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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   第十九章

      俗话说,靠山吃山。
      山里物产丰富,可惜不产粮食,种啥粮食都不成熟。种玉米只长玉米秆子不结玉米棒,结了棒也是瞎苞米,一个玉米粒都不长。吃粮食都要到山外去买。吃菜更是个大问题。蔬菜总不能吃一口买一口。山里人也种菜,家家房前屋后都留着菜园子。种豆角光长秧子不结角。种茄子、辣椒只开花不结果,好不容易结了个小纽,你就盼吧,盼到上了大冻,茄子还没有大拇指大,辣椒就更惨了,比纽扣大不了多少,嫩嫩的,一点辣味都没有。山里人只能种些萝卜土豆和白菜之类生长期短的蔬菜。不是土地贫瘠,是积温太低,无霜期太短,端午节上一场春冻,不出七月就下了秋霜。
      汉人天生是菜肚子,不吃菜不行,脸都是顺条长的菜叶子样。不像游牧民族,吃肉吃得脸上的肉丝横着长。为了吃菜,山里人想尽了办法。春夏多半吃山野菜,吃得人的肚皮都发绿,小孩露出肚皮,鸭鹅见了会抻长脖子来衔。进入秋冬就是吃酸菜、咸菜,要么就嚼干菜或冻菜,新鲜的土豆白菜成了上等好菜。最难熬的时候是苦春头子,啥菜都没有,青黄不接。
      为了给榆树他们多储备一些蔬菜,白桦和李八门子合挖了一个大菜窖。菜窖在两家菜园子中间,挨着后山根。今年两家的白菜都没长好,全是无心菜。白桦专门跑到山外买了一马车好菜。两家人除了腌酸菜,全把好菜下到菜窖里,而且谁家都舍不得吃。
      白桦向来办事公正,在这一带口碑极佳。桦婶毕竟是女人,有时候算小帐,但是在家里她说了不算。
      离他们两家不远有一条进山的小路。一到冬天,那里便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孩子们一人一个小爬犁,把爬犁拉到山上,然后人坐在爬犁上顺着山坡滑下来,又舒服又刺激。孩子们说比坐汽车还舒服,其实坐汽车是啥滋味这些山里的孩子没有谁知道。
      天刚擦黑,李八门子来盖菜窖。天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候,菜窖要早晨把窖口打开放风,晚上再把窖口盖上。李八门子站在那里,听着山坡上孩子们的欢叫,不知不觉走了神。往常年,二小儿和老小儿就爱到山坡上放爬犁玩。有一次,老小儿从山上滑下来,由于速度太快,没有控制住方向,撞到了树上,撞得鼻青脸肿,回到家又让李八门子照屁股上打了两巴掌,可是第二天又没记性,依旧跑去玩,怎么喊都喊不回来。
      李八门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
      雪儿跑来了,对李八门子说:“叔,我爸让你去我家。”
      “啥事?”李八门子问。
      “我不知道。我爸让你快点。”雪儿说完又跑回去了。
      李八门子匆匆忙忙来到白桦家里。一进门,看见北炕炕沿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黑脸车轴汉,眼生,另一个有点面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屋里的两个客人见李八门子走进来,都站了起来。那个面熟的伸出手来要与李八门子握手。突然两个人都楞住了。
      “是你——”两个人异口同声。同时用手指指着对方。
      原来两个人认识。
      那是八九年前的事了。那一年,老家闹饥荒,猫冬的时候,李山跑到山里找活干。正好楞场招人,他就报了名。事先把头和他讲明了,抬木头是力气活,能干不能干自己说了不算,是骡子是马要遛遛看,每天从早干到晚,能顶下来有工钱,顶不下来,一天白干。
      李山自以为有一身好力气,不知道抬木头也有技巧。他跟着抬了一天,也没遇到太沉的木头,傍黑天要收工了,抬头杠的拿着八门子站到一根大号水曲柳跟前。水曲柳在小兴安岭的树种中是比较重的。这根六米长的水曲柳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少说也有八千斤。几个抬木头的都倒吸了一口气。
      打头的喊起了号子:“哈腰啊挂啊——”
      几个人都跟着应和:“嗨呦!”
      “掌腰啊起啊——”“嗨呦!”
      李山是小肩,和他抬一副杠的大肩有点儿不地道。哈腰挂掐钩的时候他急忙挂上掐钩,然后就叉着两条腿直着腰板。李山掌腰的时候特别吃力。多亏有把子力气,总算挺起了腰杆。
      “向前啊走啊——”“嗨呦!”
