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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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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北方的冬天实在太漫长了,漫长得让人对春天产生了怀疑。正月都快了了,依旧天寒地冻,冷到骨头。然而,屋檐上挂着的冰溜子却是越来越长,越来越粗壮,预示着春天确实近了。
晚上,拉赫辫子房依旧熄了火就凉。榆树养成了习惯,夜已经很深了,他还守在炉子旁边,一边抽着烟,一边给两个孩子烘烤棉衣棉裤和棉鞋。他将两个孩子靰鞡里湿巴巴的靰鞡草都掏出来,抖搂松散之后放在炉子旁边,然后给孩子烤棉裤。春天的雪粘,沾到身上就化。两个孩子的棉裤每天都湿半截。榆树将两个孩子的棉裤翻过来,一边烘烤着,一边借着微弱的灯光抓虱子。一条棉裤穿了小半年,棉裤里子都蹬烂了。半大小子在冰天雪地里撒尿总是尿不利索,□□被尿液浸得硬梆梆的,泛着白色尿碱的晕痕。榆树很享受这种又当爹又当妈的感觉。他现在娶媳妇的心已经没那么盛了。大张旗鼓地找了一溜十三遭媳妇,弄得灰头土脸的,有这两个小子陪着挺好的,以后可别闲扯了。
榆树自己劝劝自己,哈欠就上来了。他脱了衣服上炕躺下,很快就鼾声如雷。迷迷糊糊中,像是在部队里,有很多战友簇拥着他。不是东北军,东北军里怎么会有老楸、梁柁和钢蛋?还有很多人,像唱洋戏似的。一会儿又像是给谁办喜事。有人拿了一朵大红花给他带在胸前,闹了半天是给自己娶媳妇。新媳妇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披着花棉袄,头上蒙着蒙头红。他坐下来,就坐在女人身边,心里扑通扑通地跳。战友们起哄:“抱一抱!抱一抱!”他开怀大笑,嘴上说着:“抱抱就抱抱,有什么了不起!”他张开双臂抱住自己的女人。呀!怎么硬梆梆的?他拉下蒙头红一看,原来是个木头圪塔。所有的人都看着他笑……
“汪汪——”门外的狗叫起来。
榆树从梦惊醒。他支楞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狗的叫声很友好,看样子是有熟人来了。
“吧嗒!”房檐上的冰溜子摔到地上的声音,分明是人撞的。
门外传来白桦的声音:“三弟,是我。”
榆树一惊,急忙披上衣服下地,给白桦开门。白桦披着一身白霜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走进来。
“哎呀!到你这来一趟真不容易?”白桦一边磕打身上的霜一边说。
“怎么了?”榆树急着问。
“进山的路口全被堵死了。又是关东军,又是满洲军,又是警防大队,还有开拓团、义勇队,要不是我对这一带特别熟悉,根本进不来。”白桦走到炉子旁边烤火,见榆树把柳毛和钱儿的棉裤棉鞋和靰鞡草都规规矩矩摆在炉子周围,便说,“三弟,难为你了,又当爹又当妈。”
榆树说:“没啥。你快说,出啥事了?”
白桦说:“我听郭老鸹子说,有一个抗联战士在秘营里饿得受不了了,跑出去找吃的,被警防大队的黄狗剩给逮住了。听说这个抗联战士当了叛徒,把抗联秘营的位置招了出来。关东军正调集人马准备围剿呢。”
“啊!”榆树听白桦一说,惊出一身冷汗。急忙问,“是老金沟秘营暴露了?”
“不清楚。我也不知道抗联还有没有别的秘营,这种事又不好直接问。” 白桦说,“这要是搁以前,咱们没接触过抗联,也不会当回事。现在,一听说这事,心里就放不下了,我寻思着,三弟是血性汉子,这事肯定得管,就跑过来和你说一声。”
“这事咋能不管呢?”榆树看样子很着急,“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郭老鸹子?把事情问清楚。”
“这没问题,只是你不能露面。”白桦说。
“我知道。”
榆树叫醒了钱儿和柳毛。
钱儿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干爹,我没有尿。”
榆树说:“我不是叫你起来撒尿,你们看谁来了?”
