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钱儿》琼仁

36、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安葬了刘白凿，伐木场重新开工。安排活的时候，沙把头看着李八门子和白桦说：“李八门子、白桦，你们两个空桶子，不用上山踹雪壳子了，就在楞场上归楞，给耍个龙摆个尾什么的。”这分明是在向李八门子和白桦示好。
　　李八门子和白桦相视一笑 。
　　白桦也笑着骂：“你这个小犊子终于活明白了，不杀祖宗了，知道孝敬老人了。”沙把头比白桦正好小十岁，白桦奔四，沙祖清奔三。
　　楞场上散乱的原木都归了楞，负责归楞的劳工没事做，都坐下来休息。沙把头又凑到李八门子和白桦跟前，故意和李八门子搭话：“老灯台，都说你的烟叶好抽，给我装一袋。”
　　来而不往非礼也。李八门子笑骂：“那啥，小犊子，没大没小，跟你说，那啥，抽我的烟得紧吧嗒，要不然费洋火。”
　　沙把头装上一袋烟，抽了两口，说：“别说，你家的烟叶还真好抽，这烟叶一定是用啥格路肥料催的。”
　　白桦笑着说：“回头让八门子把秘方告诉你，明年让你老爸整两棵试试。”
　　一番笑骂和试探，说话入了正题。
　　沙把头说：“我这回算是长见识了，那抗联，哪是凡人呢？那身手，真是不得了。再说了，人家是专门对付日本人，对日本人下手那才狠呢，可是对咱中国人，人家就是手下留情，点到为止，让你长记性，真的是佩服。”
　　白桦说：“我和李八门子跟抗联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跟我们俩说这个干啥？”
　　沙把头嘿嘿笑两声又说：“汪大鼻子他妈的就是一个损种。要不是人家放他一马，他还有命吗？就因为一个嘴巴子，硬说刘白凿是抗联，到底把刘白凿给弄死了。人都死了，还他妈的鞭尸，死者为大，你说他连这个都不懂，还是人吗？我他妈的都想上去凑他。”
　　正说着，汪大鼻子从山上下来了。
　　沙把头冲着汪大鼻子喊：“我说汪大鼻子，你他妈的是咋整的，都啥时候了，还他妈的一个套子影都不见，没看见我这都晒蛋呢吗？到时候日本人问起来，你可不许往我身上歪歪。”
　　汪大鼻子走过来，愁眉苦脸地说：“这把头真的不能当了，这些臭苦力，他妈的软硬不吃。明天把皇军整来，都弄死他们。”
　　“你把他们都弄死了，更没人替你出力了。”沙把头一脸坏笑地说，“你出点儿血请请我，我给你支支招。”
　　“那敢情好了。”汪大鼻子说，“你要是真能帮我把马套子队调动起来，我就请你一顿。”
　　“你别光请我，你还得多请几个人。”沙把头说。
　　“说吧，还要请谁？”汪大鼻子下了狠心。
　　“还要请老木把子乔有木，还要请眼前这两位。”沙把头说。
　　“请他们？凭什么？”汪大鼻子都不愿意用正眼瞧白桦和李八门子。
　　沙把头说：“要不说你这么大岁数白活，糖打哪儿甜，醋打哪儿酸你都不知道。你眼下犯了众怒，得缓和一下，这时候得让他们俩给你出面活稀泥。”
　　汪大鼻子用鼻子一哼，说：“他们俩敢煽动闹事，我立马报告日本人，整死他们。”
　　沙把头说：“你咋这么说话呢？我们当把头图希啥？”
　　“我操，你这沙祖宗啥时候跟他们俩混到一块去了？他们两个可是有抗联嫌疑。”汪大鼻子说着，斜眼瞟了白桦和李八门子一眼。
　　“我说汪大鼻子，我和你可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别把我往抗联上扯。”沙把头倒背着手，故意转移话题，“你看我这楞垛怎么样，堆得多整齐。今晚我得去找日本人汇报汇报工作，这马套子大队咋整的，供不上我们归楞的，这不是耽误事儿吗？”
