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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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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这一年山里收橡子。橡子熟了,柞树林里遍地都是橡子。这对于勒着裤腰带过日子的人来说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橡子能当粮食,煮着吃或者磨面做馒头吃都行。乍一吃有些苦溜溜的,吃习惯了就吃不出苦了。关键是看你饿不饿,饿红眼了啥都好吃。橡子面特别扛饿,吃了它不用再总紧裤腰带了,甚至还能让人松松裤腰带。因为橡子面吃进肚子容易,拉出来有点儿费劲,尤其是肚子里缺油水的人,肠子里不润滑,橡子又是把干的东西,吃多了肠子里会发生拥堵,走动会很困难。这年月,经常遇到占着茅房不拉屎的,十有八九是吃橡子面吃的,不是不拉,是拉不出来,憋得嗷嗷直叫,急眼了就用手抠。即使这样,橡子仍是香饽饽。人饿肚子的时候只想着吃,哪还想拉的事儿?于是,山里的和山边上的百姓人家都是大人孩子齐动员,争着抢着钻山林捡橡子。也难怪,山里平白无故出粮食,这是老天爷大发慈悲,白捡的东西谁不捡?吃不了还有地方卖,劳工营大量收购,专门给劳工们吃。虽然跟日本鬼子和他们的走狗做买卖占不到便宜,但是好歹还是给钱。而且这钱是“捡”来的。
榆树和钱儿住在大山里,近水楼台,也随大流出去捡橡子。他们不图希卖钱,只是为了搭配着补充一下粮食。榆树和钱儿不愁吃橡子面会拉不下来屎,因为他们的野猪油、熊瞎子油特别多,肚子里油水大。尤其这些日子,他们吃野猪肉吃得嗓子直冒油烟子,连他们的猎狗吃野猪肉都吃腻了。
橡子树也叫柞树。小兴安岭珍贵的树种多,柞树在这里不怎么着人待见。他长不成参天大树,成不了大器,木头又特别硬,属于又臭又硬的那一种,砍烧柴都没有人愿意砍柞木,锯起来特别费劲。柞木平日里只有一个用处,弄回家做个斧把什么的,图它结实。现在树因籽贵,人们漫山遍野找柞树。
榆树常在山里转,哪里柞树多他最清楚。他自己拿着一条麻袋,给钱儿找了一条细长的粗布口袋,领着钱儿专往陡坡上爬,因为他知道柞树就喜欢长在陡坡上。
他们来到一面陡坡,往山坡上一看,哇!满山坡都是橡子。一个个椭圆形的橡子都戴着可爱的小帽头,露着润泽的小脸,十分喜人。榆树告诉钱儿,要把橡子的小帽头摘下去,因为帽头没用,背着还沉。爷俩坐在山坡上,兴高采烈地捡着橡子。
山顶上有了动静,嘁里喀嚓的。钱儿有些害怕,竖着耳朵听动静。老天爷不光把橡子赏赐给了人,也赏赐给了野猪和黑熊。尤其是野猪,橡子大丰收把野猪都养肥了。柞树林里随处可见野猪拱的坑。
榆树说:“别怕,是人。”
果然,有人在喊:“啊——”
钱儿说:“干爹,别出声。”
榆树没有听钱儿的,站起身来,放声高喊:“啊——”
这是山里人的规矩。采山的时候,每到一处都要高喊几声,一是为了呼应伙伴,二是为了惊吓野兽,三是给同是采山的人一个知会。如果有采山的人在这里,不可以闷头吃独食,也要给个知会,要不然,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榆树这一嗓子招来了许多人,有老头儿,有妇女,还有半大孩子。
山坡上立刻热闹起来。老头儿喊孙子,“狗儿——快来——。”妇女喊孩子,“柱儿——柱儿——往这儿来。”孩子有喊爷的,“爷——爷——快点!”有喊妈的,“妈——你干啥呢,还不过来?”姐姐喊妹子,“诶也妈呀,真多,老妹快来!”
榆树一看满山坡都是人,叫上钱儿,说:“走,我们换个地方。”
爷俩又翻过一道山梁。爬上一座山顶。
钱儿往山下一指,说:“干爹,你看!”
