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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第十章

      天还没亮,榆树就把钱儿叫醒了。钱儿还没睡够,哼哼叽叽不起来。
      榆树伏在钱儿的耳旁轻声说:“我们去张家湾。”
      钱儿扑楞一下子坐起来,立刻来了精神,急急忙忙穿衣服。
      爷俩草草吃了点儿东西。榆树把钱儿拉到身边,对钱儿说:“干爹带你回家,你得听话。”
      钱儿连忙答应:“嗯呐,我听话。”
      “那好,我先给你化化装。”榆树说着,把事先准备的锅底灰拿出来,用手指沾着锅底灰就往钱儿的脸上抹。他先在钱儿的额头上抹了个三道杠,像个小老虎,又在两个脸蛋上抹上两只黑蝴蝶,然后在鼻子下边抹了个八字胡。他捧起钱儿的脸端详一番,禁不住哈哈大笑,说道,“这就叫三岁长胡子——小老样。不行,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把大手掌整个沾上锅底灰,在钱儿的脸上一摸挲,又把眉眼鼻窝处细细抹匀。见钱儿的脖子和脸蛋黑白分明,反差太大,他又将一只大手沾上黑灰,往钱儿的脖子上一抹。钱儿怕胳叽,缩着脖子,咯咯地笑。榆树说:“别笑,没和你闹。”钱儿扬着脖子憋住笑,让干爹把脖子上的黑灰抹匀。榆树再端详一番,乐了,说:“别说,挺好个黑小子,比细皮嫩肉还招人喜欢。”
      钱儿用手沾了一些锅底灰,把自己的手背和胳膊也都涂得跟黑木炭似的。
      钱儿问:“干爹,还能认出我吗?”
      榆树笑着说:“干爹当然能认出来。咱们主要是蒙蔽外人,要是有人叫李老小,你咋办?”
      “我不答应。”钱儿说。
      “不光是不答应,要跟没事人似的,装做没听见。”
      “知道了。”钱儿点点头应着。
      爷俩开始忙乎收拾要带的东西。榆树专挑好的野猪肉,把背筐装得满满的,用两只手拎起背筐掂掂份量,觉着不轻,得有一百多斤。他又找出两张狍皮卷成一卷,让钱儿背着。见钱儿总用眼睛瞄着墙上挂着的干蘑菇,抿嘴笑了,将蘑菇摘下来用包袱皮包成一包斜挎在钱儿的肩上。
      钱儿见盆子里还有好多肉,就说:“干爹,我的两只手还空着呢。我再拎两块肉。”
      榆树说:“远道没轻载,走到半路拿不动了可没法整。”
      “不会的。”钱儿自作主张,用两根麻绳栓两大块肉,一只手拎着一块。
      爷俩兴高采烈出门了。
      榆树背着背筐走在前面,背筐里的野猪肉压得背筐嘎嘎吱吱地响。
      钱儿背上背着狍皮和蘑菇,两只手拎着猪肉,跟在后面连跑带颠。
      走了不到一半的路,钱儿就放赖了,手里的野猪肉越来越沉,麻绳勒得手生疼。他走两步就要放下来歇歇。再看干爹,在前边依旧扇乎扇乎地匀速前进,走得特别来劲。
      钱儿找来一根棍子,把野猪肉吊在棍子的两端挑着走。走了没多远,觉着挑着也不行。山路崎岖,棍子总是挂到路边的灌木,灌木不是抽到了手就是抽到了脸,抽得火辣辣地疼。野猪肉也不老实,前后左右乱悠荡,弄得他前仰后合。
      钱儿急了,高声喊:“干爹,等等我!”
      榆树正在心里盘算着到了张家湾怎么和哥哥嫂子们说,听见钱儿喊他,心里一惊,转过身来,看着钱儿呲牙咧嘴的样子,笑着说:“怎么样?不让你拿这么多,你不听话。拿不动了吧?”
      钱儿赖叽叽地说:“干爹,我想把这两块肉扔掉。”
      “都拿到这了,怎么能扔?给我吧!”榆树说着,又笑了,“这小犊子,鬼精鬼灵的。明明想让干爹拿着,却说要扔。”
      钱儿说:“我看干爹背的太多了,不好意思给你添载。”
      榆树说:“我倒没事,只是这背筐够呛,要是半道上背筐散架了,咱爷俩可就惨喽。这么多的野猪肉,扔了舍不得,不扔又没法带。”
      果然,走着走着,背筐就出了状况,筐底越来越往下坠,缝隙越来越大,里边的野猪肉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出挤。
      走在后面的钱儿嚷道:“干爹,不好了,筐底要露!”
