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钱儿》琼仁

2、第二章

　　第二章

　　李大小今年十五岁，李二小今年十四岁，李老小儿今年十三岁。三个半大孩子像三个马驹子，让他们拉套吧，还不到时候，栓在家里又栓不住，整天漫山遍野地乱跑。
　　几天前，哥三个带了一片丝挂子去河里挂鱼。
　　据凌云山明命寺的一位道长说，小兴安岭有龙脉，龙脉与水相随，有山就有水。小兴安岭腹部有座高峰叫锅盔顶。锅盔顶的顶峰跳出一股山泉，泉水甘甜无比。这股泉水似有灵气，同一走向的细流都往它这里汇集，很快就成了小溪。水随山行，山不转水转。小溪在深山里转来转去，转到张家湾已经成了十几米宽的大河。这河水十分清冽，仿佛不属于凡间。河里鱼类繁多，山胖头、山鲶鱼、细鳞、青鳞、柳根、老头鱼、葫芦籽、嘎牙子……样样奇鲜无比。
　　哥仨来到河边，李大小和李二小选好位置，把丝挂子拦到河里。本想到上游的河滩上把弄湿的衣服脱下来晒在河滩上，然后一边洗澡一边撵鱼，不想，一转眼的工夫老小儿不见了。这哥俩四下里巡视，李二小用手往下游一指，说：“在那儿！”
　　在他们下游不远处有一个河湾，水流看上去很平稳。阳光平铺在河面上，泛着金色的波纹。河岸边有两棵臭李子树，树干往河里倾斜，枝头低垂，眼看就与水面相接。树上的臭李子已经熟了，又黑又亮。两棵树就像两个美丽的女人在河边洗头，很招人喜欢。李老小儿正抱住一棵树往上爬。
　　李大小和李二小急忙奔过去。
　　李大小冲着树上的老小儿喝道：“下来！”
　　“我不。”老小儿扳着一个树杈继续往树梢上移动。李老小爬树的本领很高，无论多高的树他都能爬上去，像这种矮趴趴的臭李子树本来不在话下，偏偏这棵树歪歪着，而且是往河里歪，从树上往下一看，下面是黑森森的河水，挺眼晕的，越到树梢树枝越软，颤悠颤悠的，时刻有掉到河里的危险。
　　“赛脸是吧！”李大小摆出大哥的架子，“不听话下回不带你来了。”
　　“我眼看就要够到了。”李老小儿不甘心。
　　李大小用力踹了一脚树干，树上的老小儿一晃，险些掉下去。
　　老小儿赖叽叽地说：“大鬼头真坏，等我回家告诉妈。”
　　李二小说：“快下来吧！这事你还敢告诉妈？”
　　李大小在哥仨中拥有绝对权威，这种权威甚至超过爸爸。老小儿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心有不甘地从树上一点一点往下蹭，双脚落了地，眼睛盯着树上的臭李子说：“这棵树上的臭李子一定是酸的。”
　　李大小笑了，说：“你们等着，我够下来一些给你们尝尝。看看到底是甜还是酸。”
　　李大小噌、噌、噌，很快就爬到树梢上，骑在一根大树杈上，摘下一串又大又黑的臭李子放到嘴里，“哇，甜的！”他欢呼着，折下几枝扔下来，然后骑在树上舒舒服服地吃着臭李子，见哪串好摘哪串。
　　李老小儿吃了一串臭李子，叫起来：“真甜！”
　　他抬脸看着树上的大哥骑着树头，颤颤悠悠，一副惬意的样子，眼馋了，他高声喊：“大鬼头，你下来！”
　　李大小说：“我下去你也别想上来，你看下面就是水，水很深的。”
　　李老小儿回头找二哥。李二小已经不声不响地爬到另一棵树上去了。他骑着一个大树杈，一边吃臭李子，一边偷着乐呢。李老小儿的嘴巴立刻撅起来，能挂住一个油瓶子。他看着自己手里的残枝，再抬头看看树上的，总觉得手里的臭李子没有树上的大，也没有树上的黑。李老小儿一赌气，把手上的枝子都扔到河里，转身走了。
　　他走到上游，找到一处河堤矮的地方，用手抓着河堤上的草，慢慢下了河。这里的水不是很深，刚到他的腰。
