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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

  •   第三十章

      “下山倒——”随着一声声吆喝,一棵棵参天大树轰然倒下,森林一声声悲鸣,一阵阵战栗,沉寂了几世几代的卧龙山被彻底搅乱了。
      伪满时期,林区是国有化的,中国人,包括中国的民族企业是不能随便采伐的。因为这个国,不是满洲国,而是大和国。小日本管理特别严格,他们自己也是有计划地采伐,实行大拔毛,专挑大个的采,不够大的先留着。这就像恶霸占了别人家的果园,先护住,不许别人来摘果子,再巡视一番,然后先挑熟透的摘,不熟的先留着,反正是自己的了。霸占和偷不一样。
      卧龙山上粗壮的大树树干上都抹上一块红漆,站在山头望过去,漫山遍野的大树都好像在滴血。这是满洲国的林野局和大和林业株式会社联合森林调查的成果。
      日本人把劳工分成不同的工种,由日本人豢养的把头和日本的开拓团监督管理,按照程序分头作业。采伐的只管把树放倒。每放倒一棵树,采伐工都要喊一嗓子,“顺山倒——”或者“下山倒——”。给日本人做事,采伐工怎么得劲怎么干,这叫糊弄洋鬼子。两个人使一个大肚子锯,站直了身子锯树,留下的树桩有半人高。日本人对树桩高低没要求,也不问采伐工怎么样伐树安全,只求效率。第二道工序是造材。造材工只是把树干部分锯成几段,没有人修理树头,把树头扔得漫山遍野。这样掐头去尾糟蹋掉的木材,日本人一点都不再乎。你想啊,他们守着这么好的一片大森林,就像馋猫得到一只肥羊,好肉都吃不过来,哪里还会啃骨头。第三道工序是吊卯,就是把就近的原木归拢一堆,下面垫上一根木头,便于马套子作业。第四道工序就是马套子运材,把吊好卯的原木用马套子运到河边。最后是人工归楞。等到春暖河开,再用人工把木材推入河中进行流送。
      白桦、李八门子、许怀山、柳二楞,还有老楸和梁柁被安排吊卯。六个人正好组成一副杠。
      抓李八门子、许怀山和柳二楞来做劳工是吕大麻子的鬼点子。按吕大麻子的性格,像李山这种人早杀头了。吕大麻子之所以没有杀李山,是为了顺藤摸瓜逮住榆大疙瘩,或许还能查到抗联的踪迹。可是留下这些危险分子也麻烦,与其派人监视他们,还不如把他们弄来当劳工。家里都剩下“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就容易控制了。
      老楸和梁柁是抗联特意安排趁机打入劳工队伍的。
      张家湾出事那几天,白桦出门干木匠活去了,回来以后才知道村里出事了:柞儿娘死了,李八门子、许怀山、柳二楞和一些壮劳力都被抓了劳工。白桦带领乡亲们埋了许柞娘,放心不下李八门子,便主动跑到株式会社报了名。
      一天晚上,白桦告诉许怀山,柞儿娘没了。这对许怀山来说不啻一个晴天霹雳,简直就是天塌下来了。许怀山闷着头呆坐了半宿,一声也不吭。半夜的时候,他穿好衣服,悄悄走了出去。
      白桦怕许怀山出事,又悄悄弄醒了梁柁。梁柁急忙穿上衣服跟了出去。白桦知道许怀山的山东脾气犟得很,怕梁柁劝不住他,又把他的山东老乡山槐叫了起来。
      卧龙山的夜晚看似很静,静得能听见电线被冻得日日的叫声。
