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钱儿》琼仁

2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孙小个子火烧腚似的跑到警防大队，缩头缩脑进了大队长办公室。
　　吕大麻子双脚交叉放到办公桌上，头仰在办公椅的靠背上，脸上的麻坑对着天花板，两个塞满了黑色鼻毛的鼻窟窿正对着孙小个子。
　　“大队长，我来了。”孙小个子胆胆突突地说。
　　吕大麻子用鼻子哼了一声，也不说话，两只脚在桌子上晃动着，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式。弄得孙小个子心里直发毛。
　　“大队长，我老婆——”
　　吕大麻子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坐直了身子，说：“瞧你这点儿出息，动不动就拿老婆当挡箭牌。现在不说你老婆，说你！你都干啥了？”
　　孙小个子一下子把脖子全缩到袄领子里面，哆哆嗦嗦地说：“我——我——我也没干啥呀！”
　　“没干啥？谁信？自己好好想想！”吕大麻子凶巴巴地瞪着孙小个子说。
　　“那回，我偷老赵家两只鸡。”孙小个子赖叽叽地说。
　　“不是这回！”
　　“那回不知道谁家的羊让我牵走了。”
　　“也不是这回！”
　　“到底是哪回呀？”
　　“说大事！”
　　“说大事？你说的是老马家的傻丫头吧？大队长，我向你坦白，你可别告诉我老婆。傻丫的肚子是我搞大的。”
　　吕大麻子的脸上现出坏笑，说：“你也有这花花事？这事我不管。”
　　“大队长，那我真的没啥了！”孙小个子咧咧嘴，说哭不是哭，说笑不是笑。
　　“没啥了？上次我去李八门子家抓人，你在那装神弄鬼不说，还跟我打马乎眼。现在李八门子一家通抗联，你说你没啥？我说你也私通抗联！”吕大麻子两个眼珠子瞪溜圆，挺吓人的，说出来的话更吓人。
　　孙小个子扑嗵跪到地上，哭天抹泪地说：“天地良心，我真没有通抗联。大队长，看在我老婆的份上饶了我吧！”
　　“饶你可以，但是你得将功折罪。”吕大麻子阴险地笑了。
　　“行！行！你让我干啥都行。”孙小个子彻底屈服了。
　　“那好，你去给我盯住李八门子家，看都有什么人跟他们联系，发现线索别声张，给我悄悄地跟着，如果有重大发现我会重重赏你。”吕大麻子交代完，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康德硬币递给孙小个子，都是些零钱。“你买瓶酒，再买些吃的，穿暖和点，别冻死在外头。”
　　孙小个子捧着这些硬币说：“大队长，您大富大贵，给我一张大票呗，这些零钱也买不来啥。”
　　“等你立功了，钞票大大地。”吕大麻子不知不觉说话带出日本人的腔调。
　　孙小个子唯唯诺诺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孙小个子领了吕大麻子的密令，不敢违拗，悄悄来到张家湾，像个贼似的躲在李八门子家附近。
　　他做好了长时间蹲坑的准备，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他头上戴了一顶狗皮帽子，身上穿了一件羊皮大衣，毛朝外翻穿着，勉裆大棉裤扎上了裤脚，脚穿一双大号毡圪塔，里边絮的是新乌拉草，怀里还揣了一瓶烧酒，隔一会儿就掫一口。
　　孙小个子先是躲在李八门子家的杖子外头。他看见雪儿进了李家，不一会儿又跑了回去，过了一会儿，白桦和他老婆还有雪儿都来了，很快，李家的烟囱冒起了炊烟。孙小个子觉得这也没啥不对的，老邻旧居摊了事，总不能看笑话。他又一想，白桦和李八门子没准会在屋子里说点儿啥，要是能听到有用的情报也好交差，没准还能有赏。他从杖子上跳进李家的菜园子，悄悄躲在后墙根上，那里竖着一堆架黄瓜秧用过的榛柴。他把身子隐在榛柴后，可以隐约听见屋子里的人说话。不小心惊动了李家的大黄狗，大黄狗冲过来狂咬。吓得他仓皇逃出菜园子，重新蹲在杖子外。他一是怕狗咬，二是怕被人发现，青天白日蹲人家后墙根，让人揍一顿也是白揍。好在是个下雪天，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大人孩子没啥事都不出门。他蹲在杖子外，身上很快就积了厚厚的雪，圆咕窿咚的像孩子们滚的雪球。
