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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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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过了八月节,一天晚上一场冻,天气一天比一天凉飕。扒炕抹墙这件最不愿意干的活计必须得干了。
东北人有“四大累”:和大泥,托大坯,扒火炕,抹墙皮。还有人说:扒炕抹墙,活见阎王。抹墙是为了冬天屋子暖活。北方的冬天,屋里屋外温差大,冷风削个尖往屋里钻,针鼻儿大的眼儿斗大的风。屋子不严实费烧柴,如果四下露风,咋烧都拢不住热呼气。腊月里,谁家水缸冻掉了底,谁家饭锅冻耍了圈,在那个年月不算新鲜事儿。所以,怎么懒的人,入冬前也得抹一遍墙,好歹也要堵堵窟窿。扒炕这活更不招人干,又累又埋汰,可是更躲不过去。封窗户封门了还不扒炕,火炕说不上啥时候就作妖,好端端的烟不出火不进,点着火往屋里冒烟。大冷的天开门放烟,你说气人不?这时候想扒炕抹墙可就难喽,屋外冻得梆梆的,泥水不活,想在屋里和点儿泥都难,冻土垃喀和成的大泥像圪塔汤似的,跟本没法用。到那时候,孩子哭老婆叫,能活活把人愁死!再说了,炕热屋子暖,烧了一年的火炕,炕洞子和烟囱窟窿都挂满了烟灰,火炕咋烧都烧不热乎。别看城里人睡床,山里人和乡下人离不开火炕,总睡凉炕更不行,非睡瘫巴不可。生于斯长于斯,就得挨这份累,不然别要家,学熊瞎子蹲树窟窿去!
榆树大清早起来就在心里核计,许柞来了,看这架式是要长住草龙泡,原来的小火炕三个人睡着有些挤巴,得把小火炕抻长一些,趁着这些日子天气好,要赶紧托些大坯,再接一截火炕。
榆树习惯性地活动活动拳脚,就开始干活。他选了一个高岗处,开了一个两米见方的土坑,先把半米多厚的黑土掘出来,露出焦黄的黄土。
钱儿和许柞出来了。
本来,钱儿想让柞哥见识一下干爹是怎么把红毛柳树踹得像面条似的,出门一看,干爹在挖坑,跑过来问:“干爹挖坑干啥?”
“活泥。”
“活泥干啥?”
“托坯。”
“托坯干啥?”
“搭炕。”
许柞说:“榆叔对钱儿真好,我要是在我爹跟前儿这么粘牙,我爹早烦了。”许柞说着,跳进坑里,往自己手心吐了口唾沫,说,“榆叔,我来。”
榆树问:“你行吗?”
许柞从榆树手中抢过来铁锹,说:“我都十八了,干啥都行。”
榆树微笑着从坑里出来,对钱儿说:“你也别闲着,剁羊究去。”
所谓羊究就是把干草剁成一寸长短,拌到黄土里,这样黄泥有拉力,不裂口子。
榆树找来一把砍刀,让钱儿坐在草堆旁边,垫着木头墩剁羊究,还再三叮嘱,千万别剁着手。
钱儿说:“干爹放心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榆树又找来一把铁锹,选好和泥的位置,铺一层许柞挖出来的黄土,撒一层钱儿剁的羊究。
干了好大一阵子活了,钱儿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干爹,以为干爹把吃饭的事忘了,嚷道:“干爹,吃不吃饭了?”
榆树笑呵呵地说:“钱儿不说我都忘了,你们俩歇着,我做饭去。”
榆树拿起陶瓷盆子,到泡子边涮了涮,然后捞了一些鱼,因为多了一张嘴,榆树多捞了几条。他把鱼收拾干净,连鱼带水一盆子端回来,倒进锅里,然后生着火。他还想贴苞米面大饼子,因为下面是鱼汤,上面是大饼子,一锅都出来了,省事。不料苞米面和稀了,越弄越沾手。他把手里的苞米面抟弄好,和女人的鞋底子差不多大,往锅沿上一扣,一抬手,又把苞米面团带下来了,整个掉进汤里。他连贴了两个都没贴成,全掉到鱼汤里,鱼在汤里翻腾,两个大面团却一动不动地沉在锅底。榆树急了,把剩下的苞米面全都抟成马粪蛋的样子,一股脑全下到锅里,来了个苞米面和鱼一锅烩。
饭做好了,榆树先给许柞盛一碗,再给钱儿盛一碗,然后自己盛上一碗,西里呼隆吃起来。
钱儿问:“干爹,你做的是啥呀?”