      场部周围有警察的岗哨。许怀山避开岗哨悄悄摸下山去。突然有一队日本开拓团的巡逻队出现了。许怀山伏在雪地里,以为开拓团的巡逻队过去了就没事了。开拓团巡逻队刚走,他爬起来就跑,没想到又撞上了日本人的义勇队。现在的人很难想像,那个年月,日本人的统治是多么残酷,一个小小的劳工营竟然像铁桶一般。义勇队的人显然是发现了许怀山,哇啦哇啦叫着扑了过来。许怀山楞住了,摆出了拼命的架式。突然,他身后的梁柁将他扑倒了,紧接着子弹呼啸而来。许怀山和梁柁被压制在一个雪包后面。梁柁按住许怀山冷静地观察动静。如果再起来跑,非得送命不可。梁柁在心里想着,要不要先举起手来,然后编造一个下山的理由。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站起一个人来,这人拔腿向斜刺里跑去。义勇队的子弹呼啸着追了过去。这人就是山槐。山槐像鬼魅似的,十分迅捷,只留下一道黑影。义勇队的人吆喝着追山槐去了。
      梁柁带着许怀山回到地窨子,脱了衣服刚躺下,警笛就响了。一伙警察涌进了地窨子,吆喝着清点人数。这时候山槐才从外面进来,他双手提着裤子,呲牙咧嘴地说:“活不了了,俺吃橡子面拉不下来屎,快要憋死了,怀山大哥,一会儿你帮俺抠抠。”
      地窨子里的劳工们都笑起来。
      警察们清点了人头,一个不少。一个警察低声骂了一句,他妈的,日本人凭白无故折腾人,他们分明是撞见鬼了。
      许怀山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抬木头的时候直散脚,好在这几个哥们儿都护着他,不让他担重载,多数的时候都是让他在后面摆龙。李八门子把八门子放在木头中间,重量全在前边四个人肩上,后面两个摆龙的轻得很,只起到调整方向的作用。吊卯不需要把木头抬多远,大号的只用抬起一头,在下面横着垫一根小一点的楞木。
      负责吊卯的把头姓沙,叫沙祖清,别人都叫他杀祖宗。这人长了个三扁四不圆的大脑袋,像个大倭瓜,模样并不凶,偏要装出一副凶样子,有人说他是拉屎攥拳头——假横。他腰间挂着一个日本人给的腰牌,手上总拿着一根比大拇指粗一点儿的水曲柳树条子,这种树条子柔韧性好,抽人跟鞭子似的,还不容易折。他看谁不顺眼就把树条子举起来,但是什么人该抽什么人不该抽他心里有数,越是老实巴交的动不动就哭天抹泪的,他就越打得狠。他总是看着白桦他们这一组不顺眼,觉着这几个人不是善茬,想镇住他们,可是自己心里又没有底气。
      有一个高山脚,山顶有一片上好的红松。日本人相中了这些红松,但是山坡太陡,马套子上不去。日本人更有招,让劳工用冰滑道把红松原木滑下来。白桦他们这一组就负责这个山头。
      前一天晚上,哥六个把冰滑道修好了。冰滑道修在山脊上,滑道修成槽状,槽里一遍又一遍浇水,水冻成冰光滑无比。老楸和梁柁故意在最陡的地方扒开一道口子,在这里浇了许多水,然后上面培上浮雪。这样足以改变木头滑行的方向。
      在放木头之前,白桦带着沙把头,还有开拓团的两个日本人沿途检查了冰滑道。沙把头和两个日本人走马观花,并没有发现问题。
      开始放木头了。沙把头和两个日本人站到高处观景。这边哥六个热火朝天往下放木头。他们把事先抬到冰滑道旁边的原木放进冰滑道里。每放下去一根就高喊一声,“下去喽——”只见一根根原木箭一般冲下山去,在半山腰上,木头一掉腚就没了影。放得差不多了,大家陪着沙把头和日本人下山检查木头攒堆情况,这才发现原木都窜到了山涧里。
      气得沙把头放开破锣似的嗓子大吼大叫:“我操你们八辈子祖宗!你们这活是怎么干的?”他举起了树条子,可是举了半天,树条子并没有落下来。他见这几个人横眉怒目,心虚了。他身边的一个日本人夺过树条子,劈头盖脸地抽向梁柁。李八门子一把推开梁柁,自己站在那让他抽。日本人一看这还有一个自己找抽的,抽得更狠了。白桦和老楸冲上来,夺过日本人手中的树条子。
      日本人气哼哼地哇啦着鬼话。
      沙把头说:“你们摊事儿了。山涧里的原木,你们得想法抬出来,不然——哼,你们等着。”
      梁柁双手抱肩,冷冷地说:“我们等着,看你能把我们咋地!”
