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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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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许柞娘死了,榆树跟着许柞流了一阵眼泪。眼泪止住了,脾气上来了。他回头看看钱儿和柳毛,这两个孩子也都不哭了,蔫头耷拉脑的,像霜打的黄瓜秧。
榆树气哼哼地说:“你们俩听着,我把许柞交给你们俩了,你们给我看住喽,绝对不能让他回张家湾。这几天你们谁要再说回张家湾,我打折他的腿。”
钱儿和柳毛都不敢出声。
榆树提高了嗓门喝道:“听见没有?”
钱儿和柳毛赖赖叽叽地应着:“听见了!”
榆树发现雪地上有一串新鲜的兔子脚印。他跳下马,把许柞也带下马来。对钱儿和柳毛吆喝了一嗓子:“下马!”
钱儿和柳毛蔫巴悄动下了马。榆树拿起一根木棒去捋兔子脚印。钱儿和柳毛还真听话,一边一个紧紧地夹住许柞。
榆树顺着野兔的踪迹往前找,找到了野兔洞。他用棒子一捅,从野兔洞的另一个出口窜出一只野兔。榆树把手里的棒子扔了出去,正好打在野兔的头上,野兔一翻白,倒在雪地里蹬蹬腿。
榆树走过去,把野兔捡回来。他看见附近有一棵鱼鳞松站干,有碗口那么粗,走过去,发疯似的一脚踹过去。喀吧一声,鱼鳞松站干从根上断了。鱼鳞松长得高,受到撞击,梢头断了几截,直上直下落下来。
三个孩子同时“啊”地叫了一声。
多亏榆树会功夫,闪身躲过,嘴里骂道:“它妈的,多悬没把这颗疙瘩脑袋开瓢。”他像个被激怒的熊瞎子,噼叉叭叉一阵乱踹,把鱼鳞松站干踹成一截一截的。他把踹好的烧柴归拢一堆,然后对钱儿和柳毛说:“你们俩去扒些桦树皮来,拢堆火,我给你们烤兔子吃。”
钱儿问:“柞哥咋办?”
榆树翻楞翻楞眼珠子,没好气地说:“栓你们裤腰上!”
柳毛真要把柞哥的腰带和自己的腰带系到一起。
钱儿说:“我干爹说的是气话。可别再惹他生气。”
钱儿和柳毛慌忙跑到一棵大桦树下,一人拽下一块桦树皮跑了回来。榆树将桦树皮点着,桦树皮吱吱啦啦地响,很快点燃了鱼鳞松,火堆熊熊燃起来。
鱼鳞松是上等木材,要是当烧柴,比红松好烧。红松烟油子多,烟大。
许柞呆呆地坐在火堆旁,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熊熊燃烧的火苗,眼前晃动着娘倒下去的样子。钱儿和柳毛一边一个夹着许柞,都拿眼睛瞅着榆树,大气都不敢出。榆树把野兔子扒皮开膛。然后把收拾好的兔肉架到火上。兔肉滋滋地冒着油珠,很快就散发出肉香。
钱儿和柳毛饿急眼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许柞总算不哭了,但是一口都不吃,看样子咽唾沫都吃力。
榆树坐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烟。他知道,许柞吃不下东西,劝也没用,他自己迈过这道坎就好了。榆树也吃不下,心里上火,火腾腾的。其实,他是冲着自己发火。明明知道张家湾危险,为啥没有管住三个孩子,自己还傻了吧唧地领着孩子们站在山头上张望?
钱儿和柳毛吃饱了,两个人各攥了一个雪团吃雪解渴。
榆树挑好肉给许柞留起来一些,剩下的都喂了七条猎狗。
看看时候不早了,榆树说:“走吧!”
钱儿问榆树:“干爹,我们找不到山槐大哥怎么办?”
榆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能走一步说一步。”
柳毛说:“鬼子和警察没有把我们的房子点着,我们不走好了,就在那住。”
“傻瓜。”钱儿冲柳毛一撇嘴说,“那个房子咱还敢住吗?”
榆树说:“咱们找山槐,不光是为了找落脚的地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
钱儿说:“还有啥事比房子更重要。”
榆树没有吭声。他自己都搞不明白,为啥林涛和他说的事,他会当成头等重要的大事。
他们来到卧龙山林场附近,发现这里有许多警察,还有许多日本人。卧龙山伐木场被围上了。
榆树说:“你们三个在外面等我,我进去找山槐。”
钱儿说:“干爹,别啥事都你一个人干,我们三个也不是吃干饭的。这件事交给我好了。你替我看着柞哥。”
柳毛说:“我和钱儿一块去。”
榆树想了想,觉得让钱儿和柳毛进去找山槐麻烦会少点儿,便对钱儿和柳毛说:“要机灵点。”
钱儿说:“我不傻!”