两个孩子同时睁开眼睛,一起惊喜地高声喊:“桦大爷。”两个孩子都顾不得穿衣服,一起跑下地来。
榆树吆喝着:“都赶紧上炕,别冻着。”
白桦说:“大爷刚进屋,身上有凉气,别挨我,快都钻进被窝里去。”
钱儿和柳毛重新钻进被窝,都趴在炕上,下巴颏垫在枕头上。
柳毛问:“我大我妈咋样?”
钱儿也问:“我爸我妈咋样?”
白桦应答着:“都挺好!”
榆树对他们说:“干爹要出去办点事,你们俩看家,记住,不许乱跑,等我回来以后,可能要有紧急行动。”
“我们又要去见林阿姨吗?”钱儿问。
“别问了,也许。”榆树一边答对孩子的问话一边忙着收拾自己。他把脸用锅底灰抹巴抹巴,捡破的烂的穿在身上,把自己打扮成花子样。
钱儿趴在炕上说:“干爹,要去见林阿姨,你咋打扮成这样,林阿姨会不搭理你的。”
榆树微微一笑说:“你林阿姨就喜欢要饭花子。睡觉吧,等干爹回来带你们去见林阿姨。”
榆树和白桦匆匆忙忙走了。
天亮以后两人才到达北关。
白桦独自一人去找郭老鸹子。榆树拄着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慢慢在路上磨蹭。正巧孙小个子坐在一个小爬犁上出来要饭,两个要饭花子碰到了一起。
孙小个子的小爬犁其实是哪个孩子在大河上滑冰用的。爬犁不大,刚好能容下个屁股,两个爬犁脚下面各有两根粗铁丝,滑起来很省力,爬犁前面系了一根绳子,遇到沟沟坎坎就央求好心人帮忙给拉一把。孙小个子两只手各拿一个木棒,木棒下面有铁签子。他的两只胳膊奋力地甩着,凭借两个签子的支撑向前滑行。孙小个子这是饿急眼了,起大早来找吕大麻子要吃的。
榆树觉得孙小个子正好可以给自己作掩护,便拉着小爬犁两人同行。伪警察看见一个瘸腿要饭花子拉着孙小个子,连问都不问。
白桦走到警防大队门口,两个守门的拦住了他。
一个守门的问白桦:“你找谁?”
白桦说:“我找郭兄弟。”
“哪个郭兄弟?”一个守门的问。
白桦说:“就是,就是——郭老鸹子。”白桦不知道郭老鸹子的大号,只好说出绰号。
“噢,找郭老鸹子呀,啥事?”守门的问。
白桦说:“我屋里的给郭兄弟介绍个对像,今天让他去见个面。”
“哈哈,老鸹子要相亲了,他能找个什么鸟?”一个守门的说着,冲里边喊:“老鸹子,有人找。”
郭老鸹子跑出来一看是白桦,心里一惊,说:“老白,你咋找这来了。”
白桦说:“我家你嫂子给你介绍的对像今天要见见面。”
郭老鸹子心里明白了,挤咕挤咕眼睛说:“我今天有任务,要去小黑河。让嫂子告诉女方,哪天我备上四盒礼登门拜访。”
一个门卫和郭老鸹子开玩笑说:“老鸹子,你找对像找啥样的,不会找个老鹞鹰吧?”
