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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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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天放亮了,正是鬼呲牙的时候,天气特别的冷,刮鼻子刮脸的。冷空气被压缩成乳白色的雾状,直呛人的嗓子。人的手脚不禁冻,像猫咬似的疼。榆树他们爷几个骑在马上摇摇晃晃,都像睡着了似的,没有人说话,只听得马蹄踏在雪地上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
终于要到草龙泡了,人和狗都兴奋起来,两匹马也相互呼应着打着响鼻,咴咴地叫。
猎狗们也好像回家心切,绝影和湛卢首先狂奔起来,其它五条猎狗箭一般跟了过去。不久,便听见七条猎狗在家门口嘶吼,不是欢呼,是悲鸣。
榆树心里一惊,大叫一声:“不好!”
榆树把手一挥,两匹马同时停下。四个人都下了马。
钱儿双脚一沾地,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在马上坐久了,腿脚麻木了,根本不听使唤。许柞和柳毛的腿也都像木头似的,两个人都在雪地上跺着脚。
榆树把钱儿拉起来,对钱儿也是对许柞和柳毛说:“抓紧活动活动,可能有情况。”
他们爬上最后一道山梁,可以俯瞰整个草龙泡。木刻楞房还在,只是门洞大开。看样子有许多人光顾过这里,房子周围的积雪已经被踏平了。许柞、钱儿和柳毛都惊得目瞪口呆。
榆树冷静地观察着四周围的动静,狗还在毫无攻击性地嘶吼,看样子并没有敌情。榆树翻身上马,拍马狂奔。许柞一个人上了马,紧紧跟着榆树,钱儿和柳毛撒开双腿连喊带叫地在后面紧追。
跑腿窝棚的房门被踹掉了。窗户纸也全部被杵破了。寒风吹着残破的窗户纸,发出刺耳的尖叫。七条猎狗跑进跑出的,见到榆树,都夹着尾巴围过来,嘴里发出悲伤的低呤,好像在述说着什么。
榆树小心地进了屋。
屋子里一片狼藉。墙上所有的山货被洗劫一空。行李被挑得乱其八糟。地上的炉子被踹倒了。锅碗瓢盆被砸得稀巴烂。
小火炕的炕头下面有一个灶坑,是专门用来烧炕的,这里的人叫攮灶子。虎丫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把攮灶子堵得严严实实。
虎丫的头不知道中了多少枪,头骨已经被打碎了,身上被刺刀捅成了筛子。
榆树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一声不吭。许柞、钱儿和柳毛走进来,站在榆树的身后,沉默不语。空气仿佛凝固了。
突然,攮灶子里有了动静,是小狗崽吱吱的叫声。榆树移开虎丫的尸体。从灶坑里跑出来四个毛绒绒的小狗崽。榆树的眼圈红了。钱儿和柳毛哭出声来。
原来,榆树他们消灭了端黑瞎仓的日本鬼子,惩处了斗鸡眼,带着战利品走了以后,在卧龙山伐木场大吃大喝的满州警察小队左等右等不见端黑瞎仓的人回来,便进山搜索。这些警察远远地看见斗鸡眼被吊在树上,立刻都毛了脚,走到近前一看,日本人全死了,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地跑回去报告。日本大佐亲自挂帅,关东军和警防大队又一次协同作战。他们顺着马爬犁印找到了草龙泡。
也是榆树疏忽了,爷几个从草龙泡去卧龙山没有用树枝扫掉爬犁印。
大母狗虎丫刚产完崽,慵懒地躺在干草上。也许是母性的细心,怕冻着小狗崽,也许是动物特有的心灵感应,知道危险将要来临,虎丫往攮灶子里叼了一些干草,然后把自己的狗宝宝一个一个地叼进攮灶子里。
关东军和伪警察把跑腿窝棚团团围住。
关东军大佐示意吕大麻子进攻。吕大麻子命令几个满州警察打头阵攻门。几个满洲警察踹开房门,见一条大狗像凶神似的蹲守在门口,面面相觑,不敢进去。
吕大麻子急了,大声咆哮:“给我冲进去!”