      突然大肩那头往外一吐杠,他那边的杠子一下子长了一截。李山这边突然重了许多。在到力的情况下一根稻草都能把人压趴下。李山脚步一晃打了个趔趄,木头蹾到地上。这一伙抬木头的都差一点闪了腰,骂骂咧咧地围过来要凑李山。老实八交的李山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屁股上被那个占了便宜的大肩重重地踹了一脚。
      人都走了,李山还蹲在那里发呆。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年青女子,对李山说:“大哥,别犯愁,明天你还来,看我怎么给你赚回来。”
      “你!”李山抬起头看着这女子。这女子要不是梳着辫子,分明就是个健壮的小伙子。
      “对,就是我。”这女子微笑着说。
      “那啥,大妹子……”
      “你不用说啥,明天一定来。”这女的说完,婉尔一笑,转身走了。
      第二天,李山不放心那女的,还真来了。
      那女的也来了。她戴了一顶狗皮帽子,别人没看出来她是女的。抬了半天木头抬热了,她把帽子甩到一边,抬木头的几个大汉才知道和他们一起抬了大半天木头的竟然是个大姑娘。这几个男人立刻亢奋起来,喊号子的声音特别响,也特别粉,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大把头、二把头和老木把子也都过来看热闹。
      天擦黑了,又要抬那根水曲柳。男人们都以为这女的一定撑不起腰来,都准备撂下家什回家。
      打头的领头喊着轻飘飘的号子:“小娘啊们儿啊——”“嗨呦!”“行不啊行啊——”“嗨呦!”“不行啊回家啊——”“嗨呦!”“暖被啊窝啊——”“嗨呦!”“哈腰啊挂啊——”“嗨呦!”
      大肩那边又故伎重演,叉着腿,也不哈腰。这女的突然一用力,大肩一下子堆了下去。重新掌腰的时候,这女的见大肩有点散脚,接连往出吐杠,女人装做没看见。其实,她还真担心大肩那头顶不住。
      木头一离地,八个抬木头的有七个在打晃,只有一个女的稳稳当当。男人若是抬不过女人,说出去要多丢人有多丢人。几个男子汉只好硬撑着。也不愧都是老蘑菇头,一个个干晃不倒。
      头杠从喉咙里吼出低沉的号了,“齐步啊走啊。”号声极为短促。其他的人都从鼻孔里发出沉闷的应和,“嗨呦!”巨大的水曲柳离了地儿慢慢往前移动。
      一看这阵式,没整出个子午卯酉,把头要多付一个人的工钱。把头又起幺蛾子,在一旁一个劲地吆喝:“上跳板!上跳板!”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上跳板要步步登高,步步叫劲,而且容不得半点儿闪失。
      一般在上跳板之前谁顶不住了要知声,可是谁知声谁就是认怂了,一天的工钱就没了,几个抬木头的大老爷们儿都到力了,都等着别人知声,可是谁都没知声。木头缓缓地抬起头来,头杠已经上了跳板,这时候再想放下已经放不下了。
      八个人抬着木头走到跳板中间,这女的来事了。她高叫一声:“停一下,我鞋掉了,等我把鞋提上。”她使了一个千斤坠,人像钉在了跳板上一样,然后金鸡独立,抬起一只脚提鞋。
      这几个大汉往前走迈不动步,在跳板上木头又放不下,都像泰山压顶似的。和女子抬一副杠的大肩脸憋得铁青,呲牙瞪眼地硬杠着,看他那神情,好像就要天崩地裂似的。要不是偷奸耍滑,他早顶不住了。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在这种时候谁先顶不住了倒霉的就是谁,那可下是一天的工钱那么简单。
      把头一看,这不是要出人命吗?急忙安排人往跳板上穿杠。要把木头垫起来,让人缓口气。穿杠的人刚一过来,女人抬起脚啪啪啪一阵踢,把穿杠的人都踢到一边去了。
      把头一看要摊事儿,一溜小跑来到近前央求:“这位大姐,为啥要砸场子,有啥过节儿请讲,千万别闹出人命来。”
      “昨天我哥让他们给阴了,那工钱——”
      “工钱好说,一个子儿不少。”
      “我今天的工钱——”
      “双倍!双倍!”
