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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   第十六章

      大雪封山了。
      该猫冬的都开始猫冬,不猫冬的饥肠辘辘地出来觅食,把行踪暴露在雪野上。茫茫雪原像一张巨大而素洁的画布,画着千姿百态的印迹。
      往日热闹的鸟类家族多数耐不得严寒,仓皇地飞到南方躲避严寒和饥荒。敬业的啄木鸟还守在这里,整天“梆梆梆”用它的长喙敲打着树木。
      钱儿不光练枪法练拳脚练爬树,石子也越打越准。他经常在许柞和柳毛面前显摆,看见了啄木鸟,“啪,”一个石子打过去,保证百发百中。打到了啄木鸟,钱儿、许柞和柳毛挤在灶坑门儿用火烧熟,即使只有一只鸟,三个人也都蹲在那儿看着,生怕被谁偷吃了去。他们三个都是馋猫,可是吃鸟肉的时候从来不忘榆树,总是先把鸟大腿掰下来给榆树吃。榆树不吃,三个孩子会想出各种办法逼着他吃。比如把榆树的小烟袋藏起来,榆树不吃鸟肉就别想抽烟。榆树不吃饭行,不抽烟不行。剩下鸟头和鸟身子,三个人叫儿撒欢地抢着吃,不图吃肉图乐子。
      榆树反对打啄木鸟。他爱护啄木鸟并不是因为啄木鸟能捉虫子。那时候人们还没有保护益鸟的观念。孩子们除了不打燕子什么鸟都打,因为老人们说打燕子会瞎眼睛。榆树喜欢啄木鸟的忠诚,别的鸟哪热乎往哪飞,只有啄木鸟坚守在严寒里不离不弃。他鼓动钱儿打野鸡。他说野鸡是家鸡的本家,没经过驯化,一直是山神给养着,到了冬天,鸡养肥了,就该抓回来吃。
      钱儿打野鸡更是不在话下,野鸡目标大,又蠢笨,一打一个准。
      白桦来了。他带来一个让大家都有些紧张的消息:关东军和满洲伪军聚集了很多人,缕缕行行的,可能要进山。张家湾的亲人怕榆树和孩子们出事,特地派白桦来送信。
      白桦走的时候把七郎旋风带走了,说是李八门子家的大黄发情了,让旋风去当情郎。
      没过几天,旋风回来了,还拉回来一个小爬犁,小爬犁上绑着“陪嫁”,是张家湾的亲人给他们捎来的越冬衣物。许柞、柳毛和钱儿兴高采烈地翻开各自的包裹,相互显摆着。榆树也有一份。他把二嫂给他做的袜套穿在脚上,不停地用手摩挲,乐得合不拢嘴。
      旋风还带回了确切的消息,鬼子进山了。
      为了安全起见,榆树带着三个孩子又安了一个新家。
      从草龙泡继续往沟里扎,一直到迷魂沟的后堵就是三谷峰。三谷峰驻扎着关东军,还是离远一点好。绕过三谷峰,继续往北,有一座大山。大山的南坡极其陡峭,连喜欢陡坡的柞木也无法立足,只能生长一些低矮的灌木和柔草。高高的山顶上突兀着一排又高又大的石砬子。石砬子十分狰狞,人站在山下不敢仰视,看着眼晕。山脚下是一条河,河水黝黑。传说曾有一青一白两条巨蟒争夺这座山。青蟒战败,从这山下遁去,从此河水成了黑色。河两岸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子,树林子也是黑森森的。人们管这座山叫大砬子山,管这条河叫黑水河,管这片树林叫黑林子。山的南坡峥嵘险峻,极难攀爬,只有鸟道,没有人迹。而山北坡坡度舒缓,森林稠密,却是极佳的狩猎场。
      榆树以前经常来大砬子山围猎,知道大砬子山的东南角依傍黑水河有一个用土垡子垒起的窝棚,据说是种大烟的人遗弃的。那些年,专门有人躲在这深山老林里种大烟。榆树领着小哥仨来到这里,把土垡窝棚维修一番,感觉还能越冬,于是就在这里安了家。