白桦知道今天的事情只能到此为止。便告别郭老鸹子。临走的时候郭老鸹子将白桦拉到一边,低声说:“记住,小黑河。”
白桦高声说:“我知道了,姑娘不黑,挺白的。”
白桦见榆树拉着孙小个子走了过来,便迎了过去,走到跟前,用手拉了一把榆树。
榆树会意,对孙小个子说:“你自已去见吕大队长吧,我不敢。”然后远远地跟着白桦走了回来。
孙小个子坐在小爬犁上,还跟榆树装蛋:“操,吕大队长怕个××,他是欠我的。”
榆树跟着白桦来到僻静处,白桦对榆树说:“可能是小黑河,好像敌人今天就进山围剿。”
榆树匆匆与白桦分手,一路狂奔。他回到香草河跑腿窝棚的时候,钱儿和柳毛已经准备好了,正焦急地等着。榆树写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纸条分别让两个人带上,对小哥俩说:“今天,我要检验你们两个飞毛腿,看到底谁快。你们俩无论谁先到秘营,都要马上把纸条交给林阿姨。如果遇到敌人,两个人跑散了,就各自直奔老金沟,千万不能耽搁。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柳毛和钱儿一起答应。
榆树把两把王八盒子掏出来,给他们两人一人一把,说:“把这个带上,关键的时候有用。记住,送信要紧,不能恋战。”又说:“你们把猎狗都带上,遇到敌人,猎狗可以替你们挡一阵子。”
两个孩子出发了。这是榆树第一次让两个孩子独立去完成艰巨的任务,心里有些不放心,但是没办法,因为他要去完成更艰巨的任务,就是赶在敌人前头找到抗联,想办法帮助抗联突围。
榆树知道今天可能要遭遇一场恶仗。他把飞刀全带在身上,又选了一杆三八大盖背在肩上,把所有的子弹都带上了。然后,急匆匆出发了。从香草河去小黑河必须要穿越警备道,他一定要赶在敌人封索警备道之前穿越过去。
榆树刚跑到警备道边上,便听到了敌人装甲车的声音,他没有多想直接冲了过去。
榆树在雪地里一路狂奔,跑了不知道有多远,站下来听听,前后都没有动静。他觉着不对劲。这么大的山林,不知道具体位置这么瞎跑,非耽误事不可。他又掉头往回跑,没跑多远就撞上了满洲军。榆树噌噌噌爬上一棵树。他登高一望,不觉倒吸一口冷气。漫山遍野的鬼子、伪军和警察,密密麻麻,像女人用篦子梳头刮虮子一般。榆树想,一定要抓个舌头,先问清楚地址再说。
伪军们都过去了,榆树往树下一看,嘿,一个伪军就站在这棵树下磨磨蹭蹭解手。完事了也不挪个地方,直接蹲在树根下抽烟。榆树觉着机会来了,悄悄从树上溜下来。
这个伪军听到树上有动静,一抬头,从树上掉下来一个人,没等他张开嘴,嘴已经被死死地捂上了。耳边传来一声低喝:“你要出声我立刻弄死你。”这个伪军瞪着一对大傻眼睛乖乖地点头。
榆树松开手,低声喝问:“说!你们的围剿目标在哪里?”
“我不知道。”这个伪军说着,见榆树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他眼前比划,又哆哆嗦嗦地说,“可能是三块石。”
榆树心里一惊,三块石离这里已经不远了。时间紧迫,榆树一拳将这个伪军打昏,扒下伪军的军大衣穿在自己身上,又用伪军的棉帽子换下自己的破帽子,拔腿就往前跑。
伪军们见后面追过来一个人,都没当回事。见这人飞快地跑了过去,只留下个背影,有人说:“这是谁呀?想立功想疯了咋地,不要命了!”
