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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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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家里终归藏着一个抗联战士,谁的心里都不落底。李八门子和白桦商量,把菜窖里的白菜倒腾到两家的屋里,把菜窖腾出来,要紧的时候把杨华藏到菜窖里。
天一亮,两家人就都忙活起来。别看桦婶昨天还打滚撒泼地阻挠,事到临头她也坐不住,一会儿跟着往屋里倒腾菜,一会儿又忙着照顾杨华。用白桦的话说这叫“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其实桦婶是刀子嘴豆腐心。
眼看就要到晌午了,菜窖里的菜也倒腾完了。白桦和李八门子蹲在房山头抽烟,雪儿拿了个土篮子往回捡掉在地上的菜叶。
揣了崽子显得慵懒的大黄突然欢快地叫起来,随即旋风从大门外跑了进来。两条狗到了一块,又贴脸又蹭脖子,像一对久别的情侣。
白桦以为旋风又来传递消息,抱住旋风摸了摸脖子,又掫起尾巴看了看,什么都没有找到。
雪儿说:“你们看!三叔来了。”
榆树骑着马,从后山慢步跑了过来。他把马栓在靠近后山根的杖子外,从马背上拿下来两嘟噜野鸡和飞龙。野鸡和飞龙的腿绑在一起,每嘟噜都有八九只。他从杖子上把这些山禽扔进来,人也从杖子上跳进园子,然后双手提着这些野鸡飞龙,笑呵呵走过来。
他今天把自己收拾得特别齐整。穿上了二嫂给他做的新棉袄新棉裤,棉袄外面套了一件鹿皮坎肩,手臂上戴着一对山兔皮套袖,头戴一顶米黄色狐狸皮帽子,帽翅上挂着白花花的霜。脸是新刮过的,被风吹成紫铜色,眼眉和眼睫毛上结着晶莹的冰凌,别看白花花的一身霜雪,脸上的笑容却是灿烂的,整个人显得特别精神。榆树破的烂的穿惯了,冷不丁穿上一身新的,见了人觉着有点儿不自然,挺大个汉子走路时竟然顺拐。
李八门子拉开房门。榆树也不谦让,扑腾扑腾先往屋里走,人还没进到里屋声音先进来了,“二嫂,三弟想死你了!哈哈哈!”他走进里屋,看见大嫂也在,怕大嫂挑理,急忙又说,“大嫂也在呀?大嫂,三弟也想死你了!哈哈哈!”他的声音那么清亮,笑声也格外爽朗,震得棚顶的烟灰嘟噜不停地摇晃。
白桦、李八门子和雪儿一个跟着一个走进来。一股白雾样的冷空气跟着冲了进来,撞在炕墙上又翻上去,在屋子里弥漫。
白桦说:“闹了半天,三弟光想两个嫂子不想两个哥哥,啥意思呀?”
榆树看见炕头上躺着杨华,心突然咚咚咚地跳起来。他怕白桦说出让他难堪的话,急忙冲着白桦挤眉弄眼,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两只手像投降似地举了起来。逗得大家都笑了。
“把这几只鸟你们几家分分,别留着,山神爷给咱养的,多得很。”榆树说着,摘下狐狸皮帽子,在自己的腿上磕打磕打霜雪。八门子媳妇递给他一条手巾。他一边擦脸一边用眼睛瞄着杨华说,“二哥二嫂行啊,还真把女抗联给留下了。”他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往杨华跟前蹭,心里像揣着小兔子。
杨华本来在发烧,这会儿脸红得像个大紫萝卜。桦婶刚用白酒给她搓完手脚,又把湿毛巾给她敷在额头上。
八门子媳妇说:“不是我行,是你二哥行。现在你二哥可硬气了,跟我说,三弟答应的事一定得照办。”
八门子媳妇说话又爽快起来。她见大家都齐刷刷站在地上,就推着榆树往炕上让,“三弟,快坐炕上暖和暖和。”
榆树想坐到杨华身边。八门子媳妇没反应过来,硬给推到炕梢。榆树只好坐到炕梢的炕沿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二嫂真是的,说是让我上炕暖和暖和,硬把我往炕梢推。”他将二嫂给他做的千层底布棉鞋脱下来,磕打磕打鞋底上的雪,小心地将鞋摆到别人不容易踩到的地方,拿起二嫂递过来的烟笸箩装烟,脖子却抻得老长,欠着屁股,眼睛直勾勾地往炕头上望。
白桦、桦婶、李八门子、八门子媳妇都笑了。
雪儿来到榆树身边,忽闪着一对大眼睛问:“老小儿哥咋没回来?”