      三个孩子对搬家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他们更喜欢那个白桦木屋,喜欢那个水泡子和水泡子里的鱼。他们已经讨论了好多次,等到水泡子上的冰冻结实了,就可以在上面玩冰爬犁,还可以凿冰眼捞鱼。他们对这个新家横挑鼻子竖挑眼。三个人围着榆树你一言他一语地瞎嘟嘟。
      榆树做饭的时候,满屋子热气,人跟摸瞎似地看不清东西。榆树用大斧把房门支上,白色的热气从门洞挤出来,散发着香气。一只野鸡飞过来,落在门前的小树上张望。
      榆树让钱儿嘟嘟的心烦,就说:“去,把野鸡给我抓回来。”
      钱儿掏出石子就要打。榆树说:“不许用石子,我要你抓活的。”
      “怎么抓?”钱儿疑惑地问。
      “像抓小鸡一样。”榆树认真地说。
      “小鸡不会飞,野鸡会飞,怎么能抓得到?”钱儿以为干爹又拿自己当小孩子逗着玩。
      “你没抓过怎么就知道抓不到?去,给我抓来!”榆树严厉起来。
      钱儿看看干爹,不像是闹着玩,便扑向野鸡。还没等他扑到跟前,野鸡已经扑楞楞飞走了。钱儿站住脚抬头望着飞走的野鸡。
      榆树在身后大吼一声:“追!今天你要是抓不到这只野鸡,就不要回来。”
      钱儿见干爹动真格的了,拔腿就追。
      柳毛也来帮忙,两个人一起追。
      野鸡飞行不像鸟儿飞行那么自如。它飞行的轨迹是个抛物线,起飞的时候挺猛,大有一飞冲天的劲头,没飞多高就没油了,大部分是靠滑翔,飞不多远就要落下来喘口气。这种笨鸟记吃不记打,落了地就忘了起飞前的事了,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等到人追过来了,它才又扑楞楞地起飞,可是飞行距离明显缩短。
      钱儿和柳毛追了几气儿,野鸡就飞不动了,一头扎在雪壳子里,把肥硕的屁股丢在外面。钱儿跑过去,拎起顾头不顾腚的野鸡,和柳毛一起兴高采烈地回来复命。
      从那以后,榆树给钱儿和柳毛下达了一项新的任务:每人每天必须抓回来三只野鸡。每次钱儿和柳毛抓野鸡回来,榆树都要检查一番,看是抓的还是打的。若是打的不能算数,然后再亲手把野鸡弄死,用雪埋上。看样子榆树并不怎么爱吃野鸡肉,总是把抓到的野鸡攒起来。野鸡攒多了,他就让旋风带走。旋风每次都是乐颠颠地去,美滋滋地回,来回都不空着。
      柳毛背地里跟钱儿嘀咕:“你干爹真怪,让咱们抓野鸡非让抓活的,又不是抓回来养着。”
      许柞腿脚不好,钱儿和柳毛跑出去抓野鸡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抓虱子。许柞好生虱子,结果几个人身上都有了虱子,晚上脱衣服的时候都要挠上一阵子。都说穷生虱子富生疥。那年头,虱子比人顽强,前仆后继的,怎么抓也抓不绝。榆树对许柞的要求很苛刻,让他把抓到的虱子放在桦树皮上,然后拿到雪地里端详,一定要看清楚虱子长的什么样。榆树每天晚上都给三个孩子抓虱子,每天都将大个的虱子放起来,第二天拿出来展览。如果是在许柞的衣服上抓到的,许柞还要受罚。受罚的方式是:在他的枪尖上坠一个斧头,端枪瞄准半个时辰。
      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钱儿问许柞:“柞哥,你身上的虱子长的啥样?”
      许柞说:“像胖猪,还是双眼皮。”
      几个人都憋不住笑。
      钱儿突然“哎哟”一声。
      许柞问:“怎么了?”