山下是警备道。看见警备道,钱儿的心仿佛被毒刺蛰了一下,隐隐的痛。
这里又是一个陡坡,陡坡面向警备道。陡坡上稀稀拉拉长了几棵柞树。柞树长得稀少不招人,还没有人来这里捡过橡子,山坡上的橡子并不少,每棵树下都落了一层。
榆树说:“我们就在这里捡,捡够载儿就回家。”
钱儿一边捡橡子一边不断地用眼睛瞄着警备道。远远地看见有人向这边走来,人影像小人国里的人似的还没有一筷子高。人影渐渐放大,能分清了个数,有七八个人,准确地说是八个人。看清楚了,是三个日本鬼子拿着枪押着五个中国人。看样子五个中国人是被抓来的劳工,其中有一个中国人还是个瘸子,那个瘸子的走路姿势很眼熟。
突然,钱儿“啊”地一声叫起来,拖着布口袋坐起了“土飞机”,他屁股着地,两腿翘起,突,突,突,从山顶一直滑到山底。
榆树喊:“干啥去?”见钱儿已到山底,他也坐着“土飞机”滑下山去。
钱儿背着少半袋橡子不顾一切地往警备道上跑。
“钱儿!钱儿!”榆树一边喊一边背着半麻袋橡子在后面追,见钱儿奔警备道去了,心里说,“不好!”他丢下麻袋,放开脚步,噌噌噌,很快就追上了钱儿,一把把钱儿拉倒在草丛中。
“你怎么回事?不要命了?”榆树见走来了日本鬼子,压低喉咙厉声问。
钱儿挣扎着还要爬起来,也压低了声音嚷嚷:“那里有柞哥,还有柳毛。我们得救他们。我们要是不救他们,他们就惨了。”
榆树抬头看了看,日本鬼子押着劳工离这里还有七八十米。
榆树严肃地问:“你真的想救他们?”
“嗯!”钱儿点点头。
“那就听我的。”榆树向钱儿交代了几句。
钱儿拎着个破布口袋上了警备道,一撒手,把橡子全撒在警备道上了,然后蹲在道中间一个粒一个粒地捡橡子。
三个日本鬼子见是一个采山的毛孩子,根本没把他当回事。渐渐走近了,一个日本鬼子高声吆喝,意思是让钱儿滚开。
钱儿不理不睬,继续蹲在道中间捡他的橡子。
几个被抓来的劳工从钱儿身边走过。许柞和柳毛都认出了钱儿,一起惊呼:“李老小儿!”
钱儿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都让开!”
话音未落,就听“啪!啪!”走在前面的日本鬼子两个眼睛各吃了一个橡子。
上次钱儿用石子打野猪吃了亏,琢磨了好久才琢磨出这个道道,自己的力道不够,就专门打眼睛。
挨打的小鬼子哀嚎一声“八嘎”,用双手下意识地去捂眼睛,握在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路边飞出一把剥兽皮子的小刀,直刺后面小鬼子的咽喉。这个小鬼子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就没了命。剩下的一个小鬼子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加事,榆树的腿已经踹了过来。你想,那野猪皮实不,让榆树一脚就踹了个半死。这小鬼子哪里扛得住这一脚,就听“咔嚓”一声,不是腰断了,就是肋骨全断了,反正一命呜呼。
瞎了双眼的小鬼子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被钱儿推倒在地。钱儿骑在他身上,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站在路边发楞的许柞高声喊:“打呀!”
几个中国劳工跑过去,和钱儿一起,不分小鬼子的脑袋还是屁股,一顿猛揍,眼看着这小鬼子只剩下出气,没有了进气。许柞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小鬼子的头,立刻连出气也没了。
几个劳工见打死了日本人,撒腿就跑。
柳毛跑了几步,回头喊许柞:“柞哥,你咋还不跑?”
许柞说:“你要是回去,告诉我爹我娘,我要报仇!”
许柞见钱儿和榆树每人捡起一条枪,他也捡起来一条。
钱儿说:“干爹,别忘了子弹!”
“放心吧!”榆树笑着说,“小家伙,心里装事儿了。”他见许柞还在这里,问,“你怎么不跑?”
许柞说:“我想跟着你们。”
钱儿说:“干爹,他是柞哥。”
榆树见许柞穿得光鲜,像新郎似的,又是个瘸子,犹豫了一下,见钱儿和许柞很亲近,便不冷不热地说:“那就跟我们走吧!”