“管它是啥?做熟就行。”榆树说完,继续叭叽叭叽地吃着,吃得很香。
钱儿说:“好像马粪蛋子炖鱼。”
许柞给钱儿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也都闷头吃饭。
钱儿吃了一碗又盛一碗,嘴上还说:“干爹,真好吃,以后总这么做。”
榆树忍不住笑了。
许柞说:“榆叔,以后我做饭。”
“你会吗?”榆树抬脸看着许柞。
“你不是说做熟就行吗?”许柞说。
“好好好!”榆树高兴起来,说,“把你留下来还真对了。你不知道,我最不愿意做饭,以前钱儿没来的时候,我烀一个狍子大腿吃三天。”
吃完早饭,爷仨继续折腾黄土,榆树和许柞挖土,钱儿剁羊究。许柞干活很卖力。钱儿又勤快又乖巧。山里的孩子单纯,但是都能干活。榆树有两个孩子陪着,干起活来也心盛。
人多好干活,一上午的功夫,爷仨攒了两大堆土。
下午和大泥到了叫劲儿的时候。
榆树挑水。许柞把土堆中间用二齿子扒出一个坑。榆树把挑来的水倒到中间的坑里。许柞用二齿子在里边来回捣弄,搅拌着土和水,让水慢慢往下渗,不让水冒出来。钱儿拿着一把铁锹,看见哪里要“决口”,就急忙冲过去,一边用铁锹掘土堵水,一边嚷着:“快呀,这里要冒水了!”许柞便用二齿子刨过去,把泥和草搂起来,水便渗了下去。钱儿喳喳呼呼,围着泥堆飞过来飞过去,澎了满身满脸的泥点子。土堆渐渐矮下去,面积越来越大,中间的水终天冒了出来,稀溜溜的四下里流。许柞和钱儿都脱掉鞋子,光着脚,把裤子挽起来。许柞用二齿子搅拌,钱儿在泥里踹咕。他一边踹咕一边念叨:“踹呀踹呀踹大酱。”
榆树见水够用了,挑了一挑放在一边备用。许柞已经累得呼哧带喘,每捣一下大泥都要用很大的力,溅起的泥点子四下乱飞。榆树接过许柞手里的二齿子,一下接一下地来回捣泥,眼瞅着二齿子到了他手上变得轻飘飘的,大泥在二齿子的齿尖上弹着,揉着,像能干的女人和面似的。
许柞站在一边喘口气,又拿起铁锹把榆树和好的泥往中间攒。钱儿也拿起铁锹帮忙。钱儿力气小,他用肚皮顶住铁锹把,把锹头推进泥里,然后想把一锹泥端起来,脸憋得通红,却怎么也端不起来,他把铁锹退出一半,再端,铁锹端起来了,里边的大泥全都滑掉了,只剩下一点儿稀泥汤子全扬到了许柞身上。
许柞大叫一声: “你干啥?”
钱儿却咯咯地笑起来。
这一堆泥和好了头一遍。榆树把泥堆攒好,用铁锹把泥堆周围抹光滑,又在中间洒上一些水,说:“先省着吧,傍黑天的时候再和二遍。”然后爷仨又去和第二堆泥。
爷仨一直忙到傍黑天才把二遍泥和完。
收工了,爷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像泥猴似的。钱儿的脸抹成了花脸虎。许柞的头发被泥沾到一起,乱七八糟地像一堆蒿草。榆树不知道啥时候用泥手捏了鼻子,整个鼻头全是泥,看着很好笑。
榆树说:“走,洗澡去!”
三个人脱了衣服跳进泡子里。榆树一会儿游自由泳,两只胳膊甩来甩去,样子十分酷;一会儿玩仰泳,整个人仰面朝天漂在水面上,看着那么悠闲;一会又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半天才露出头来,搞得人心惊肉跳。钱儿的泳姿也大有改观,两只脚很自然地打着水,两只胳膊像划船的桨交替划着,脑袋在水面上装模作样地扭过来扭过去。许柞和钱儿原来一样,只会搂狗刨。许柞又眼热了,想不到老小改名叫了钱儿,人也像换了一个似的。
许柞说话算话,晚饭主动上手做。吃饭的时候,许柞和钱儿把榆树掫到炕头上,又在榆树的面前放上一碗酒。榆树心里很惬意,美滋滋地喝了一口酒,叭嗒一下嘴,好像特别有滋味。
榆树知道许柞心里想什么,也不端架,主动说:“干完这点活,你和钱儿一样,我教你功夫。”
许柞说:“小时候,我跟着我爹练过,后来腿让马踢了就不练了。榆叔,你教我打枪吧!”