      钱儿调皮地说:“你身上的胖猪掉我身上了,呼嗵一下子,把我砸疼了。”
      许柞伸手掐了一把钱儿,说:“哪有这么大的虱子,你就是想让榆叔罚我。”
      两个人在被窝里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榆树喝斥了一声,“睡觉!”两个人这才消停下来。
      这天早上又下一场雪。钱儿和柳毛一大早就跑出去抓野鸡。
      下雪天,野鸡都蹲在犄角旮旯不动弹,像修行的人入定了一般。钱儿和柳毛两个人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也没看见一只野鸡。两个人没精打采地往回走。往日里抓了野鸡,不管跑了多远的路都不觉得累,走在雪地里像踏着云。今天两手空空回来,反而觉着特别的累,趟着没过膝盖的雪,腿都抬不起来,树茬子也特别讨厌,总是绊脚。走着走着,钱儿躺在雪地上放赖不走了。柳毛把他拉起来。雪地上留下一个完整的人体图案。柳毛觉得好玩,自己也躺下去,再让钱儿把他拉起来。两个人轮番躺下去再拉起来,雪地上留下一排漂亮的雪人。两个人一边走一边玩,借以排遣完不成任务的失落。
      他们走过一块洼地,走在前面的钱儿下意识拉住一根树条子。在树林子里面两个人脚前脚后一起走,最讨厌前面的人用手拉树条子。柳毛怕钱儿突然撒手抽到自己,抬起胳膊遮挡,把脸扭向一边。这时候,他看见在他旁边不远的雪地里插着两撮鸡毛翎。柳毛觉得新奇,走过去薅住一撮鸡毛翎往起一提,扑楞楞意外地薅出来一只大鸟,把柳毛吓了一跳。这鸟比野鸡小不了多少,有点像鸽子,胸脯比鸽子丰满,短腿上有羽毛,爪子上有鳞,象龙的爪子。柳毛哈哈笑起来,又急忙去薅那一只,不承想埋在雪地里的那一只扑楞楞飞了起来。这鸟比野鸡还笨,没飞多远就停下了,站在雪地上伤心地叫唤,看样子还是个情种,大难临头也不愿意各自飞。柳毛没费多大劲就都给逮住了。
      柳毛特别高兴,高兴的是轻而易举抓到两只大鸟,更让他高兴的是他有了收获钱儿没有。他心里这个美呀,大鼻涕齉哧齉哧直鼓泡。
      钱儿眼红了。钱儿好胜,往日里抓野鸡,他总要比柳毛抓得多。有一次,柳毛和钱儿抓的一样多,当柳毛又追上一只,眼看就要抓到手了,钱儿叭地甩出一个石子,一下子把那只野鸡打死了。榆树说过,打死的不算数,害得柳毛哭了一通鼻子。今天,柳毛逮到两只稀奇大鸟,钱儿两手空空,觉得很没面子。他两眼不停地在雪地上搜索,看见哪里疑似有鸟毛就急忙跑过去察看,可是再也没有遇到薅着鸟毛带出鸟的美事。
      眼看快到家了,钱儿叫柳毛:“柳毛哥。”
      钱儿从来都是柳毛子长柳毛子短,今天破天荒叫哥,柳毛觉着怪怪的,要不是身边没有别人,柳毛还以为钱儿是在叫别人。
      “嗯呐!”柳毛甜甜地答应一声。
      “那两只大鸟沉不沉?”钱儿问。
      “沉,可沉了,胖嘟嘟的全是肉。”柳毛不知道钱儿是啥意思,还故意显摆。
      “来,我替你提一只。”钱儿上手抢柳毛手里的大鸟。
      “我提得动。”柳毛说着躲开了。
      “柳毛哥,”钱儿第二次叫哥语气自然了许多,“跟你商量个事呗。”
      “说,啥事?只要你哥我能办到的,绝对没问题。”柳毛说完,把流到嘴唇边上的鼻涕吸回鼻孔里,摆出当哥的样子来。
      “把你逮的两只鸟算咱俩一人一只。好吗?”钱儿试探着说。
      “不好!谁逮的就是谁逮的。”柳毛一口拒绝。
      “明天我逮的多了我也匀给你。咱俩合伙。”钱儿先是商量,马上又变成威胁的口吻,“要不然——哼!”
      “那——以后不许总显摆你自己。”柳毛把两只鸟举起来比一比,把看着小一点儿的交给钱儿。
      两个人回到家。钱儿一进门就喳呼起来:“干爹快来看,这是什么鸟?”