柳毛说:“我也是。”
“你也是啥?”钱儿对柳毛说,“你进去以后要装得傻一点儿,越傻越好。”
柳毛不乐意了,说:“你咋不装傻呢?”
钱儿说:“你让干爹瞅瞅,你大鼻涕啷唧的,你不傻谁傻?”
榆树说:“别贫了,快去快回,一定要注意安全,警察不让进就回来,我再另想办法。”榆树又摸摸柳毛的头说:“有的时候装傻充楞也是个办法。”
钱儿得意地说:“看看,听我的没错吧!”
钱儿和柳毛悄悄向卧龙山林场摸去。路上,他们发现一只受惊的野兔。
钱儿说:“机会来了,咱俩把兔子往场院撵。”
两个人撵一只兔子,想怎么撵就怎么撵。兔子在前面一蹦一跳地奔场院去了。
有几个警察看见两个小孩子在撵兔子,没当回事。兔子无路可逃,跑进场院。钱儿和柳毛喳喳呼呼,连喊带叫,眼睛里根本没有警察,一心在抓兔子。有几个警察背着枪也跟着堵截。钱儿和柳毛故意把兔子往劳工的工棚子撵。看看要到工棚子门口了,钱儿喊:“扑住!扑住!”柳毛飞身一扑,把兔子扑到身下。
柳毛爬起来,一只手薅着野兔的长耳朵,得意地向警察显摆,大鼻涕进嘴了也不擦一擦,咧着嘴,翻着白眼,嘿嘿嘿傻笑,活脱脱一个小傻子。
几个警察围住柳毛。有一个警察伸手来抢兔子。
柳毛举着兔子转磨磨,嚷着:“是我逮的,是我逮的。嘿嘿嘿。”
一个警察把野兔抢去了。柳毛往地上一坐,双腿不停地蹬蹬,咧开大嘴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我的兔子,我的兔子。”引来一圈人观看。
钱儿乘机钻进了工棚子。
山槐恰巧就在工棚子里。他见到钱儿,心里一惊,把钱儿拉到一边,低声问:“你咋来了?”
钱儿说:“我干爹有事找你,他不好进来,就让我们俩进来了。”
钱儿向山槐传了话,嘀溜转身又溜出工棚子。柳毛还坐在地上蹬蹬腿干嚎:“我的兔子,我的兔子。”
钱儿走到柳毛身边,拉了一把柳毛,说:“傻子,兔子让人抢了我们再去逮一只。”
柳毛刚站起来,走过来两个爱管事的警察。其中一个警察说:“喂,哪来的两个傻小子?”
手里拎着兔子没走的警察说:“不知道是哪的,撵兔子撵这来了。”
“滚!”那个爱管事的警察大声喝斥。
钱儿和柳毛好像害怕了似的拔腿就跑。他们跑出场院,钱儿说:“我就怕警察不让我们滚。”
山槐好歹是卧龙山伐木场的老人儿,有点儿面子,他去找木把子,又和木把子一起去找把头,他说他的马寄养在亲戚家里,要去牵回来拉套子。林场正好缺马套子,负责马套子队的把头汪大鼻子便欣然给他开了个放行的条子,让他速去速回。
山槐以为榆树是专门来还马的,见了榆树就说:“这匹马我本来没想要,为了朋友,一匹劣马我还是舍得的。”
“这我知道,凭山槐老弟的为人,黄膘马也不在话下。”榆树说,“不过马还是要还的。现在我有两件紧要的事要你帮忙。”
山槐说:“啥事?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榆树说:“一是我们的老窝被挑了,我现在带着孩子们没地方落脚。”
“我这里肯定不行,进了劳工营就是进了虎口狼窝。近处吗……”山槐一拍大腿,说:“我知道个地方。香草河有一座拉赫辫子房,还挺规矩的,收拾收拾就能住。”
榆树问:“房子有主吗?”
山槐说:“前些年有一对老两口子在那里养蜂。我去过。那老两口还割蜂腊给我吃。后来听说有一天晚上,黑熊来偷蜂蜜,正好老太太在蜂箱跟前,让黑熊一巴掌就给拍死了,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儿在那里守着,也不知道哪去了。有人说老头儿喝醉了酒让野兽给吃了。那地方挺僻静的,深草没窠,一般人不敢住。不过,我看倒是挺适合你们住。”
钱儿插嘴说:“山槐大哥,住在那里会不会瘆得慌。”
山槐笑着说:“小家伙,要叫山槐叔。叔跟你说,跟着你干爹,啥都不用怕,你干爹就是山神。那地方开春以后可好了,漫山遍野的山花,连草都是香的。要不然怎么叫香草河。”
钱儿说:“柞哥叫你山槐大哥,我怎么就要叫你山槐叔?这不公平。”
山槐说:“小东西,还跟我讲公平。我管你干爹叫大哥,你不叫我叔叫啥?”