钱儿抢着说:“打枪容易,我教你,就是三点一线,搂火的时候别喘气儿。”
“算了吧!”许柞信不过钱儿,说,“我可不跟你学!跟你学还不学跑偏了,单眼吊线谁都会,关键要吊得直溜。我还是让榆叔教吧!我爹说,名师出高徒。”
“好,明天我教你。”榆树痛快地说。
榆树一碗酒下肚,觉得迷迷登登的。也是干活干累了,爷三个收拾收拾就睡觉了。
睡到半夜,榆树醒了。他觉得口干舌燥,下地喝了一瓢凉水,又点上一袋烟抽着,脑子渐渐清醒过来。他想起了淑琴。
自从在二股的邓大锯匠家受挫,他就把心收回来了,再也不去想女人的事。今天或许是那碗酒在作祟,黑更半夜里他又想起了淑琴?淑琴的影子不停地在他眼前晃,他心里好像燃着炭火盆,热烘烘的。他心里想着淑琴,嘴上念叨着:也不知道淑琴现在过得咋样了?想着想着想到正事上来:淑琴家的火炕扒了没有?墙皮抹了没有?一想到这,他着起急来,眼看上大冻了,要是不扒炕不抹墙,她们家的破房子能过冬吗?还不得把老人孩子冻死。他越想越着急,好像明天就会冰天雪地似的。
他穿衣下炕,把许柞拨拉醒,对许柞说:“我下山一趟,你和钱儿看家。”
许柞迷迷糊糊答应着,翻个身又睡着了。
榆树带着赛狐走出草龙泡,心急火燎地往头屯赶,比在部队时的急行军要快得多,天还没亮就赶到了头屯。
榆树以为天不亮不会遇到人,径直奔田顺家,刚到大门口,突然发现田顺家的前墙根蹲着一个人。榆树心里一惊,急忙牵住赛狐蹲在杖子的黑影下。只见那个人正在撬田顺家的窗户。那人悄手悄脚撬了一阵子没有撬开,索性把窗户纸捅破,贼胆包天地把手伸进去拔窗栓,不成想手被剪子镩了一下,大叫一声,把手抽了出来。看样子那人被激怒了,明目张胆地走到门口敲门,嘴里嚷道:“开门!你们家不是找拉帮套的吗?我来拉帮套。”房门开了,紧接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砍了出来。只听得淑琴骂道:“该千刀的,我劈了你!”那人“哇”地一声大叫扭头就跑,把鞋都跑丢了。淑琴捡起那只破鞋奋力砸了过去。然后转身回去了。
榆树本来要出手了,见淑琴如此刚烈,心里禁不住赞叹:“多好的女人啊!你做得太对了!”榆树用手拍一拍赛狐,说了声“袭”,随即把赛狐松开。赛狐箭一般追了过去,紧接着又传来咚咚咚的奔跑声和鬼哭狼嚎的呼叫声。榆树心里话:“你这个不三不四的东西,我让赛狐好好修理修理你,让你长长记性,看你还敢欺负人不?”赛狐把那个人撵出去很远,榆树打了个唿哨把赛狐叫了回来。忽然,榆树想到了自己,脸烧了起来,“说别人不三不四,自己算几?”他心里嘀咕着,“黑灯瞎火,大老远跑来敲愁房,搁谁身上都是好说不好听。”
榆树站起身来,牵上赛狐,转身向村外走去。他在村外的田埂上找了个干爽的地方躺下去,仰望星空,第一次正视自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别人看不上咱,宁可把姑娘剁巴剁巴喂鸭子也不嫁给咱,咱更不能自轻自贱糟蹋自己,别人不爱咱,咱更要自爱,人不人鬼不鬼的事绝对不能干。咱来帮淑琴,就大大方方地帮,别人说啥咱管不了,咱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他想着想着,心里坦然了,竟然躺在田埂上睡了个回笼觉。
天亮了,家家的烟囱冒起炊烟。榆树醒了,站起来打扫一下身上的尘土,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穿的衣裳,浑身大泥点子。
榆树牵着赛狐来到田顺家门口,正巧淑琴开门出来。淑琴看见榆树,一楞神,僵立在房门口。
榆树难为情地咧一咧嘴,不好意思地抓一抓脑袋,毡帽头还扣在头上。他说:“我昨天和泥的时候想起你来,眼看要上大冻了,不知道你家的炕扒没扒,墙皮抹没抹。我起个大早跑来问问,看看用不用我?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淑琴回身大声说:“柱他爸,榆大哥来给咱家扒炕抹墙来了。”
田顺在屋里说:“让榆大哥进屋吧!”