　　李大小看见老小儿从河里蹚过来，是要站到河里摘臭李子，急得他在树上大叫：“当心！水深！”
　　老小儿不管不顾，继续往前蹚。河水渐渐深了，已经齐胸。李老小觉得人在河里总是往起漂，脚抓不住河底。他慌了神，转身想往回蹚，往回去是逆流，根本回不去了。他整个人都漂了起来。好在他会搂狗刨，往水上一趴扑通起来。
　　山里的河水日照时间短，即使到了夏天也特别凉。一年到头，孩子们玩水的时间非常有限，所以，山里的孩子水性都不好。老小儿刚刚跟大哥学会了狗刨。狗刨是这一带最流行的泳姿，什么蛙泳啊、蝶泳啊，全不时兴，就连水性最好的李大小也不过是多会个漂仰。因为没有人教孩子们游泳，孩子们全凭天性，往水上一趴，脚蹬手刨，和狗在水里游的样子很相似。
　　李老小儿趴在水上刚扑通了两下，觉着不对劲，自己不是在游，而是被水冲走了，心一慌乱了方寸，腿肚子像抽了筋似的，手和脚立刻失去了协调性。他想喊，刚一张口，先灌了一口水。这一下他完全蒙了，身体不由自主，漂漂悠悠地顺流而下。
　　李大小见老小儿在水里挣扎，大叫一声：“老小儿！”扑通一声从树上栽下来。他本想把老小儿拦住，可是跳水的姿势不对，是大头冲下栽下来的，等他从水里抬起头来，老小儿已经被河水冲过去了。
　　就在李大小跳水的那一刻，李二小用双手扳住一个大树杈，人悬在空中，使了一个千斤坠，树杈横在水面上。李老小儿抓住了一根树枝，身体在河流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回旋。这时候，李大小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抓住老小儿的头发不撒手。哥俩像两个泥鳅在水中翻滚。
　　李二小说：“大哥松手吧，没事了。”
　　李大小松开手，差一点儿哭出来，拖着哭腔说：“老小儿，你吓死我了！”
　　哥仨都抓着树枝站在河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里的水刚好到老小儿的腋窝，老小儿的脚还是抓不住河底，好在有大哥和二哥护驾，李大小和李二小一边一个夹着他，怕他再被水冲走。哥仨仍然没有忘记吃臭李子，一边吃一边有说有笑。
　　“大哥，你刚才薅我头发干啥？让我多喝了两口水。”老小儿选了一串最好的臭李子，摘下来，心满意足地放进嘴里。
　　李二小说：“大哥是听爸说的，在水里救人要抓头发。”
　　李大小看了一眼老小儿，说：“今天这事不要让妈知道。”
　　李二小也看着老小儿说：“老小儿不说妈就不会知道。”
　　“跟爸说行吗？”老小儿天真地问。
　　“跟爸说了妈不就知道了吗？跟谁都不许说，谁要是说了，下次我一定不带他出来。”李大小的表情很严肃，摆出了他的权威。
　　老小儿自言自语地说：“这么有趣的事情憋在肚子里怎么能憋得住哇！”
　　李大小说：“憋不住也要憋着，要不然，以后妈该管得紧了。”
　　突然李二小大声喊：“你们看——”
　　李大小和李老小儿一起回头望去。不远处，警备道像一条毒蛇，从远处钻进来，经过张家湾，一头钻向大山深处。警备道上，正有两辆关东军的汽车从远处开过来。一辆是装甲车，一辆是敞着棚的汽车。敞棚车上挤满了人。转眼间，汽车已经离他们不远了。汽车停了下来。从装甲车上走下来几个日本兵，都带着枪，还有一个人穿西服戴礼帽，手里拿着一根木棍。这些人想必是看见了李大小他们哥仨，才直接奔过来的。
　　哥三个像三根木桩钉在了河里，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看着日本兵。