伪警察挤在一起,小心地往屋里蹭。虎丫愤怒地狂吠起来,它高高跃起,准备发起攻击。这时候,枪响了,虎丫扑倒在地,身体在抽搐。突然,她打了个滚,站了起来,退回到屋里。众警察扑进屋来,见只有一条狗看家,胆子都壮起来。冲着虎丫纷纷开枪。虎丫用身体挡住攮灶子,到死也没动一动。
关东军的士兵见死了七个日本人,只换回来一条狗命,发怒了,在虎丫身上捅了无数刀。
其实,虎丫若不是为了保护小狗崽,凭它的本领完全可以冲出去。
人类的母爱与动物的母爱相比,动物的母爱是一种完全出于生物本能的纯粹的母性,不含半点尘滓,更让人敬畏。
埋了大母狗虎丫,榆树说:“这四个狗崽实在太小了,养不活的,就让它们陪着自己的妈妈吧!”结果柳毛和钱儿都炸了,两个人哭天抹泪地要把小狗崽带走。
柳毛抱着两只小狗崽哭喊:“不!我不让它们死!”
“能养活的!我们家的大黄就是这么大抱来的,是妈妈用米汤喂活的。” 钱儿也抱着两只小狗崽哭着嚷嚷,“我要把这些狗崽送到张家湾,让我妈妈养着。”
榆树见两个孩子抱着狗崽不撒手,不愿意伤了孩子们的心,索性就让他们抱着。反正这四个狗崽早晚得死,等到狗崽死了,不想扔也得扔。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个落脚的地方。在这冰天雪地里无处安身,别说狗崽活不了,人也没法活。
榆树说:“走,去卧龙山,找山槐。”
几个人屋里屋外转了转,能吃的东西一点没剩,被扫荡一空,连同在破木桶里用雪埋着的野鸡都被卷走了。可用的好歹剩下一个摔烂了盆沿的陶瓷盆子。陶瓷盆子底还没露,盛个水啥的还能用。炕上还剩下一堆被刺刀挑得乱七八糟的破棉絮。榆树把破烂棉絮卷巴卷巴,塞在陶瓷盆子里,用绳子捆巴捆巴,扣在自己的后背上。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去卧龙山有两条道。捡直走,走他们去端黑瞎仓时走过的路,不用经过张家湾。可是三个孩子非要绕道走,为的是经过张家湾时顺便回一趟家。许柞和柳毛骑一匹马,根本不听榆树指挥了,直接就奔张家湾去了。
柳毛坐在许柞身后,回头看见榆叔瞪着眼珠子看他们,看样子很生气,就对许柞说:“柞哥,咱们不听榆叔的话,榆叔会不会真的不要我们了?”
“不会。”许柞胸有成竹地说,“他明知道咱们没地方去,他往哪儿撵咱们?撵也不走,我就赖这了。”
榆树知道许柞故意在跟自己叫劲,没办法,只好跟着。
离张家湾不远了,榆树拦住了许柞的马,气哼哼地说:“你们三个小兔崽子今天非得回家不可吗?”
钱儿说:“干爹,都到家门口了还说啥?我把狗崽送家去就出来,保证不耽误事。”
柳毛也说:“榆叔,我也是,四个狗崽,我和钱儿一家两只。”
许柞没好气儿地说:“我不稀罕狗崽,快过年了,我想我爹我娘了,我就是要回家!”
榆树说:“我们刚刚干死了那么多鬼子,你们一个个光顾着高兴了。现在小鬼子和警察知道是我们干的了,他们逮不住我们能消停吗?我寻思着,你们的爸爸妈妈肯定被严密监控起来了。你们非要这个时候回家不是作死吗?”
三个孩子都不吭声了,一个个眼泪汪汪的。
榆树说:“既然走到这儿了,我们就悄悄从张家湾的后山走,让你们看看家,顺便观察一下张家湾的动静。”
不能回家,大老远的看看也好。钱儿和柳毛都点点头。
看见家了,孩子们都兴奋起来,一个个抻长了脖子。钱儿和柳毛指点着,欢呼着,猜测着爸爸妈妈在做什么。他们太想家了,因为想家,平日里不知道抹了多少回眼泪,现在总算看到家了,心里那个激动劲儿就别提了。许柞眼睛盯着自己的家,脸色却是阴郁的。他惦记着爹娘,爹娘要是知道杨花变心了,一定会很伤心的,爹娘在给儿子娶媳妇的事情上花了太多太多的心血。
四个人都下了马,站在山上张望。榆树在观察张家湾周围的动静,而三个孩子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的家,他们的心早已飞回家中。
临近晌午,张家湾家家的烟囱冒着炊烟。没有风,炊烟袅袅上升。街前屋后不见一个人,后山坡往日最热闹的地方也没有孩子来玩,整个张家湾一片沉寂,只听见屯子里的看家狗此起彼伏地狂吠,不见一个人影。
榆树用手指着张家湾说:“你们不觉得张家湾有点奇怪吗?”