白桦把雪儿拉过来说:“雪儿听话,你到外面看着点,见有人来赶紧给个动静。”
雪儿虽然不情愿,但是心里也明白这事很重要,只好听话地出去了。
“上心点,别光顾着玩!”雪儿临出门,白桦又追出去一句。
“知道了——”雪儿响快地答应着出去了。
八门子媳妇惦记自己的儿子,急着问:“老小儿怎么样?是不是净惹你生气?”
“我那干儿子,嘿,那可是好儿子,懂事,特别招人喜欢。”榆树面向二嫂回着话,眼睛忍不住往炕头上瞥了几下。
“那啥,那啥,”李八门子说,“那啥,别惯着他。”
“干爹亲爹都一样,那还能不惯着。”白桦把话抢过来,然后问,“三弟来是不是有啥重要的事?”
榆树的脸红了,眼睛盯着躺在炕头上的杨华,吱吱唔唔地说:“没——没啥大事。”
“有事先说事,我们好抓紧给你办喽。”白桦急性子。
“没事,我的事又不是一天半天的事,不急。”榆树遮遮掩掩,想说又不好意思说。
“到底啥事呀?”白桦心里明白了,却故意打破沙锅问到底。
“大哥真是的!”榆树说着,吐了吐舌头,“三弟那点儿事你还不知道?”
几个人都笑了。杨华翻了个身,把脸转到墙那边去了。
八门子媳妇说:“三弟的事我一直想着呢。上回在邓大锯匠家碰了一鼻子灰,我就寻思,那个邓美丽也不是咋样的人,我和你大嫂都没怎么相中,结果她妈还不同意。回来的时候三弟说不找了,我就想说,不是三弟人不好,是缘份没到,三弟千万别灰心,更不能作践自己,咱不能挖到筐里就是菜,总得找个差不多的才行。”
榆树频频点头,说:“那是,那是,我那时说的是气话,说不找了,其实——,我知道二嫂对三弟好。”
“别以为你二嫂对你好,大嫂对你就不好。”桦婶插嘴说,“上次在二股被邓大锯匠卷出来,把我气得鼓鼓的。大洋马臭不要脸,还要用烟袋锅刨我。她要是敢用烟袋锅刨我,我就冲上去挠她满脸花。小样的,谁怕谁?”
白桦说:“你瞅瞅,吵架一个顶俩,忘了干啥去了,回来还恬脸跟我说,没吃亏。”
大家又都笑起来。
榆树说:“多谢大嫂和二嫂。”
桦婶瞟了一眼榆树,对八门子媳妇说:“八门子媳妇,你听说没有?我上次跟你说的依吉密马丫怀孕了。”
八门子媳妇说:“那个傻丫头让谁给祸祸了,真是造孽。”
桦婶说:“听说那傻丫头傍黑天一个人坐在河边看星星,一颗流星落到了她身上,她就怀孕了,没准是哪个星宿要下凡,投胎到她的身上了。”
“能有这事儿?”八门子媳妇问。
桦婶说:“要我说咱把马丫领来给三弟做媳妇,没准还能生个大命人。”
“你快拉倒吧!”白桦抢白桦婶,“你可别糟践三弟了!”
榆树听着哥哥嫂子们说话,眼睛总是不安份地往炕头上瞄。
八门子媳妇突然灵机一动,说:“三弟的事我有眉目了,咱们回头再说,我先去做饭。”她说着,抿嘴笑了,走到外屋做饭去了。
桦婶也到外屋去帮厨。
白桦说:“我有一瓶好酒,是最好的二锅头,我去拿来。”
李八门子陪着榆树坐在炕沿上唠喀。
“那啥,我和你二嫂商量了——”
“二嫂咋说?”榆树以为是找对像的事,急忙问。
“那啥,过两天我们去看老小儿。”
“噢!”
外屋八门子媳妇在喊:“大山,你出来一下。”
李八门子应声出去了。
里屋只剩下榆树和杨华。榆树的心一阵狂跳。他穿鞋下地,走到杨华头上,轻声说:“你转过脸来,看看我是谁,还认得不?”