      榆树一看,说:“这可是好东西,以前是专门上贡给皇上的,据说慈禧太后最爱吃的就是这东西。它叫飞龙,传说是王母娘娘的坐骑,因为触犯了王母娘娘,才逃到凡间,变成了鸟。都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其实人们说的龙肉就是这种飞龙。”
      钱儿一听这鸟是好鸟,立刻来了精神,说他和柳毛怎么在雪地上压雪人,怎么看见两撮毛,怎么一薅就薅出了飞龙。说得有声有色。好像这鸟就是他逮的似的。
      柳毛站在一旁吸溜着鼻涕也插不上话。他越听越生气,上去夺过钱儿手里的飞龙,大声说:“这两只鸟都是我逮的。”
      土垡子窝棚立刻静下来。柳毛还想说什么,许柞拉了他一把,他才没有说出口。
      钱儿的脸憋得通红,突然大声地喊:“你是叛徒!”
      “你说谁是叛徒?”柳毛脸红脖子粗地冲了上去。
      “就是你!”钱儿不依不饶,“是你向吕大麻子告我们的秘。你是汉奸。”
      柳毛被彻底激怒了,双手握成了拳头,伸出右拳向钱儿的脑门儿杵去。钱儿向左一闪,用自己的左手抓住柳毛的右手腕,又用右手抓住柳毛的右手腕小拇指的一侧,两手同时用力向外一掰。柳毛唉哟一声坐到地上。这是榆树教给钱儿的招术。
      钱儿不费吹灰之力就放倒了柳毛,拍拍手,双手抱胸,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柳毛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我要回家。”
      榆树实在看不下去了,像炸雷似地大吼一声:“都给我消停点儿!”他一把将钱儿揪到面前,眼睛瞪得像牛眼珠似的,厉声问:“飞龙到底是谁逮的?说!”
      钱儿第一次看见干爹这么凶,心里慌了,“我——,我——,不是我——,是——他。”他喔喔了半天,才不得不承认飞龙是柳毛逮的。
      榆树将钱儿拎起来放到炕沿上,一把将钱儿的裤子扯下来,露出屁股,他抡起大巴掌照着钱儿的一掰屁股就是一巴掌。钱儿的屁股上立刻留下一个清晰的手掌印。榆树又抡起巴掌在钱儿的另一掰屁股上留下了相同的印迹。打得钱儿踢蹬着双腿嗷嗷直叫。坐在地上的柳毛吓傻了,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榆树把钱儿从炕沿上拽起来,说:“都到外面集合!”他倒背着手气哼哼地首先从屋里走出来。
      许柞提着两只还在扑楞的飞龙跟出来问:“榆叔,这两只鸟怎么办?”
      “摔死。”
      许柞见榆叔脸色铁青,不敢多问,把飞龙用力往地上一摔,然后跑进去搀钱儿。
      许柞和柳毛搀着钱儿,三个人站在榆树对面,像三个残兵败将。
      榆树喝道:“把他松开,立正!”
      钱儿两腿劈开,没有站直。榆树走过去,用脚一磕钱儿的脚,钱儿立刻倒下去。榆树一把将他拎起来,让他双脚不沾地,喝道:“把双腿并拢。”然后把钱儿往地上一戳,又用双手一捋。钱儿就像根棍子似的立在了地上。
      钱儿咧嘴要哭,榆树低声喝道:“不许哭。”钱儿立刻憋了回去。
      榆树又对许柞和柳毛说:“看见没有?这就是立正。”
      柳毛立刻学着钱儿的样子站好。许柞的两条腿不一样高,也免为其难地尽最大努力立正。
      天还下着轻雪,疏疏落落的雪花像柳絮杨花,漫天飞舞。雪花在人的眼前和鼻尖上打着旋,弄得鼻头痒痒的,又不敢用手去抹。
      榆树说:“从今天开始,我要给你们立规矩。钱儿,出列!”
      钱儿捂着两掰屁股往前挪动了一步。
      榆树说:“钱儿,你知道我为什么教训你吗?”
      “我——我不该撒谎。”钱儿说话还在抽嗒。
      榆树说:“第一,你这种行为是邀功。我榆树最恨的就是邀功。第二,你不该欺负同伴,记住,许柞和柳毛以后就是你的生死弟兄。柳毛以前跟我们不是一路,向吕大麻子供出我们,情有可原,不能算是叛徒,以后再出现告密的事就按叛徒论处。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三个人低声说。
      “都大点儿声!”