“没有哇!”钱儿和柳毛同时应答。
“为什么大晌午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榆树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钱儿说:“对呀!人都干啥去了?”
柳毛说:“都在屋里呗!”
榆树把背上的破陶瓷盆子放下,扯下两块被里子,把四个小狗崽两个一对包起来,搭在旋风的背上,拍一拍旋风的头,旋风便颠颠地下山去了。
旋风跑进李家院子,先是大黄跑出来迎接,接着门开了,是钱儿的妈妈。钱儿妈把旋风放进屋里,走到房山头往后山望上一眼。
钱儿对榆树说:“干爹,你看,没有啥动静,让我们回家看看吧,不会有事的。”
柳毛也说:“榆叔,让我们回去吧!我进屋看一眼我妈就出来。”
榆树用手指捻着下巴上的胡子,心里犹豫不决。
榆树一直没听见许柞出声,回头一看,许柞不见了。许柞自己悄悄绕了个弯,离开他们,独自下山去了。
钱儿和柳毛一面一个扯着榆树的衣袖哀求:“柞哥都回家了,让我们也回家看看吧。求你了,干爹。”柳毛也跟着钱儿叫上了干爹。
“不好!你们看!”榆树突然大叫一声。
钱儿和柳毛往山下一看都傻眼了。除了几户“抗联家属”,其他各家各户的房门几乎同时打开了,出来的全是警察。
真让榆树说着了。警察捣毁了草龙泡的跑腿窝棚,没有逮到人,吕大麻子并没有安排人在草龙泡守株待兔,而是在张家湾布上了网。他断定这几个“亡命徒”无家可归,又断了粮,一定会到张家湾求救。
榆树急了,凶巴巴地对柳毛和钱儿说:“你们俩给我听好了,谁再胡来,我把他的屁股打八瓣!我下山去救许柞,你们俩就在山上呆着,我和许柞要是能突出来,你们俩可以开枪接应。我们俩要是出不来,你们俩就往山里跑,直接去投奔抗联。听明白了吗?”榆树的眼珠子瞪得跟牛眼珠似的。
柳毛和钱儿看着榆树凶巴巴的样子,都害怕了,乖乖地齐声回答:“听明白了。”
山下一片嘈杂,旋风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堵截,狂叫着,左冲右突。张家湾里所有的狗都跟着狂吠起来,大有群情激愤的意思。
榆树骑上许柞家的马,大喝一声,“驾!”拍马冲下山去。他打了个唿哨,六条猎狗也都箭一般跟着冲了过去。
榆树放松马缰绳,这匹马还记得家,直奔许柞的家。
七条猎狗又合在一处,四面冲击。警察们一边忙着去包围许家,一边还要防备狗的冲击。有人顾不得听长官的命令,贸然开了枪。
许柞刚刚跑进家门。柞儿娘搂着儿子放声大哭。
许柞问娘:“娘,俺爹呢?”
许柞娘哭着说:“你爹刚刚被抓了劳工。”
许柞娘看着柞儿憔悴的样子,嘴角的燎泡刚做痂,脖子上一块块揪得青紫,心疼地问:“你咋了?有病了吗?”
许柞呜呜地哭起来。
“你倒是说话呀!”许柞娘急得直跺脚。
许柞哭着说:“花儿变心了!”