三个人一人拿着一杆枪,榆树还扛着半麻袋橡子,隐没在山林里,悄悄回到草龙泡。
打死了日本鬼子,有了枪,有了子弹,还有了柞哥,钱儿高兴得直撒欢。这几天可把他憋闷坏了。干爹教他打枪,把大栓拉得啪啪响,整天趴在那里练三点成一线,自己觉着瞄准了,屏住呼吸,扣动扳击,啪,一个哑屁。站在一旁的干爹还挑毛病,楞说击发的时候枪尖动了,子弹打飞了。钱儿总是不服气,干爹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不然,他怎么知道子弹会打飞?钱儿早就惦记着要真枪实弹放两枪了,可惜没有子弹。这回有了子弹,还有了崭新的三八大盖,而且不用争不用抢,一人一杆枪。那杆老掉牙的汉阳造还没人稀罕了。
他把打狍子打野猪的事讲给柞哥听。
许柞不住地咂舌,瞪着眼睛问:“老小儿,你说的是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真人就在这,我还能编瞎话?今天打鬼子你也看见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话是前不久榆树说给钱儿听的,钱儿记性好没忘,还能灵活运用。钱儿说,“柞哥,怎么样?长见识了吧!你看见飞刀没有?嗖——一把剥皮子的小刀就飞出去了,正好扎在小鬼子的喉咙眼儿上。还有我干爹那腿,我说能踹死野猪不是瞎白呼吧?”讲到这,钱儿没忘了夸自己几句,他跳到炕上,用双手搂住干爹的脖子,说,“干爹,我今天咋样?我那橡子打得准不准?”
“玩够了没有?”榆树掰开钱儿的双手,用自己的一双大手掐住钱儿的腰,把钱儿往地上一竖,像手掐一捆秫秆戳到了地上。他刚才还有笑模样呢,这会眼珠子瞪起来了,凶巴巴地说:“长能耐了,是吧?瞧把你美的,美出大鼻涕泡了。”
钱儿吸溜一下鼻子,用手背往自己的鼻子上抹了一下,说:“没有哇!柳毛能淌大鼻涕,我从来不淌大鼻涕。”
“明天我赶紧把你送回去,我可不跟你操这份心了。”榆树忿忿地说,“三个小鬼子都拿着枪,你也不和我说一声,直截就往上冲,小鬼子若是开枪咋办?我现在真想给你一巴掌。”
“你别踹我就行。”钱儿小声嘀咕。身边有了许柞,钱儿才敢和干爹赛脸。
“你说啥?你还有理了是吧?”榆树把烟袋嘴插到嘴里吧嗒两下,烟已经灭了,他磕一磕烟灰。
许柞急忙接过小烟袋给榆树装烟。
榆树的脸色好看了一点儿。说:“好在今天救了你柞哥,就算将功补过了,下回再不听话就——就——”榆树没想好应该怎么处罚。
“就啥呀?”钱儿接上话茬。
“就军法处置!”榆树话一出口,没有绷住脸,一抿嘴笑了。
“哈哈哈,军法处置。”钱儿一给阳光就灿烂。“干爹,啥叫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就是——”榆树勾着食指在钱儿的鼻子上撸了一下。
“不就是撸鼻子吗?还军法处置。你要是总这么军法处置,我就成塌鼻子了。”
许柞一直不吭声。
榆树看了一眼许柞,觉着他那身光鲜鲜的衣裳很炸眼,就说:“小伙子,别光听钱儿瞎白呼,跟叔说说你的事?”
“对!到这来你得绍介。”钱儿煞有介事地说。
“啥?——少借?借什么?要捐钱吗?——噢!你们是胡子?”许柞吃惊地瞪大了眼珠子。
“哈哈哈,你咋啥都不懂呢?”钱儿笑得前仰后合。他好不容易憋住笑说,“不是借钱!”
“那借啥?我可啥都没有。”许柞心惊胆战地说。
“不是借,是说,就是说你自己。”钱儿充起了大瓣蒜,“真没文化!”
“你啥时候有文化了?”许柞奇怪地问。
“我当然有了,是干爹教的。我还会写寡呢,就是寡妇的寡。”
才几天不见,许柞对李老小儿还真是刮目相看了。他不但橡子打得那么准,还学会了写字,这不是文武双全了吗?许柞心里既佩服榆树,又羡慕李老小儿。
“对了,你咋穿成这样?是不是娶媳妇了?”钱儿突然想起来了,大声嚷嚷,“我想起来了!柞哥春天的时候定的亲,那时候说秋后结婚,现在就是秋后。”
榆树说:“看来是正当新郎官的时候被抓了劳工。”
许柞的神色黯淡下来。
榆树对许柞说:“告诉榆叔,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许柞抽抽搭搭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