      “我哥以后——”
      “就在这干,我罩着,没有人敢欺负。”
      木头终于抬上去了。和这女人抬一副杠的大肩接连打了几个冷颤,站在楞垛上就尿裤子了。其他几个大汉也都蔫头耷拉脑,全认怂了。
      从那以后,李山在楞场站住了脚,成了响当当的李八门子。那个神奇的女人像是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见到,没想到今天在桦叔家里遇上了。
      两个人对视着,忽然都笑了。
      “你们原来认识?”白桦问。
      “那啥——那啥——”李八门子那啥了半天也没说出那啥。
      这女人就是抗联的林大姐。
      熟人好说话。林大姐把大砬子山战斗简要说了一下,她说:“听榆树说,你们都是有正义感的中国人,所以我来找你们,看一看能不能把杨华放到你们这里养伤。”
      “那啥,那啥,没事!”李八门子半天才蹦出有用的两个字。
      “这怎么能说没事呢?”桦婶插嘴了,“这可是大事。”
      “老娘们儿家家别插嘴。”白桦瞪了老婆一眼,说,“是三弟介绍来的,林——林什么又是二弟的老熟人,没啥说的,赶紧把伤员弄过来,在冰天雪地里看冻坏了。”
      “要留,就让她在八门子家,别上咱家。”桦婶又插嘴。
      “那啥,行,就在我家。”李八门子又满口应承。
      “在你家怎么行,你家就一铺炕。我家好歹是南北炕。”白桦因为老婆挡横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了。
      山里人住房子不图宽敞图暖和。人怕冻,房子也怕冻。人少房子大,烧的要格外多,房子要是冻透了,用不上三两年就倒了。一般人家,“一窝”,也就是一对夫妇和孩子,不分姑娘小子都睡在一铺炕上,当家的睡炕头,老婆挨着当家的,孩子从小到大一个挨着一个一直排到炕稍。有老少三代的,都住南北炕。老两口睡南炕,小两口睡北炕。炕沿上挂个幔帐,啥事都不影响。白桦有了雪儿,还想要个小子,老早就把儿子娶媳妇的炕预备好了。可是天不随人愿,桦婶身体不好,得了大骨节病,有了雪儿就再不生了。
      桦婶坐在南炕上,用手敲着炕沿说:“这不是有几铺炕的事,这是要命掉脑袋的事!”
      李八门子说:“那啥,我反正是光脚的,什么都不怕。”
      黑脸车轴汉子瓮声瓮气地说:“光是不怕不行,得一定要保证杨华同志的安全。”这人就是老楸。
      “怕不安全搁这儿干啥?”桦婶把嘴一撇说,“她不安全,我们还不安全呢。”
      “那啥,大哥,别争了,就放我家吧!”李八门子说完,领着林大姐和老楸往外走。
      身后,桦婶撇青拉怪地跟上一句:“蔫巴人花花心,谁知道他心里是咋想的。出啥事可别牵连我们。”
      “啪!”白桦抽了桦婶一个耳光。
      旋即是女人打滚撒泼的哭叫,“我为了谁!我一天跟你担惊受怕的,你说我是为了谁。”
      白桦出来了,把门一摔。
      老楸说:“林大姐,你看!”
      白桦说:“不好意思,山里的老娘们儿,没见过啥阵势,胆小。”
      林大姐说:“我们理解。”
      几个人来到李八门子家。
      李八门子怕媳妇反对,先吭吭哧哧地讲林大姐如何帮过他,又讲三弟是怎样托付的,半天才说明白要让杨华留下来养伤的事。
      对于八门子媳妇来说,榆树的意思就是圣旨。
      八门子媳妇爽快地说:“那还磨叽啥?快把伤员整回来呀!”
      趁着天黑,林大姐和老楸把杨华送到李八门子家里。
      杨华的小腿肚子让子弹穿了个透窿过,还好,没伤到骨头。
      白桦说他家有红伤药,跑回去取药。
      林涛说:“李哥李嫂,杨华就交给你们了。我们任务紧急,要赶紧出发。过两天我们从山外回来就把她带走。”
      李八门子嘴慢,“那啥,那啥——”八门子媳妇已经满口应承下来:“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林涛和老楸要走了。临出门,林涛问了一句:“榆树对我说,他的啥事都让二哥二嫂给张罗,有啥意见也让跟二嫂说,他都让你们给张罗啥事儿呀?”
      李八门子和八门子媳妇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李八门子耸耸鼻子,媳妇挤咕挤咕眼睛。
      林涛见李八门子和他媳妇神秘兮兮的样子,就说:“不方便说就算了。”
      “没啥不方便的。”八门子媳妇抿嘴笑了,说道,“他能有啥事,不就是娶媳妇吗!”
      林涛憋住笑,扭头走了。她现在明白了,榆树说的话是真心话,他想在抗联的队伍里找对象,说明他对抗联持有好感。
      李八门子和八门子媳妇出来送客。
      晴朗的夜空清冷冷的,没有云,也没有月亮,满天的繁星汇集起微弱的光,和皑皑白雪交相辉映,天地间灰蒙蒙一片。
      在迷茫的夜色中,林涛和老楸的背影显得格外苍劲。李八门子和八门子媳妇两个人的心里都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以往的日子里从未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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