      “听明白了!”三人一齐高声大喊。
      “第三,”榆树继续说,“我教你们功夫,是让你们用来对付坏人的,绝不允许恃强凌弱。以后谁用我教的功夫欺负人,尤其是欺负老百姓,我就废了他的功夫。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
      “第四,这第四我已经憋了几天了,今天就一块说了吧。”榆树看了一眼许柞,说,“这次营救柳毛,虽说柞儿和钱儿都有功劳,但是,你们两个在战斗中不听指挥,这是最要命的。以后谁再不听话就别在我这呆着了,自己爱上哪去上哪去。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三个人不敢不大声。
      榆树想了想,又说:“谁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们俩抓野鸡?”
      柳毛说:“吃野鸡肉。”
      钱儿说:“我能打,柳毛不能打。”
      许柞说:“榆叔要的不只是野鸡。”
      “那还要啥?”钱儿问。
      “要的是让你们追着野鸡在雪地上跑。”许柞说。
      榆树看着许柞点点头,说:“那你说说榆叔为啥让你看虱子?”
      “榆叔是让我练眼力,将来成为神枪手。”许柞挺着腰板说。
      “你现在练得怎么样了。”榆树的态度缓和下来。
      “报告榆叔,”许柞想学着军人的样子,但是不知道军人是怎样跟长官说话,竟然抱了一下拳。“我现在看什么都是真真的,保证一打一个准,一点儿都不会差。”
      榆树笑了。
      “好!看来我今天没白发脾气。解散。”榆树看了一眼柳毛,那张脸抹糊的跟抹了浆糊似的,就说,“柞儿,打一瓢温水出来,帮柳毛把他那狗腚洗干净,你给他倒水,让他用手接着。——柳毛,以后不许让我再看见你的大鼻涕。”
      榆树说完,用一只胳膊夹起钱儿回屋去了。
      他把钱儿头上和身上的雪拍打拍打,将钱儿放到炕上,然后褪下钱儿的裤子。
      钱儿的屁股上还留着两个鲜红的巴掌印。
      “疼吗?”他轻声问。
      钱儿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涌了出来。
      榆树找来一个大烟壳,用温水泡了,轻轻地给钱儿擦着屁股,看样子很心疼。
      “跟干爹说,想吃啥?”
      “我想吃飞龙。”钱儿撒娇地说。
      “搀猫,记吃不记打。飞龙留给妈妈吃不好吗?”榆树说着,摸了摸钱儿的头。
      “嗯呐,”钱儿点点头说:“打明个起我和柳毛不抓野鸡了,专门抓飞龙。飞龙又好吃,又好抓。”
      榆树说:“打明个起你们俩给我抓啄木鸟,不许打,只许抓。”
      “啊!倒不是亲爹。打都打了,还出狠招。”钱儿说完急忙用一只手捂鼻子,又用另一只手捂屁股,怕干爹又“军法从事”。
      榆树看着钱儿可爱的样子笑了。
      钱儿放开捂鼻子的手,说:“干爹从来不撸柳毛的鼻子,是不是怕撸一手大鼻涕?”
      榆树哈哈笑起来,笑声像朗朗的晴天,清亮亮的。
      柳毛洗了脸,白白净净地跟着许柞走进来。他们俩都围到钱儿身边。柳毛用手指轻轻按了一下钱儿的屁股,问:“还疼吗?”
      钱儿夸张地唉哟一声。说:“疼!”
      “你还喊疼。”许柞冲着钱儿挤咕着眼睛说,“没看见你干爹都心疼了吗?”
      钱儿嘟着嘴说:“我就是让他心疼,谁让他下手那么重。”
      许柞说:“榆叔,你说你最恨邀功的人,为啥?”
      榆树装上一袋烟,使劲吸了一口,又慢慢将烟雾吐出来,脸上蒙上一层阴郁。慢条斯理地说:“你们说,我榆树当兵能是孬种吗?”
      “不能!”小哥仨异口同声。
      榆树说:“其实我从东北军开小差不光是为了回家娶媳妇,还另有原因,这事我一直憋在肚子里。”
      “跟我们说说,为啥?”钱儿趴在炕上,把下巴放在干爹的大腿上,抬着脸看着干爹。
      榆树说:“我在东北军的时候是个火头军,不显山不露水。那天我去老乡家弄了些蔬菜,挑着蔬菜回营部,经过我们哨卡的时候,遇到两个关东军间细骑着战马要闯关,我们的岗哨上去拦截,竟然被两个日本间细给撞飞了。我急了,飞起一脚就把那匹战马给踹死了。当场活捉了两个间细。”
      钱儿拍着手说:“太好了!咋没把人踹死?”