杨华翻过身来。眼睫毛上挂着泪花。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敷在额头上的毛巾掉了,额头上露出一块不小的伤疤。
榆树看见杨华额头上的伤疤,心里咯噔一下,呀!多好的姑娘,咋弄成了这样?他心疼杨华,嘴上却开着玩笑:“我记得你受伤的是腿,额头上怎么做个疤瘌。”
其实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样的。俗话说:哪个男人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这两天杨华也像走火入魔,闭上眼睛就想起那个粗野的男人,想起那男人粗重的呼吸,想起那男人躁动的胸膛,想起那男人宽厚的脊背,尤其是那个男人说的那些粗野的话总是让她念念不忘,就像一双无形的小手挠着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让她的芳心不停地躁动。现在,那个男人就在身旁。杨华的心跳得比榆树还厉害。
榆树见杨华的脸红得像大红袍萝卜,以为她还在发烧,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摸她的额头,手刚沾到皮肉,两个人都像被开水烫了似的同时一哆嗦。
杨华伸出一只手想阻止榆树。榆树用一只大手抓住这只柔弱的手,好像手里攥着一只小家雀,另一只大手蛮横地捂在杨华的额头上。
“你太霸道。”杨华闭上眼睛。额头上男人的大手输送来一丝清爽,一丝惬意,一丝温情,像春雨洒在刚刚舒醒的草地上,萌芽中的草儿破土而出,蓬勃生长。
“这怎么叫霸道。这叫怜香惜玉。”榆树嘿嘿笑着,手迟迟不愿意拿开。
“无赖!”杨华无力地说。
榆树把捂在杨华额头上的手拿开,大惊小怪地说:“呀!好烫啊!”
屋地中间有个炉子,炉子上放着一盆热水。榆树拿起毛巾走过去,将毛巾沾湿。水很热,沾湿的毛巾蒸腾着热气。榆树不知道人在发烧的时候是冷敷好还是热敷好。他犹豫了一下,索性把毛巾抖开,凉到不冷不热,还在自己的额头上试一下温度,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杨华的枕头边上,先用毛巾擦干杨华眼窝的泪水,然后将毛巾叠起来,敷在杨华的额头上。弄好之后,笑呵呵地说:“有这么好的无赖吗?”
杨华叹了一口气,想把身子扭过去。
榆树用手按住她,说:“别呀!你侧着脸毛巾敷不住,就这样躺着,我陪你说说话不是挺好吗?——告诉我,这两天想我没?”
杨华看上去真生气了,撅着嘴说:“这么大的人了,能正经一点儿吗?”
“谁说我不正经,我这不是很正经吗?窈窕美女君子要求,没错呀!再说我本来就是光棍汉。光棍汉见到美女不动心,那是太监,要不就是二尾子。”
“哎呀妈呀!”杨华用双手捂住脸,“我不听,越说越不像话。”
“你瞅瞅,没咋地呢就害臊了。”榆树哈哈地笑了。
榆树把手伸到杨华的身下摸了摸炕席。外屋正做着饭,炕头上很热。“炕这么热你还能躺得住。来,我扶你起来坐一会儿。你伤的是腿,总躺着干什么?”榆树说着,不由分说就往起掫杨华。
“三——”白桦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见榆树和杨华这种情形,把话咽了回去,悄悄退到外屋去了。灶房里突然响起笑声。
榆树把杨华扶起来。杨华随即把榆树推开。
榆树明知道外屋的人在笑自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走出去,涎着脸问:“哥哥嫂子们在笑什么?”
外屋的四个人笑得更欢了。榆树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脑瓜壳,也跟着嘿嘿地笑了。
白桦说:“三弟行啊,艳福不浅,刚刚英雄救美,美人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榆树咧开大嘴,又是得意又是难为情。
桦婶说:“昨天我哪知道有这层意思。要是真能成全了三弟的一桩婚事,咱们两家担点风险也值个。”
“那啥——”
“话不能这样说。”李八门子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白桦抢先一步顶了自己的老婆一句。
“那啥,这是两码事儿。”李八门子才把这句话说出来。
“搂草打兔子,我知道是两码事,那我要是说你是为了打兔子才搂草,那不就是一码事了吗?”桦婶争辩道。
“这老娘们儿!啥好话从她嘴里出来都变了味。”白桦说完,一甩袖子要进里屋。
“你进里屋干啥去?”桦婶大声问。
“我进屋放桌子不行啊?”