　　临近晌午，孙小个子看见一条大黑狗进了李家院子。大黑狗叫了两声，白桦出来开门，把大黑狗放进屋里去了。
　　孙小个子觉得这条大黑狗挺可疑，就想回去报告。又一想，回去怎么说呢？说有一条大黑狗进了李八门子家，怎么跟骂人似的。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过了一会儿，大黑狗出来了，直奔后山去了。孙小个子撒开腿追了过去。
　　这大黑狗就是旋风，是榆树放回来探听消息的。
　　狗虽然通人性，但是到底还是没有人的心眼儿多。旋风在前面溜溜地跑，也不管后面有没有人跟着。路上，它也发觉后面有动静，站下来狂吠几声，然后继续往家跑。孙小个子跟着旋风一直跟到草龙泡。
　　孙小个子心中欢喜，以为立了大功一件，急急忙忙往回赶。回去的时候，他怕自己记错了路，扯破了自己穿在里面的小夹袄，沿途系了好多布条。连来带去将近七八十里山路，孙小个子连蹲坑再跟着旋风进山，又做着路标返回来，整整折腾了一天一宿。他赶回来的时候，天正蒙蒙亮。
　　孙小个子知道吕大麻子一定在自己家里，所以没有去警防大队，直接回了家。一进家门，看见吕大麻子和自己的老婆睡在一个被窝里。他使劲抻了抻脖子。
　　吕大麻子见孙小个子回来了，根本没有让地方的意思，不疼不痒地问：“回来了？”
　　“回来了。”孙小个子点头哈腰地回答。
　　“探听到啥了？”
　　孙小个子走近一步，说：“我发现了一个大——”
　　“哎呀！你往后点儿行吗？瞧你这一身凉气。”孙大屁股当啷一句把孙小个子的话给打断了。
　　“宝贝，在说正事，别打岔。”吕大麻子掐了一把孙大屁股的脸蛋。
　　孙小个子继续说：“我发现有一条大狗进了李八门子家很快又出来了，我就跟着那条大狗，结果你猜怎么样？我跟到他们老窝了。”
　　“什么？你找到了他们的老窝？”吕大麻子坐了起来，匆匆忙忙穿衣服。
　　“千真万确。”孙小个子得意地说。
　　“记住道了吗？”
　　“记住了，回来的时候我在树上做了记号。”
　　吕大麻子穿好了衣服，说：“走！”
　　孙小个子赖皮赖脸地说：“让我上炕暖和暖和呗。”
　　孙大屁股说：“暖和啥呀，大队长说了，等你立了功，给咱们在铁骊买个大房子。大队长，说话要算数哟！”
　　“算数，算数。”吕大麻子漫不经心地应着，带着孙小个子往外走。
　　孙小个子十分不情愿，走到门口还回望一眼。
　　孙大屁股美滋滋地躺在被窝里，想象着未来铁骊城里的大房子，竟咯咯地笑了。
　　她觉得屋子有些冷，想下地往炉子里填几块柈子，坐起身来，点亮了油灯。油灯没油了，灯火跟黄豆粒似的。她伸出胳膊从炕墙下把吕大麻子给她的那瓶洋油拿起来，给油灯加满油。突然“嘭”的一声，油灯变成了一个大火球，接着“乓”的一声响，玻璃灯炸了，燃烧着的汽油溅到了她身上。她“哇”地一声大叫，大头冲下从炕上栽下来。她挣扎着爬起来，旋即又瘫在地上。火燃得猛烈，孙大屁股再也没有爬起来。
　　原来，吕大麻子给孙大屁股的是汽油。孙大屁股哪里知道洋油还分什么柴油和汽油，以为所有的洋油都和煤油一样，都能当灯油。她的油灯也是太简陋了，就是一个玻璃瓶子，在铁盖上凿了个洞，用棉絮搓个灯芯穿进去。烧煤油还好，只是外面的灯芯燃着，烧汽油可就不一样了，灯芯一着，整个瓶子里的油都着了，不炸哪跑。孙大屁股万万没有料到，占了这么一点儿小便宜竟然送了命。
　　孙小个子和吕大麻子同乘一辆吉普车往警防大队赶。孙小个子坐上了小汽车，自以为很风光，可是不知道为啥就是高兴不起来，心里对自己的那个破家，对自己那个没羞没臊的老婆莫名地生出一丝依恋。汽车往前开，他却一直扭着头往后看，突然看见后面火光冲天。
　　孙小个子喊：“快停车，失火了！”
　　“军务要紧，哪还顾得上百姓失火。”吕大麻子不理不睬地说。
　　他要马上知会关东军中尉龟梨次郎，希望能借助关东军的力量消灭榆大疙瘩一伙。
　　“好像是我家失火了！”孙小个子急了。
　　“你家那个破房子烧就烧了吧，我说了，回来在铁骊给你买一所大房子。”
　　“要是把我老婆烧到里面咋办？”
　　“她一个大活人不会跑哇！”
　　“她要是跑不出来呢？”
　　“她跑不出来你正好换新的。”
　　孙小个子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趴着车窗望着渐渐远去的火光，眼泪花花地流，怎么也止不住。也许夫妻在一起久了，产生了心灵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