小姑娘也剃头?”
榆树哈哈笑着说:“要剃。剃成小子样。”
给钱儿剃完头。胡三刀对榆树说:“要不你刮刮脸吧!”
“行吗?”榆树问。
“没事儿?”
“那就刮刮?”榆树还在犹豫。
“刮刮吧。”
榆树倒在躺椅上,并不把狐狸皮帽子摘下来。
胡三刀把榆树的帽子往后掫了掫,尽量用身体挡住众人的视线。他把身子伏下去,嘴几乎挨到了榆树的耳朵,轻声说:“这个地方以后少来。”
榆树问:“为啥?”
胡三刀说:“警防大队的黄队长看中了这个屯子的一个姑娘,非逼着这个姑娘嫁给他,隔三差五就来一趟。”
榆树又问:“黄队长是谁,我又不认识他,他来不来关我屁事。”
胡三刀说:“你不认识他他可认识你。听说他的公鸭嗓是你用核桃打的,他的一只眼也是你用树棍扎的。”
“我是谁?”榆树觉得自己问的可笑,自己先笑了。
“你是榆大疙瘩呀!”胡三刀十分确定地说。
他们一边刮脸一边说着悄悄话,街那边吵起来了。
钱儿和柳毛一边等着干爹,一边在集市上东张西望。
有两个满州警察走了过来。
一个警察走到狗爬犁旁边,用脚踢了一下,问:“这是谁的?”
钱儿和柳毛一齐说:“是我的。”
“卸下来!”另一个警察蛮横地说。
“凭啥?”钱儿理直气壮地问。
两个警察看是两个半大孩子,还有一个是小姑娘。一个说:“你还敢问凭啥?”
另一个警察说:“不跟他磨叽,把小姑娘也带走。”这警察说着,伸手来抓钱儿。
钱儿抓住警察的手,用力往外一拧。这个警察脚下一滑,吧唧,闹了一个大腚墩。
“他妈的,小兔崽子,还会两手。”
两个警察一起扑向钱儿。
柳毛不知道啥工夫把弹弓掏出来了,叭,一颗石子正打在一个警察的门牙上。这个警察的两颗门牙十分突出,结果好端端被柳毛用弹弓给打掉一颗,剩下一个寡妇牙。这警察用一只手捂着嘴,用别一只手去掏枪,手枪刚掏出来,叭,又一颗石子打在手背上,手枪掉在了地上。这警察急忙用捂嘴的手护住被打伤的手,两只手同时伸到齿豁处,样子十分狼狈。后面这颗石子是钱儿甩出去的。
另一个警察一看这两个小崽子不是善茬,伸手去掏枪。柳毛的弹弓已经瞄准了他。
钱儿手里攥着一颗石子,高声说:“你动,让你双眼瞎。”
柳毛说:“把枪放地上。”
这个警察还真被两个小孩儿给震住了,乖乖地把枪放在地上。
钱儿和柳毛都美滋滋地去捡枪。两个警察同时来个饿狗扑食,一人扑住一个,四个人在当街翻滚。
钱儿和柳毛跟两个警察抱摔就成了小孩摔大人,马上落了下风。被两个警察摁在身下没了还手之力。
这时候,一旁的惊雷和旋风急了。旋风冲着骑在钱儿身上的警察的耳朵吭哧就是一口,一口就把这个警察的耳朵给咬下来一个。这个警察手捂着秃耳朵,连哭带嚎,发疯似地跑走了。惊雷则叼住另一个警察的后衣领用力一拉,这个警察立刻翻了白。惊雷扑到这个警察的身上刚要下口,刮完脸走了出来的榆树喝住了惊雷。惊雷冲着倒在地上的警察一声嘶吼,吓得这个满州警察屁滚尿流,跪在地上直喊饶命。榆树走过去,照着警察的屁股踢了一脚。这个伪警察爬起来一溜烟追他的同伴去了。
榆树对钱儿和柳毛说:“快,赶紧赶路。”爷三个赶着狗爬犁匆匆离开。
胡三刀从剃头棚里走出来,站在门口望着榆树他们爷仨的背影,直到棚子里有人喊,才回转身走进剃头棚。
路上,钱儿埋怨柳毛:“我捡枪的时候你倒是掩护哇。”
柳毛说:“谁说不是呢,我捡枪你也捡枪。我缺心眼儿你也缺心眼儿。”
榆树扑哧一声笑了。他现在越来越喜欢柳毛了。
他们来到头屯,榆树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让钱儿和柳毛赶着两个狗爬犁去田顺家,自己在村头的雪地里等着。
钱儿和柳毛进了田家,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淑琴也跟着一块走了出来。他们来到村头,榆树正蹲在雪地里抽烟。
榆树见淑琴走了过来,便站起身来。
淑琴依旧那么瘦,但是精神好了许多,也许已经适应了苦难。
淑琴站住脚,痴痴地看着榆树。榆树直挺挺地站在雪地里,像一棵粗壮的塔松,新刮的脸也和松树皮的颜色差不多,眼睛是清澈的,不含半点暧昧,像松树上剔透的冰晶,在淑琴的注视下脸上的笑容蒙上一层难为情,狐狸皮帽子系起帽翅扣在头上,柔软的狐狸毛在风中摇曳,粗犷中带着几分野性。淑琴怦然心动。多么好的男人啊!分明是驾辕的好儿马,怎么可能拉帮套?
淑琴向榆树扬起手来,嘴角动了动,话没有说出口,转身回去了。
榆树望着淑琴的背影,心里生出一丝眷恋和不舍。他下意识地抬腿去追淑琴,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钱儿抬头看着干爹的脸问:“干爹,她是你的啥亲戚?”
榆树没有吭声。
柳毛说:“你真笨,这还没看出来?”
“你看出啥了?”钱儿问柳毛。
柳毛说:“干爹跟她好呗!”
钱儿说:“那还用说!”
榆树用两只胳膊揽着两个孩子,低头对他们说:“都是穷苦人,鱼帮鱼水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