榆树进屋转一圈,见老人和孩子还没起炕,和田顺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
正是划拉秋的时节,田顺家屋里屋外到处是破烂菜叶子。
淑琴还站在外屋地上发呆,见榆树出来,问了一句:“榆大哥吃饭了没有?”
“还没吃,你们吃啥我吃啥。” 榆树实实在在,他觉得没给老人孩子带点啥有点儿不对劲,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塞给淑琴,说,“要不,你给大叔和三个孩子买点啥。别让孩子失望。”
榆树来到院子里,找了一副土篮和扁担,问了一句,屯子里扒炕抹墙都在哪取土。然后挑上土篮,拎着铁锹挑土去了。
这一天,把榆树累了个够炝。他先和了一大堆泥,然后收拾田顺家南北两铺炕。他把炕头和炕梢扒开,把落灰膛里的灰都掏出来,又找了一根又长又直溜的榛柴,在榛柴头上绑了一个布圪塔,把榛柴伸进炕洞子里细细地捅,再用掏耙把灰都掏出来。他往出掏灰,淑琴就用篮子往出挎,弄得两人都像从炕洞里钻出来的似的。尤其榆树,要趴在炕洞里掏灰,一吸气灰往鼻孔里钻,弄得两个鼻孔黑洞洞的,忍不住用两个手指捏着鼻子擤了一下,于是成了一个大黑鼻子,整个人就像唱戏的大花脸。
掏完了炕,榆树把炕头炕梢铺上大坯,抹上泥,让淑琴把灶坑点着看看好不好烧。
淑琴生着火,两个灶坑都像小火车头似的,特别好烧。淑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她烧了一大锅水,先把自己的头脸洗干净,再端来一盆子水让榆树洗。榆树用了三盆水,才把头脸洗干净。淑琴大大方方地用湿毛巾把榆树的脊梁骨擦了擦。她看见了榆树头上的包,心里觉得怪怪的,没好意思问。
榆树马不停蹄,把那堆大泥又和了一遍,紧接着就抹墙皮。
淑琴说:“大哥,歇会儿吧!”
榆树说:“不了,赶黑我还得回去呢。”
淑琴的嘴唇抖了几抖,想说你住下吧,没有说出口。
天擦黑的时候,榆树牵着赛狐往回走,走到村口上,听见有人议论:“田顺家那个拉帮套的可实在啦!”
榆树挺直了腰杆走了过去。
榆树回到草龙泡的时候,天已经快半夜了。他真的累了,倒头就睡着了。
清晨,许柞和钱儿刚钻出被窝,就听榆树吆喝:“把被子叠起来,把行李卷整利索地。”
许柞和钱儿对望一眼,都把舌头吐出来。再看榆树,啥功夫把胡子刮了,把头脸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干净衣裳,上衣掉扣子的地方,都用小布条系着,连脖子下面的第一个扣也系上了,脖领子紧紧地勒着粗脖子,将粗犷的胸毛都藏了起来。他把一只脚蹬在炕沿上,正在往脚脖子上打绑腿。
“干爹,我们要去打猎吗?”钱儿问。
“不去打猎。”
“榆叔,你还要出门吗?”许柞又问。
“不出门。”
“那你这是干啥?”两个孩子一齐问。
“我把自己收拾利索的,奇怪吗?”榆树说着,嘴角拧出一丝微笑。
“奇怪!”许柞说。
“我知道了!”钱儿一拍手说,“昨天干爹一天没回家,肯定给我找干妈了。”
“滚一边去!”榆树板着脸说,“以后咱们爷仨都要精神的。”
“给谁看呢?”许柞顺口说了一句。
“给自己看!”榆树认真地说,“不管别人说啥,咱都得活得像个人似的。在部队里,都要上战场了,还要讲军纪。”
许柞问:“和大泥也要穿干净利索吗?”