饭做好了。榆树出去把雪儿喊了进来。
白桦说:“把她喊进来干啥?让警察狗子把咱们都堵到屋里可不是好玩的。”
榆树说:“我出去交代旋风了,放心吧,旋风比人还精。”
桦婶说:“在我们家有外人吃饭,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
“都啥年月了,大哥还遵守老章程。”榆树说着,把桌子往杨华面前移了移,“我要是有老婆孩子,得先把老婆孩子供在上头。”
“杨华,你瞅瞅,我这个小叔子多知道疼女人,谁要是做了他的媳妇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八门子媳妇给杨华盛上饭,“你别外道,都不是外人。”
“哈哈哈——”二嫂的话说得榆树心花怒放,他满脸堆着笑说,“二嫂说的对,没有外人,两个哥哥,两个嫂子,一个侄女,你,我,都是一家人。”
杨华不吭声,羞达达地闷着头吃饭。白桦、李八门子和榆树喝酒,桦婶和八门子媳妇不停地给杨华夹菜。
这顿饭简直成了表彰大会,两个哥哥,两个嫂子争先恐后夸他们的三弟,夸得榆树脸皮亮光光的,就像吹大了的气球,若是再吹就要爆了,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该夸的地方都夸到了,像心眼好哇,会疼人呀,为人仗义啦,这些都已经夸了多少遍了。桦婶突然冒出一句:“三弟哪都好——”
白桦怕她说出不中听的话,急忙放下筷子要阻止她,但是已经晚了,桦婶的下半句已经冒出来了,“就是胆大。你说你,领着老小儿,才十多岁的孩子,就敢跟日本人拼,楞是把许瘸子和柳大埋汰给救出来了。这要是——”
白桦急忙拦住她的话,说:“这才叫男子汉呢,够仗义,够爷们儿!”
“哈哈哈,”榆树放开喉咙大笑,“那一回救许柞不是我仗义,是钱儿仗义,是钱儿先冲出去的,我拦都拦不住。”
杨华吃饭的手突然一振,一支筷子掉到炕上。坐在炕沿边上的李婶急忙下地给她换筷子。
榆树夹了一块野鸡的胸脯肉送到杨华的碗里,见她的碗还满满的,就说:“你倒是大点儿口哇,你的腿受伤了,嘴又没啥事,你把嘴收缩得跟个葫芦嘴似的干啥。我们这样的人家不喜欢淑女。你看你那个女长官——不是,叫什么傻大姐,是吧?虽说不怎么招人爱,可是招人佩服,一看就知道那是一个响当当的女汉子,是母夜叉,是一丈青。你说你跟着这么个人,整天娇滴滴的,能行吗?”
“不要说林大姐的坏话,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杨华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就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别跟着她了,冰天雪地的满山跑,太遭罪,伤好了就跟着我吧!你就给我看家做饭,打打杀杀的事不用你。你不是要杀鬼子吗?我一个顶俩。”榆树喝了一碗酒,胆子壮起来。
“真不嫌害臊!”杨华说着,用眼睛翻楞一下榆树。
榆树说:“我说的是大实话,害什么臊哇!”
“那——啥——,三弟不能心急。”李八门子又举起酒碗。
“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水到自然渠成,来,三弟,干!”白桦举碗响应。
榆树喝了许多酒,感觉晕晕乎乎的。
傍黑天了,该回去了,大家都起身送榆树。榆树的心好像被栓住了,站在屋门口和哥哥嫂子唠了一阵儿喀又一阵儿喀,和杨华道了一次别又道一次别,要不是心里惦记草龙泡的三个孩子,他真想住下不走了。
隆冬时节,山里的黄昏特别寂静,荒山野岭更见不到人。榆树晃晃悠悠骑在马上,信马由缰。他心里敞亮,拿腔拿调地唱了起来:一爱他呀——一爱他素白银盔头上戴;二爱他呀——二爱他身穿锁子甲连环;三爱他呀——三爱他白人白马白枪杆;四爱他呀——四爱他背后斜插打将钢鞭……他一个人又唱男腔又唱女腔,唱男腔放开喉咙憨声憨气,唱女腔勒着嗓子细声细气,一边唱还一边比比划划。
不用说,榆树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