　　汪大鼻子一跺脚说：“他妈的，不过了，就让你们宰一回。”
　　沙把头说：“我可没让你请，是你自己要请的。你真要请，就再多请一个人。”
　　“操，吃大户是咋的？”汪大鼻子急了。
　　“瞧你那小心眼儿，窦把头是新来的，不该叫上一块喝顿酒哇！”沙把头撇着嘴说。
　　“好吧，反正不是你花钱，你咋说咋有理。”汪大鼻子一咬牙一跺脚说，“一言为定，今天晚上，山下小酒店。”
　　汪大鼻子走远了。沙把头说：“今晚喝死他！”
　　收工以后，汪把头、沙把头、窦把头叫上老木把子乔有木和两个劳工——白桦、李八门子，他们一起去了卧龙山下的小酒店。这种场面有点儿像伐木场的三级会谈。
　　小酒店是两间土房，一间做餐厅，放了几个木桌和几个长条板凳。另一间是灶房和一个小卧室。小卧室里有一铺小火炕。小火炕连着灶台。
　　沙把头大大咧咧地点菜，反正不是他买单，什么溜肠肚、溜肝尖、溜心嘴……专门点硬菜，弄得汪大鼻子不断抽搐鼻子。
　　打酒时，汪大鼻子自己动手。他是出了名的酒鬼，喝酒喝出窍门了。他不许店小二动酒缸，专门舀酒缸浮面上的酒。他舀了两大海碗白酒放在桌子上。
　　山里人喝酒不喜欢用小酒盅，两个大海碗放在桌子上，一人一口轮着喝。因为酒在一个碗里，喝多喝少没有统一标准。别人都喝一小口，白桦和李八门子干脆在碗边上沾一沾嘴唇，叭，舌头打个响，其实一点酒都没喝。
　　轮到汪大鼻子喝酒了。汪大鼻子原本就看着李八门子不顺眼。往年，这李八门子像个大面瓜似的，特别好捏咕，今年蹬鼻子上脸了。这会儿，汪大鼻子偏偏正对着李八门子。他一直抬着脸望着房梁，大鼻子愈加突兀，就像一个怪物。他见这几个人喝酒都假假咕咕的，尤其白桦和李八门子光用嘴唇沾一沾，心里觉着好笑。劳工就是劳工，狗尿苔长在金銮殿上，还是狗尿苔。他端起碗来，大嘴一撇，哧溜就是一大口，大海碗里的酒明显下去一截。他喝完酒，洋洋自得，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由于跟李八门子和白桦心存芥蒂，他并不多说话，只等着沙把头从中斡旋，帮他和稀泥。
　　沙把头鬼道，偏不往正题上说。满桌子张罗喝酒吃菜，好像这顿酒是他请的似的。
　　不知不觉两大碗酒下去了。汪大鼻子不光鼻子大，舌头也大了，但是心里还明白，他怕这顿酒要白搭，自己开始往正题上扯：“咱们给日本人做事，不能光想着怎么糊弄洋鬼子，总得交上差不是！我那马套子队——”
　　“来来来喝酒。”沙把头打断了汪把头的话，“酒还没喝好呢，忙啥？”
　　沙把头又打来两碗酒放在桌子上。
　　汪大鼻子看着这两碗酒开始觉着眼晕。现在他回过味来了，别人都在那跟酒碗亲嘴，酒都让他自己喝了，现在兴奋起来，也不管谁是把头谁是劳工，高声大嗓地监督，谁喝少了都不行。他监督别人喝多少，别人又反过来都监督他。轮到他喝酒，他端酒碗，几只手上去帮忙掫着，灌得他直嗝喽。
　　汪大鼻子的话越来越多。“白桦大哥，”这会儿他已经忘了白桦是劳工，“现在是谁的天下？日本人的天下。我汪大鼻子有日本人撑腰，谁都不怕。吕大麻子算个屁。前几天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日本大佐，多大官你知道吗？——我都不知道是多大的官，你哪能知道。就那大佐，专门找我谈话。他和我说，大哥，有啥事找我，绝对好使。”
　　汪大鼻子说话开始云天雾罩。