      “咋地?你们这是跟皇军对着干,能有你们的好?”
      白桦对沙把头说:“你和日本人都看了,冰滑道修得好好的,谁知道放原木时会穿槽?你是给日本人做事,木头又不是你家的,扔到山涧里一点儿木头,你急啥?”
      附近有吊卯的劳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凑过来看热闹。有人说:“这好办,让日本人在山底下再通一条道。”
      马上有人说:“说得轻巧,就为这些木头再修一条道,值吗?”
      有人说:“当初就不该伐这些树,留下一片母树林也是功德无量的事。”
      “该干啥干啥去!”沙把头挥起树条子,驱散了围观的人。临走时,沙把头扔下一句话,“山涧里的原木你们自己想办法弄出来。在这里,人命没有原木值钱。”
      这天出了一个怪事。那个用树条子抽打李八门子的日本人傍黑天的时候离开同伴,一个人站在大树下撒尿,竟然让狼给咬死了。因为雪地上只留下狼的脚印,死者的尸体上也只有狼的牙印。不是狼还能是啥?
      沙把头再也没有过问掉进山涧里的原木。他也怕狼。那些上等的原木躺在山涧里,终于没有去东瀛。
      榆树从抗联回来,便把林涛跟他说的事当成了头等大事。他和孩子们在香草河安顿下来以后,不敢耽搁,心急火燎地与抗联联系。于是抗联派来了老楸和梁柁。这一天,他带着绝影,避开警防大队和日本开拓团的巡逻队,钻进了卧龙山。偌大的卧龙山,不论鬼子汉奸监管多么严,榆树都可以来去自如。他来是想跟老楸和梁柁碰头的,正好看见日本人抽打李八门子。李八门子在他的心里,比亲兄弟还亲。树条子抽在二哥的身上比抽在自己身上还难受。
      沙把头和两个开拓团的人走了。榆树悄悄出来与白桦、李八门子、许怀山和柳二楞见了面。并把去抗联遇到杨花的事告诉了许怀山,让许怀山拿个主意看看这事咋办。这时候白桦和李八门子才知道杨华就是杨花。柞儿娘的事榆树没有说,他料定这事许怀山已经知道了,不想再提起来让许怀山伤心。
      榆树又和老楸、梁柁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碰了碰头。他们很快达成了共识,不能只靠自己这几个人搞破坏,要发动更多的人跟日本人对着干。榆树提到了山槐,可以把他团结进来。
      天擦黑的时候,榆树回去了。路上正巧遇上抽李八门子的日本人独自一个人站在树下低着头咬着牙撒尿。他把手一挥,绝影闪电一般扑了过去。撒尿的日本人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便被扑倒了。他刚哇地喊出一声喉咙就被掐断了。
      山槐听榆树说抗联要在卧龙山对付日本人,便欣然留了下来。他自己有马,又是林场的老人儿,人熟为宝,和把头打了个招呼,就加入了马套子队,从山上往河边拉木头。山槐在马套子队里绝对是响当当一把好手,把头汪大鼻子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用马套子从山上往楞场上拉原木是个十分惊险的活,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这活即容易伤人又容易伤马。所以,马得是好马,劣马干不了。老板子更得好把式,笨手笨脚不行,呆头呆脑更不行。那年月,马是庄户人家的命根子,用好马拉套子谁家都舍不得,打发劣马出套子又糊弄不了洋鬼子,再说了,劣马拉不上几趟就交待了,弄不好人的命也要搭进去。所以,这里的老板子多数不是自愿来的。日本人在大车店,在庄稼院看中了哪匹马,连逼带抢,不由你不来。
      拉套子用的马爬犁叫圪塔爬犁。都是用碗口粗的小树做成的。做马爬犁多数用桦树,因为小桦树又结实又光滑。将小桦树连根砍下来,留三米多长,梢这头做车辕,将桦树根砍成圆形的木头圪塔做爬犁脚,两个爬犁脚上有一道横梁。