榆树说:“各论各叫。小孩子爱叫啥叫啥,反正我是认定你这个兄弟了。”
钱儿听干爹这么说,便急忙改口:“山槐叔,闻味能当饿吗?我们现在啥吃的都没有。”
山槐说:“机灵鬼,明天山槐叔下山给你们弄点儿粮食去。”
柳毛上来了机灵劲,说:“山槐哥,多弄点粮食来。我们总吃肉,都吃腻了。”柳毛回头对钱儿说,“你以后得管我叫叔。”
“我叫你占便宜!”钱儿嚷着,和柳毛撕巴起来。
榆树急忙说:“不用!不用!填饱肚子的事还难不住我。还有紧要事要干。”
“榆哥,你说有两件要紧的事,还有啥事?”山槐问。
榆树说:“这第二件事才是真正的大事。我们现在就去香草河。咱们边走边说。”
路上,榆树对山槐说了抗联要破坏日本人掠夺木材的事。
山槐本来打算离开卧龙山伐木场,听榆树如此一说,便决定暂时先不走了。
山槐带着榆树他们来到香草河。房子还不赖,比草龙泡的房子宽敞,拉赫辫子房也比木刻楞房暖和。
所谓拉赫辫子房其实就是一种土房,满族人叫拉赫辫子房,汉族人也就跟着这么叫。房子的墙体是用草绕子裹着泥编织成的,一个个草绕拧得跟女人的辫子似的。这种房子比较经济实用,可以就地取材,房子严实,不透风,而且墙体轻,房子有寿。在东北,这种房子很普遍。
榆树和山槐把土坯炕收拾一下,又把烟囱窟窿掏了掏,捡来些干柴生着火。刚生着火满屋子是烟,连屋地都往出冒烟,烧了好一阵子,烟道通了,屋子里的烟才渐渐消散了。
他们又全体出动薅了一些干草铺在炕上。这样,没有铺盖也能过夜了。
这一夜,山槐没有回卧龙山,和榆树他们一起和衣而卧。榆树对山槐讲了一些在抗联的见闻,山槐觉着很新鲜。
山槐告诉榆树,林业株式会社铁骊分社贴出告示,为卧龙山伐木场大量招募苦力。满州警察也出面协助抓派劳工。
一直不说话的许柞终于开口说话了,“听我娘说,我爹也被抓去当劳工了。”
榆树说:“我们这次去张家湾,张家湾的男人一个都没看见,没准大多数都被抓了劳工。你在林场里是老人儿,遇到熟悉的,多关照一点儿。”
山槐说:“那还用说!以后榆哥的亲人就是我山槐的亲人,榆哥的事就是我山槐的事。”
许柞、钱儿和柳毛都太困乏了,躺下不一会儿就都睡着了。
山槐问榆树:“榆哥,许柞出啥事了,眼睛哭得像山核桃似的。”
榆树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太苦了,眼看就娶到家的媳妇变心了,他爹被抓了劳工,刚刚,他娘又被警察打死了,唉!我都为这孩子揪心。”
“啊!许婶死了?”山槐大吃一惊,“多好的人啊,怎么说死就死了?警察抽什么风,连平平常常的大娘大婶都不放过?”
“这些日本人的狗哪还有人性!”榆树把白天在张家湾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山槐说:“榆哥,你也不用责备自己,满洲国警察太缺德,以后见着他们往死里整。”
“唉!”榆树叹了一口气说,“我光寻思孩子们都想家了,就由着孩子们的性子打张家湾路过,也想看看张家湾的情况,哪承想柞儿偷着跑下山了。”
“你说许柞的媳妇变心了是咋回事?”山槐又问。
“唉!”榆树又叹了口气说,“杨花不想嫁给柞儿了。”说起这事,榆树脸上有些发烧,他没有说杨花变成了杨华,也没有说杨华另有所爱,更不能说杨华爱的是他榆大疙瘩。
山槐说:“怎么会这样?杨花是嫌他瘸?那当初……”
榆树摇摇头说:“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杨花我见过,这姑娘不赖。”山槐轻声说。
榆树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榆哥,你倒是该有个女人了。”
“我倒是想,谁跟我呀!”榆树摇摇头苦笑,反过来说山槐,“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处对像了,岁月不饶人,逛荡几年就奔我这个岁数来了。”
“等安定安定再说吧。没家没业的,谁愿意跟着我四处游荡?”
嘴为心声。人说话,往往是需要的表露。饿了自然议论吃的,渴了便想喝的,跑腿子到一块,挂在嘴皮上的总是男人和女人的那点儿事。
后半夜了,榆树和山槐相互靠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