      榆树将钱儿交到他手里的两大块肉用麻绳系到一起,挂到自己的脖子上,腾出两只手来背到背后,努力端着筐底。他把腰弓下去,让背筐的重量尽可能落到后背上。钱儿跟在干爹的屁股后,也帮忙用两只手托着筐底。爷俩好不容易才将就到张家湾的后山。
      前面走来一伙采山的人。
      钱儿小声说:“干爹,他们是张家湾的。”
      榆树说:“你低着头别吭声。”
      这伙人从榆树和钱儿身边走了过去。只听得这些人在叽叽喳喳地议论:“那个黑小子像是李老小。”“扯蛋,李老小长得白白净净,你瞅他,黑得牙碜。”“我看是抹糊的,要不,人怎么能长那么黑?”“这事儿可别瞎说!”
      钱儿闷着头不敢出声。
      终于到家了。钱儿不管不顾地喳乎起来,撒腿就要往家跑。
      榆树喝道:“你给我消停点儿,要是警察知道你回来了,非把你抓去不可。”
      钱儿说:“我是钱儿,又不是李老小儿,怕什么警察?”
      “那也不行!”榆树的腰弓得更厉害了,喘着粗气说:“咱们先到你桦大爷家,要蔫巴悄动地,千万别声张。”
      白家和李家房头对房头,中间隔了二十多米。两家的菜园子连在一起,周围是用暴马子木杆夹的杖子。两片菜园子中间留了一条小路,因为两家人向来和气,所以中间并没有夹上杖子。
      榆树和钱儿跳过杖子的时候,背筐咔哧一声,险些掉了底。榆树立刻把腰弓成了九十度。
      两个人悄悄往白桦家走。正巧雪儿出来了,看见了他们,急忙跑回去报信。紧接着白桦和桦婶都出来了。榆树腾不出手来,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出声,又呶一呶嘴,意思是把二哥二嫂叫过来。雪儿急急忙忙跑去喊李叔和李婶。桦婶见榆树带来这么多野猪肉,咧开大嘴笑了。“咋带来这么多东西,瞧把三弟累的。”
      白桦看着榆树的狼狈相忍不住抿嘴笑了。他跑过来,先将榆树脖子上挂着的两块肉摘下来递给桦婶。
      桦婶提在手上,沉甸甸的,说了一句:“这么沉,三弟的脖子要不要了?”她又看一眼钱儿,说,“唉呀妈呀,咋把老小儿抹巴这样?”
      白桦让钱儿躲开,他用两只手托着眼看就要耍了圈的筐底。到了房门口,白桦伸手去开门。咔哧一声,背筐的底掉了。榆树在前边往屋里走,野猪肉从榆树的屁股后哩哩啦啦掉到地上。紧接着笑声响了起来。
      这时候,李八门子和八门子媳妇跑来了,看见野猪肉撒了一地。八门子媳妇说:“呀!这是咋整的?”
      白桦说:“三弟为了给咱们背野猪肉,命都不要了。
      “妈!”钱儿高声喊道。
      “老小儿!”八门子媳妇搂着钱儿进了屋,也不去管地上的野猪肉了。
      白桦在屋地中间放上桌子,让大家把肉往桌子上捡,然后把榆树拉到一边,从幔帐杆上拉下来一条毛巾递给榆树,让榆树擦汗,低声问道:“三弟是不是为了那件事来的?着急了吧?”
      榆树的脸忽地红了,他看着白桦的脸,没有吭声,咧嘴笑了。
      “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白桦说完,哈哈地笑了。
      大家把掉在地上的肉都捡了起来放在桌子上,桌子上堆得像小山似的。
      八门子媳妇一只手搂着钱儿的脖子,瞅着桌子上的野猪肉说:“这么多野猪肉,赶上杀年猪了,三弟是怎么拿回来的。”
      白桦说:“你们没有看见三弟一进院子的样子,背筐压掉底了,用两只手托着,脖子上还挂着两大块,就这样,撅着屁股,哈着腰,那样子,真好笑。”
      白桦一边说,一边学着榆树背肉时的狼狈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李八门子说:“那啥,老小,你咋不替干爹拿点儿。”
      钱儿说:“我拿了。干爹让我背着两张狍皮,说是一张给我妈,一张给大娘。还有那包蘑菇,也是我拿的。”
      八门子媳妇说:“干爹心疼你,尽让你拿轻东西。”
      钱儿说:“那两大块肉也是我拿的。我拿不动了,干爹让我挂到他的脖子上。”
      八门子媳妇心疼地说:“三弟快过来,让二嫂看看你的脖子勒啥样。”八门子媳妇见榆树的脖子上勒了很深的一道紫印子,叫道,“天那!你傻咋的?”