      拉原木的时候,老板子先指挥马退着将爬犁脚伸进吊好卯的原木底下,用绳套将原木牢牢绑在爬犁上,然后扬鞭打马,硬逼着马从一尺多深的雪壳子里把原木拖到山路上。这个阶段并不算难。难的是如何下山。这里是一个足有一里地长的陡坡,中间还要拐几道弯。路面被马爬犁碾压得跟冰滑道差不多,就像镜面似的。马蹄钉要天天换。老板子们上山都穿着靰鞡鞋,脚底下带着防滑的“脚扎子”。
      马套子队里有个老板子姓刘,外号刘白凿。这人原本是个木匠,喜欢玩纸牌,人很实在。白天给财主家干活,凿了一天木头挣俩钱,晚上财主又哄他看纸牌,再把白天凿木头挣的钱全都输给财主,有时候还要欠帐。刘白凿长得有鼻子有眼溜光水滑,却连个媳妇也没混上。后来不当木匠了,给一家土财主赶大车。刘白凿变成了刘白赶。日本人看中了财主家的马,财主知道拗不过日本人,索性把长工也搭上了。其实,刘白凿赶马车的本事比他玩纸牌还臭。
      这一天,刘白凿牵着枣红马,拉着一根小头直径足有一米的红松原木下了山坡。刘老板像往常一样用手牢牢抓住马缰绳,跟着枣红马飞快地向山下跑去,突然脚下拌蒜,手不自觉地松开了马缰绳,一个跟头趴在路面上,眼看着刘白凿不被马踩死也会被原木碾死。这时候,只见枣红马四蹄一蹬,马屁股拼命往后坐,四条马腿绷得笔直,像四根倾斜的柱子,原木推着马,马腿蹚着刘白凿飞快地往山下滑去。刘白凿彻底吓蒙了。前边就是一个拐弯,马抬不起来腿,无法拐弯,马爬犁势必要窜出路面,人和马一起被原木碾压。一场伤亡事故就在眼前。
      山槐正牵着自己的马在错车线上给下山的马套子让路,一看刘白凿出事了,一个鹞子翻身飞了出去,就在临近拐弯的地方一只手抓住了枣红马的缰绳,另一只手抓住刘白凿的腰带,将刘白凿提起来,胳膊用力一甩,刘白凿就飞了出去。山槐牢牢牵住马缰绳,用身体死死靠住枣红马前槽夹板子,高声喊着“喔!喔!喔!喔!”枣红马梗着脖子,奋力往内侧倾斜,努力削减强大的离心力。圪塔爬犁甩了一个大大的弯,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大红松原木在冰一样的路面上划出一个漂亮的扇形,在甩过弯来以后,撞到路边的一个树根上,“咣”地一声响,险些没有把马带翻。拐过弯就是陡坡,马爬犁在陡坡上根本停不下来。山槐指挥着枣红马,或坐坡,或奔跑,枣红马十分矫健,山槐如同马戏团的英俊小生,人马一体,一直冲到山脚下才停了下来。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站在远处监工的把头汪大鼻子禁不住啧啧连声。
      刘白凿惊魂未定,爬起来就追,一直追到山脚下。他扑倒在地,冲着山槐连磕三个响头。枣红马也像懂事儿似的向山槐屈一屈腿,然后打了两个响鼻,咴咴地叫几声。刘白凿站起来,搂住枣红马的脖子,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枣红马的后蹄子上方被原木磕伤了,流出了鲜血。刘白凿把自己的毛线围脖摘下来缠在马蹄上。
      枣红马的马掌钉全撸平了,走路打滑,用不上力。这里离楞场还有一段路。山槐上山将自己的马牵过来,换下枣红马。
      刘白凿心里感激,嘴唇抖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牵上枣红马走了。
      从此,卧龙山留下一段佳话:枣红马坐坡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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