榆树一刻不停,直奔三块石。
欧根河流经小黑河一带,山深林密,河水黧黑,因此得名黑河。小兴安岭北麓有个黑河,在中俄边境上,铁骊人管中俄边境上的黑河叫大黑河,管家门口的黑河叫小黑河。小黑河有一处河道上矗立着三块大石头,十分突兀。人们管这个地方叫三块石。
榆树心急如焚,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突然脚下一绊,脚被套住了,身体一下子倒悬在半空中。榆树心里这个气呀,自己下了这么多年的套,今天反倒被别人套住了。榆树气运丹田,弓身抓住钢丝套,刚要解套,就听见一声怒喝:“不许动!”身下站着两个人,用枪抵住他的脊梁骨。
榆树知道这两个人一定是抗联的人,便心急火燎地说:“快放我下来,我是来找抗联的,有紧急情况要向你们长官汇报。”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穿着伪军的衣服?”下面的人问。
“我是穿这身衣服才混进来的。快带我去见你们长官,再晚一点儿真的来不及了。”
下面的两个人嘀咕了一会儿,把榆树放了下来。但是把手捆得牢牢实实,眼睛上还戴上了眼罩。
榆树说:“这里已经暴露了,你们还给我戴眼罩有啥用?”
两个抗联战士不由分说,依旧拖着他走。约莫走了一袋烟的功夫才停下来。就听见逮住榆树的人说:“报告连长,我们抓住一个伪军。”
榆树高声喊:“连长,我不是伪军,我是来报信的,这里被包围了,快带我去见你们的最高长官。”
这个连长觉得事态严重,便带着榆树去见这里的最高首长。到了团部,连长报告说:“报告于团长,哨兵抓到一个伪军,这人说是来报信的。”
榆树插嘴说:“我叫榆树,外号榆大疙瘩,不是伪军。我得到确切消息,你们这里出了叛徒,现在有大量的关东军、满洲军,还有满洲警察和日本开拓团的人围了过来。”
这里是抗联某部的一个秘营,有二百多人在这里休整。于团长是个黑瘦子,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沉稳。
“情报准确吗?”于团长问。
“千真万确。”榆树话音刚落,远处响起了枪声,证实了榆树的话。
紧接着陆续有人前来报告:正南方发现大量关东军;东边发现大量伪军;西边发现大量伪警察、开拓团和义勇队。
“他妈的,来的还挺全乎。”于团长当机立断,“一连马上占领制高点,阻击敌人,二连和三连向西往滚鞍岭一线撤退。”他又对榆树说,“你就跟随我们一起撤退吧!”
榆树说:“让我跟你的一连一起阻击敌人吧,多一个人可以为部队的撤离多争取一点时间。”
于团长握住榆树的手说:“谢谢你!榆树同志。但是,我要为你的安全负责。往坏处想,现在就北边没有敌情,也许是敌人给我们留下的一条死路。但是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声同志叫得榆树热血沸腾。他“叭”地来了一个立正,右手平放胸前行了个持枪礼。
于团长拍了一下榆树的肩膀,说:“兄弟当过东北军?”
榆树立正回答:“是!”
于团长有些不放心一连,把刚要走的一连长又叫住了,说:“我不需要你给我争取多长的时间。遭遇敌人以后狠狠地打一下,然后,在敌人炮击之前撤出阵地,尽快赶上二连和三连。滚鞍岭一线如果没有敌人堵截更好,若遇到堵截,我们可以集中兵力突围。”
部队紧急行动起来。一连占领了秘营背后的山头严阵以待。于团长率领二连和三连向滚鞍岭一线撤退。
一共才二百多人,留下三分之一阻击敌人,三分之二转移。榆树看哪一部分人都不多。他见到了敌人的阵势,敌我双方的兵力相差也太悬殊了。榆树直为这支部队捏着一把汗。
队伍刚撤出三四里路,秘营方向便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枪声响了一阵,安静下来,突然炮声大作,响成一片。就好像放爆竹先放的是小洋鞭,突然改成了麻雷子。
于团长命令部队加快行进速度。他心里惦记着一连,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道一连长这个犟驴撤没撤出来。”
炮声停了,身后突然安静下来,静得有些吓人。过了一会儿,开始断断续续响着枪声。
榆树心里明白,一连撤下来以后,被敌人咬上了。听枪声,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近了。
部队来到滚鞍岭的山脚下。他们必须要顺着滚鞍岭斜插过去,钻进密林才有一线生机。突然,前方发现大量的敌人,进山的路被堵死了。于团长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