　　这两碗酒很快就下去了。
　　沙把头又打来两碗酒。新来的窦把头上前阻拦：“别喝了，汪把头醉了。”
　　沙把头瞪起眼珠子喊：“啥意思呀，不醉那是哥们儿吗？”
　　“谁醉了？我没醉。”汪大鼻子摆着手说。
　　“汪把头没醉。”白桦站起来敬酒。
　　李八门子也站起来敬酒。
　　几个人轮番敬酒。汪大鼻子糊里糊涂又喝一碗。
　　“不喝了，”汪大鼻子双手比比划划地说，“这回绝对不喝了。”
　　“咱们划拳好吧？”沙把头换招了。
　　汪大鼻子强挑起眼皮说：“不和你划，你不是对手。”
　　乔木把子说话了：“汪把头，我服你，咱俩划，你输了喝一口，我输了喝两口。”
　　“不公平！”汪大鼻子手不停地挥着，“谁输了都喝两口。”
　　乔有木开始和汪大鼻子划拳。第一拳乔有木故意输了。
　　汪大鼻子哈哈笑着监督乔有木喝了两口。
　　第二拳，汪大鼻子输了。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都是汪大鼻子输，他越输越不识数，又不知道喝了多少。
　　“乔大哥，——你是好人，从来不跟我做对。跟——我做对，没有好下场。山槐跑了，——刘白凿死了。我就明明白白告诉日本人，弄死他，他是抗联。其实他——是狗屁，人家抗联要他吗？梁柁才是抗联。——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汪大鼻子开始胡言乱语。
　　汪大鼻子又输了。沙把头给他端起满满一碗酒。
　　“操，不喝了。”汪大鼻子摇摇欲坠。
　　“不行！你得喝。”沙把头说。
　　“你服不服！”汪大鼻子问沙把头。
　　“服，绝对服。”沙把头说。
　　“服，你给我跪下，我就喝。”汪大鼻子真是海量，到现在还没有彻底喝醉。
　　沙把头扑通一声双腿跪在地上。
　　“操，你还真跪呀！拿来，我喝。又不是毒药。”汪大鼻子说完，接过酒碗，咕咚咕咚一口气都喝下去了。
　　沙把头一直用双手护着酒碗，生怕汪大鼻子把酒弄洒。
　　汪大鼻子喝完这碗酒，咣当一声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李八门子、白桦、乔有木三个人抻抻巴巴，把汪大鼻子弄到后屋小火炕上。小火炕热得可以烙饼。
　　他们三人回到桌上，又和沙把头、窦把头喝了一阵子。
　　窦把头说：“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店老板过来结帐。
　　沙把头说：“买单的在你们里屋睡觉呢，跟他要。”
　　几个人站起来往外走。突然，店老板“妈呀”一声，连滚带爬地从后屋跑出来。
　　窦把头一看店小二的样子，知道出事了，跑过去一看，也“妈呀”一声。他一个腚墩坐在地上，双手拄地，双脚蹬地，一个劲往后蹭，就是站不起来，好像是活见鬼了。
　　沙把头、乔有木、李八门子、白桦一起走过去，往后屋小火炕上一看，看见汪大鼻子的情形真的能吓死人。汪大鼻子的头就像是从井里往出打水的大柳罐斗子那么大，大眼珠子完全鼓了出来，肥厚的舌头堵住张开的嘴巴，舌头上满是白沫，脸色紫青。看样子人已经死了。
　　乔有木低声说：“报应！”
　　白桦对李八门子说：“我们快走，别摊事儿。”
　　沙祖清说：“都别走哇，大家都得作证，我们没有人让他多喝。我们都说少喝，他自己楞说好喝。”
　　无意中除掉了一个汉奸，又替刘白凿兄弟报了仇，白桦和李八门子都吐出了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