　　有一个日本兵在向他们招手。
　　手拿木棍的人是个中国人，冲着李大小他们喊：“皇军让你们过来，麻溜的！”
　　他手上的木棍很特别，是用山里最常见和水曲柳小树做的。水曲柳小的时候，长得特别直，也特别修长，才有大拇指那么粗就有一人多高，而且韧性很好，不容易断，连根拔起来可以做成很精致的拐棍。中国人拿着叫拐棍，洋人拿着就叫文明棍。这个人看样子是留过洋的，穿得也像根棍似的，木棍拿在他手上自然要叫文明棍。他的文明棍很特别，上面有刻度。
　　哥三个手拉着手，胆胆怯怯地从河里走出来，刚一出河觉得有些冷，上牙碰下牙，得得地响。
　　哥仨上了岸。李大小在前，李二小的李老小儿一边一个拽住大哥的胳膊。
　　一个日本人见他们嘴巴黑黑的，冲着文明棍叽哩哇啦地说了几句鬼话。
　　文明棍呲着一口白牙，点头哈腰地也哇拉几句。他果然喝过洋墨水，是个二鬼子。二鬼子转过身来，对这哥仨说：“皇军说了，吃臭李子不好，嘴巴黑黑的，他要让你们吃白面馒头，还有猪肉炖粉条。你们是满洲国的臣民，该为朝廷出力了，现在就跟我们走，去修警备道。”
　　“我们不！”李老小儿从大哥身后露出脸来说了一句。
　　二鬼子走过来拉住李老小儿的胳膊，用文明棍照着他的屁股抽了一下，说：“在皇军面前不许说不！滚，这没你的事！”
　　李老小儿用双手捂着屁股咧了咧嘴。
　　李大小回过身来推了一把老小儿，说：“快回家去！”
　　李老小儿转回身往家跑，没跑多远，听见一个日本鬼子在吆喝什么。他回头一看，见日本鬼子已经扭住了大哥和二哥。大哥一边挣扎一边高声喊：“老小儿快跑！”老小儿撒腿就跑。这时候，“呯”地一声枪响，子弹从他的头上划过，吓得他趴在河滩上一动也不敢动了。一个日本兵走过去，像抓小鸡似地拎起了李老小儿。哥三个一起被推上了汽车。
　　汽车上有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其余的人都是被抓来的中国老百姓。
　　有人问李老小儿：“你多大了？”
　　“十三。”
　　“造孽！这么大的孩子抓来能干啥？”
　　“谁家丢了孩子，还不得急死。”
　　车上的劳工一阵唏嘘。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家丢了孩子都是要命的事。李八门子和李婶疯了似地找孩子。全村的人都帮着找。周围大大小小的水泡子你搅和一遍他又搅和一遍。周围的山林和草塘恨不得能用篦子梳上一遍，连草甸子里的野鸭蛋都翻出来了。后山的迷魂沟山势复杂，人进去容易迷山，全村人成帮结伙地带着铜盆子进去找人。人们一边呼喊一边敲铜盆子，站在这山喊，听见那山有回声，慌忙跑上那山去，原来是自己骗自己，不知道骗了多少回，结果还是白忙活。谁家的小孩子发现了一堆猪骨头，急急忙忙跑来报告，慌得李八门子和李婶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查看究竟。有人在河里找到了丝挂子，终于有了线索。于是大家顺着大河找下去，一直找到了呼兰河，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不是有人苦苦相劝，李八门子非要找到松花江不可。
　　一向刚强的李婶受不住了。她吃不下，睡不着，身体急速衰弱下去。都说黄皮子迷人专找阳气不足的。李婶这时候只剩下半口气，偏偏就被黄皮子迷住了。真是放屁都砸脚，越渴越吃盐。
　　人们怎么都不会想到三个半大孩子会被抓去当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