榆树笑了,说道:“这孩子,抬杠我还真抬不过你。”
许柞也笑了,又问,“叔,今天干啥?”
“托大坯!”
钱儿以为托大坯会很好玩,嚷着:“托大坯喽!”小孩子哪知道托大坯有多么累。
榆树让许柞和钱儿用铁锹把小菜园子铲平,要求越平越好。他拿起二齿子又把大泥翻动一遍。然后找出两个坯模子。坯模子很简单,就是四根木条做一个长方形木框。
榆树先用清水把坯模子的内框洗净,把坯模子放在平整好的地面上,便指挥两个孩子端泥。许柞每次都端满满的一铁锹。钱儿只能端半锹。两人要端两趟才能装满一个坯模子。榆树蹲在地上用拳头把坯模子里的大泥捣实,尤其是四个角,摁了又摁,避免大坯托出来掉角子。模子里的泥塞满了,也杵实了,再用泥抹子抹平,轻轻把坯模子拿起来,一块坯就托好了。然后把坯模子再用清水涮一遍,再托第二块。两个坯模子交替使用,榆树鼓捣这个,两个孩子就往另一个里装大泥,这样不窝工。
钱儿劲儿小,用铁锹撮泥撮不动。他先用二齿子把大泥钩到铁锹上,然后猫下腰端起铁锹,两只手尽可能靠近锹头,这样省力,到后来干脆捧着锹头。他总觉着干爹蹲在地上托坯挺好玩,便一个劲儿地嚷着他不端泥了,他要蹲在地上鼓捣坯模子。
榆树说:“别以为蹲在地上托坯容易呢,蹲一会儿这腿跟折了似的,再说了,你的手没劲,大泥按不实,托出的大坯虚飘飘的,也不结实。”
榆树说话很坚决,根本不给钱儿机会。钱儿只好跟着许柞走马灯似的端泥,很快就跟不上趟了,每端一趟都要拄着铁锹站一会儿,然后数一遍托出来的两行大坯。干爹说了要托二百块大坯,他从五十块就开始数,感觉着数字上升得特别慢。
许柞初来乍到,又比钱儿大了六岁,当然不能攀着钱儿。他刚开始冲劲太猛,加上腿脚不利索,也渐渐力不从心,端一锹泥常常在途中洒掉一半。
钱儿把数数到八十了,又呲牙瞪眼地端了一锹泥,喘着粗气说:“干爹,我撒尿去。”
榆树知道他要偷懒,本来也不指望他能干多少,却故意逗他说:“没有外人,就在这撒!”
“不行!”钱儿说着,跑走了。
钱儿跑到房山头避了一会儿风,然后像小偷似的悄手悄脚进了屋。
榆树瞄见钱儿悄悄进了屋,假装没看见。
许柞说:“榆叔,钱儿从尿道跑了。”
榆树说:“你累吗?你累你也歇着吧!”
许柞说:“我不累。”
许柞嘴说不累,其实已经累得够炝了,每端一锹泥都要站下来甩一甩胳膊,还不时的把手抬起来偷着看。
榆树拉过许柞的手一看,打血泡了,就说:“你歇着,我自己来,这点儿活好干。”
许柞把铁锹交给榆叔,他一边歇着一边数数。榆树自己端泥自己托坯,始终一个节奏。
许柞问:“榆叔,咱们托二百块大坯能用了吗?
榆树笑了,说:“多比少强,我估摸着连搭炉子的都有了。”
许柞高声喊:“榆叔,九十块了。”
榆树说:“托一百块歇口气。”
许柞来了精神,拿起钱儿扔下的铁锹继续干活。目标往往就是动力。
托到一百块的时候,钱儿适时出来了。他手里拿着捂熟的山梨,嘴里滋滋地吃着。
许柞的口水立刻酸了出来。他刚说了半句:“懒蛋子……”钱儿把一个面乎乎的山梨塞进了他的嘴里。
榆树用清水把坯模子清洗干净,手扶着腰站起来。钱儿像变戏法似的从腰里拔出小烟袋,烟袋锅里已经装好烟叶。他把烟袋嘴举起来塞进干爹的嘴里,“嚓”地划着洋火,给干爹点上烟。
榆树含着烟袋嘴,笑眯眯看着钱儿说:“这孩子,偷奸耍滑也不招人烦。”
许柞说:“就是,柳毛和他差不多大,就是没有他会来事儿。”
钱儿说:“其实我不懒,关键是这活不是人干的!”