“什么?杨花还活着?”柞儿娘的话刚出口,“砰”地一声枪响,把她吓得一哆嗦。
许柞娘俩都慌了神。许柞推开娘,冲了出去。迎面碰上扑上来的满州警察,他举枪就打,一个警察应声倒地。其他的警察同时开枪。许柞靠着杖子外面的柈垛不敢露头。他的身后也有警察围了上来。
柞儿娘不顾一切地扑出来。她只想着护住儿子,脑袋里一片空白。她高声喊:“柞儿快跑!”然后扑向围上来的警察。
一阵乱枪,柞儿娘倒在了血泊中。
许柞红了眼,高声喊:“娘!——我跟他们拼了!”他利用柈垛的空隙两面还击。
许家人能过日子,杖子外摞了一圈柈垛,柈垛一人来高,摞得整整齐齐,形成柈子围墙。
要说许柞的枪法还真的没得说,子弹从柈垛空射出去,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可惜子弹打一颗少一颗,三下五除二,子弹就打光了。许柞知道自己腿瘸,跑不快,再说这种情形,跑得快也快不过子弹。
一个警察头目见许柞这里没了动静,胆子壮起来,大声吆喝:“他没子弹了,逮住他回去领赏。”
警察狗了们刚刚还都夹着尾巴呢,这会又都把尾巴扬起来了。有人说:“他是瘸子,跑不了的。”
许柞将枪扛在肩上从柈垛后走出来,怒视着围上来的众警察。他希望警察能对他开枪,他要陪着娘。
七条猎狗冲了过来,围住许柞的警察立刻乱了套。绝影冲在最前面,将一个警察扑倒在地,湛卢恰巧赶到,一口掐断了这个警察的喉咙。惊雷一声怒吼,惊天动地,吓得警察们屁滚尿流。天狼、赛狐、旋风也都不甘示弱,各自扑倒了一个,人与狗满地翻滚,进行肉搏。被扑倒的警察哭爹喊娘,狼狈不堪。燎原喜欢偷着下口,专门掏警察的屁股。有个警察慌乱中开了一枪,没有打到狗,却打到了自己人身上。还有一个警察端起枪瞄准,榆树拍马赶到了,叭地一枪,警察的子弹还没出膛,人却仰面倒下去,砰的一声,子弹射到天上,人却去了阴曹地府。榆树手使双枪,双枪齐发。
警察里有人高声喊:“榆大疙瘩!”
听说是榆大疙瘩,众警察抱头鼠窜。
七条猎狗追着警察的屁股撕咬,警察们唯恐躲避不及,四下里逃散。
榆树伸手将许柞拉上马,带着许柞拍马向后山突去。
被甩在身后的警察高声喊:“别让他们跑喽!”喊归喊,一个个的脚好像都钉在地上了一般,只是瞎喳呼。
榆树带着许柞上了山,警察们才装模作样地追过来,刚到山根,山上飞来子弹。一个警察的耳朵擦伤了,他捂着耳朵杀猪般叫唤:“山上有埋伏。我脑袋受伤了!救命啊!”所有的警察都趴在了山脚下,一动也不敢动。这些伪警察往日里吃喝嫖赌,欺压老百姓,自以为是中国人中的上等人,正是“享受人生”的时候,哪个不惜命?见山上有人打黑枪,卧倒的速度一个比一个快。等到山上彻底没了动静,他们才敢上山搜索。警察搜了一溜十三遭,只搜到一个摔烂了的陶瓷盆子,还有一堆烂棉絮。这些警察回去以后肯定又被骂个狗血淋头,个个都是饭桶。
八门子媳妇和柳毛妈从家里跑出来。看见柞儿娘被打死在当街,呼喊起来。乡亲们纷纷走出家门,前来帮忙。
有人说:“老许家这是咋地了,死的死,逃的逃,当家的又被抓了劳工,好端端一家人家,说散伙就散伙了!”
乡亲们聚在一起,把柞儿娘的尸体抬回许家,等着许家回来人发丧。
榆树救出许柞,把手一挥,钱儿和柳毛也上了马。两匹马向着树林深处跑去。
榆树把许柞手里的枪拽下来背到自己身上,用一只胳膊死死地搂住许柞,将他按在马背上。许柞一边踢蹬着腿一边撕心裂肺地哭。许柞哭就让他哭,这种情况铁打的汉子也会哭。榆树也哭了,他无声地流着眼泪,泪水成串地流,结成了冰,一串串挂在胡子上。别看榆树粗粗拉拉的,其实眼泪窝更浅。
钱儿和柳毛骑在一匹马上,这会都蔫巴了。柞哥的痛苦勾起了钱儿刻骨铭心的记忆,大哥和二哥惨死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的两颗豆大的泪珠挂在眼睫毛上,表情异乎寻常的冷峻,根本不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柳毛呆呆地执着缰绳,柞哥哭他也哭,大鼻涕秃噜秃噜的。他的马头一直挨着榆树的马屁股,生怕被榆叔落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对于铁血男儿,眼泪就是给好钢淬火的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