      “把人踹死就更麻烦了。”榆树接着说,“岗哨回去把关东军的间细交给排长,排长带着间细去见营长。这个排长也会点儿三脚猫功夫,他跟营长说是他单脚踹死日本战马,生擒了间细。”
      柳毛插嘴说:“真气人!”说完还瞄了钱儿一眼。
      “你看我干啥?”钱儿赌气地说。
      榆树看了钱儿一眼,继续讲:“在军阀的部队里,邀功领赏是常事。我是个火夫,功劳簿上没有我的名字,谁愿意邀功谁邀功,我不再乎。”
      “营长信吗?”许柞问。
      “营长当然不信。”榆树抽了一口烟,继续说,“他见识过排长的功夫,觉得排长不可能单脚踹死战马。于是就在全营战士面前宣布,谁有踹死马的功夫可以出来和排长切磋。本来我没有心思和他比,架不住几个要好的哥们儿硬把我推了出去。这些哥们儿还一个劲儿地起哄,喊着‘火头军必胜!火头军必胜!’没办法,比吧!我本来想点到为止,别伤了和气。不承想排长蹬鼻子上脸,处处下狠招,动杀机。我让他给撩拨急了,抓住他的一个破绽,飞起一脚,这一脚眼看就要踹到排长的头上了。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我知道坏了,这一脚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我这腿上的力已经发出去了,总得消耗掉才行。我在空中一变向,向侧面的一个栓马桩踹去。这栓马桩有碗口那么粗,是根柞木。只听咔嚓一声,栓马桩被我齐茬踹断了。”
      “后来呢?”钱儿问。
      许柞说:“那还用问,排长栽了面子,弄得灰头土脸的。”
      “活该!”柳毛又拍手叫好。
      榆树接着说:“营长见我有真功夫,就打算让我上营部给他做侍卫。没想到那天晚上就发生了战斗。”榆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想说下去。小烟袋里的烟已经灭了。他磕了磕烟灰。许柞急忙接过小烟袋给他装烟。
      “干爹,说呀!急死我了。”钱儿说。
      “那天晚上,日本关东军的一个联队乘天不亮偷袭了我们兵营,杀死了我们的哨兵,闯进了我们的营房。其实他妈的小鬼子早就要打了,我们的长官一直压着自己的人,不让跟日本人计较。这下可好,全堵被窝了。听说我们营长去找小鬼子理论,人家根本不听,一枪把营长给打死了。这回不打也得打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我们还是中国男人。我们步兵营的战士没用长官指挥就跟小鬼子干起来了。那一仗打得激烈。别看小鬼子事先有准备,并没占多少便宜,也让我们打死了不少。那是我在东北军跟小鬼子打的第一仗,也是最后一仗,打得那叫一个痛快,接连撂倒了十多个。哪承想啊,我们打得正欢呢,上面传来了长官的紧急命令,为了不和日本鬼子发生更大冲突,让我们不许抵抗,并且还要严惩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你们知道他们说的罪魁祸首是谁吗?”榆树说到这停了下来。
      听得入了迷的许柞这才把装上烟的小烟袋递过去,又把烟给榆树点上。
      “是谁呀?”钱儿和柳毛都急着问。
      “是我这个火夫。”榆树抽了一口烟,说,“这回排长不邀功了,全他妈的推到我身上了。我一看,跟着这样的狗屁长官那是没好了,干脆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再说了,家里再三捎信让我回家娶媳妇,这时候不走还等啥?排长还想抓住我去请功,他也不想想,凭他的功夫怎么能拦得住我,三下五除二,就让我打告饶了。我逃出来以后才知道,因为不抵抗,我们整个步兵营全让关东军给解除武装了。”
      许柞、柳毛和钱儿都不再出声。许柞拿起他的枪,用衣袖擦着枪管。
      柳毛把腿坐麻了,往起一站没站稳,手一下子按到了钱儿的屁股。
      钱儿唉哟一声大叫,说:“以后谁再邀功谁是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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