榆树和许柞都哈哈笑起来。
榆树看着托出来的大坯说:“眼是赖蛋,手是好汉。这不是也托出一半了吗?咱们加把劲,上午托完。”
许柞问:“榆叔,下午干啥?”
榆树心想,得给他们加把油,便说:“下午实弹射击。”
“啥叫实弹射击?”许柞问。
钱儿说:“就是真开枪。”
两个孩子都高兴起来。
钱儿拿起铁锹,说:“干爹,咱们快干吧!”
两个孩子像打了鸡血,都来了劲。两人一边连跑带颠地端泥,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射击的事。
钱儿说:“柞哥,打枪的时候,你一定要瞄准喽,做到三点成一线。”
“啥叫三点成一线?”许柞问。
钱儿说:“我昨天没跟你说吗,就是眼睛、准星和要打的东西在一条直线上。”
许柞见钱儿喳呼得太欢了,想给他泼点冷水,就问,“你开过枪吗?”
钱儿说:“还没有。”
“那你喳呼个啥?闹了半天和我一样。”
钱儿闹了个倒憋气,不再理许柞,闷头端泥,一会的功夫又喳呼起来。
这一气儿活干得出奇的快。榆树心里觉得好笑。毕竟是孩子,好胡弄。
下午,榆树在距离一百步的树上吊了一个大葫芦,葫芦的大小和人头差不多。榆树又向钱儿和许柞讲述了一遍射击的要领,然后每人发给一发子弹,命令两个人趴在地上瞄准。还没等他下达命令,许柞的枪先响了。钱儿见许柞抢了先,心一慌,眼一闭,手指一搂,前边的手下意识一松,“砰!”他的枪也响了。枪身一跳,枪托猛地往后一坐,钱儿的胳膊立刻不敢动了,趴在地上直唉哟。
榆树走过去一看,钱儿膀子脱臼了,气得眼珠子瞪溜圆,也不顾钱儿一个劲儿地喊疼,把钱儿拽起来,抻住他的胳膊用力一端,只听“咯嘣”一声,就把钱儿的膀子端了上去。
趁这功夫,许柞把葫芦摘了回来,三颗脑袋抵在一起,翻过来掉过去检查那个葫芦。那个葫芦完好如初,一个窟窿眼儿也没有。
榆树火发了:“你们两个是怎么搞的,不听口令,随随便便就都把一颗子弹糟蹋了,你们不知道一颗子弹有多金贵吗?”
“我就差一点儿。”许柞小声嘀咕。
“啥叫差一点儿呀?”榆树吹胡子瞪眼睛地说,“在战场上,你差一点儿打死敌人,敌人一点不差把你打死了,你说差多少?”
发脾气归发脾气,榆树的心里明白,必须得马上让钱儿找到打枪的感觉,不然会在心里留下阴影,以后一开枪心里就会发憷。
他把葫芦重新挂好,又给钱儿的枪里压上一发子弹,冲钱儿喝道:“听口令,卧倒!”然后蹲下来,调整好钱儿的射击姿式,继续下令,“瞄准!三点一线,屏住呼吸,轻轻扣动扳击。”
“砰!”一声枪响。
“去,把葫芦摘回来,看看打中没有?”榆树对钱儿说。
钱儿跑过去把葫芦摘下来,抱着葫芦往回跑,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喊:“我打中了!我打中了!”叭叽,钱儿摔了个嘴啃泥,葫芦摔碎了。
许柞说:“榆叔,我也要再放一枪。”
“你不是就差一点吗?”榆树说。
“老小儿咋放两枪呢?”许柞不敢大声抗议,只是小声嘀咕。
“喂,跟你说几回了,不要叫我老小儿,要叫钱儿。吕大麻子抓李老小儿,不抓钱儿。”钱儿得了便宜还卖乖,又说,“要不你也叫干爹,让干爹给你起个小名叫榆树叶儿,干爹准保还让你放一枪。”
许柞说:“我才不呢!”
榆树觉得应该一碗水端平,就掏出一发子弹递给许柞。
“我打哪?”许柞问。
榆树说:“你等着,我去给你设置个目标。”
“算了,我这一枪留着打鬼子头,准能让小鬼子的脑袋开瓢。”许柞说着,把子弹揣进自己的腰包。
“臭小子,心眼儿够多的!”榆树笑了。
三个人还在议论射击的事,白桦气喘嘘嘘跑来了。
榆树的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