      榆树嘿嘿笑着,见哥哥嫂子都心疼他,心里很熨贴。他说:“我这干儿子,可懂事儿了,临出门,又提了两大块,还说呢,多带回去一块,我爸我妈和大爷大娘还有雪儿就能多吃一块。”
      八门子媳妇喜爱地伸手去抚摸钱儿的脸,钱儿不好意思地一躲,妈妈的手指在钱儿的脸上划了一下,划出一道白印。
      八门子媳妇说:“三弟,你咋给老小抹巴这么黑?”
      桦婶也说:“可不是咋地,掉地上都找不着。”
      钱儿说:“你们别叫我老小儿,看让外人听见!”
      白桦说:“对,还是小心一点好!”
      “三弟,你打的野猪多大呀,出了这么多肉?”桦婶问。
      “有四百来斤吧。”榆树答道。听他的口气,这是稀松平常的事。
      钱儿喳呼起来了,瞪着眼睛说:“你们知道这头野猪是怎么打死的吗?”
      雪儿插嘴说:“用枪呗,谁不知道?”
      钱儿摇摇头说:“不对,打野猪的时候枪哑火了。”
      “大狗咬死的。”雪儿又说。
      “不对!”钱儿又摇摇头。
      八门子媳妇笑了,说:“别卖关子了,快说,是怎么打死的。”
      钱儿神秘地说:“是我干爹用脚踹死的。”
      “你说啥?”桦婶惊讶地问,“用脚踹死的?”
      “三弟,真的假的?”白桦也问。
      榆树不以为然地说:“不是踹死的,是我一脚把野猪踹懵了。”
      “那也了不得,咱三弟是大力士。”八门子媳妇说。
      李八门子说:“那是!那啥,咱们三弟哪是一般人!”
      大家亲热了一阵子。白桦说:“大家别光顾着说话,快把这些野猪肉安顿了,别在这摆着,然后咱们还得商量三弟的大事。”
      桦婶说:“给我们拿出来两块就行。剩下的八门子你们都拿走。”
      八门子媳妇说:“我可不要这么多,还不得吃臭了。”
      白桦哈哈笑了,说:“你们妯俩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这好歹是肉哇,你们看,这些肥的能熬出多少油来,还有这些瘦的,做成咸腊肉,还不香死人。更重要的是三弟的这份心意,才刚看见三弟背肉的样子,我都心疼了。三弟的事,你们两个当嫂子的也该上点心了。”
      李八门子说:“那啥,三弟,你别急。昨天——那啥,你两个嫂子还一起核计呢!”
      榆树冲着大嫂探一探头,说:“谢谢大嫂!”又冲二嫂探一探头,说:“谢谢二嫂!”
      惹得白桦、桦婶和李八门子又是大笑。
      八门子媳妇说:“你们还笑,瞅把三弟整的,多可怜!”她又对桦婶说,“大嫂,我看这样,这些野猪肉别说是你家的还是我家的,都放在你们这,咱们吃不了,该熬油的熬油,该做咸腊肉的做咸腊肉,那样能吃得长久。”
      榆树急忙说:“哥哥嫂子可别省着,以后这东西少不了,隔三差五我就和钱儿给你们送一些来。”
      桦婶假装不高兴地冲着八门子媳妇说:“你净想吃现成的,这么多肉都放在我家做咸腊肉,还不招得绿豆蝇嗡嗡的!”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
      大家把野猪肉收拾完了,大盆小盆都装满了。几个大人坐在南炕上抽烟,钱儿和雪儿坐在北炕沿上大模大样地唠喀。
      八门子媳妇说:“我和大伙商量个事。我打听了,二股邓大锯匠的姑娘还没找到婆家,我想给咱三弟介绍。”
      “姑娘多大了?”榆树问。
      “二十六。”八门子媳妇说,“这姑娘长得一点都不缺彩。”
      “是大姑娘吗?”榆树又问。
      “嗯。”八门子媳妇应了一声。
      “人家是黄花大姑娘,长得又不缺彩,能看上我吗?”榆树顾虑重重地说。
      八门子媳妇说:“你咋地,都能用脚踹死野猪!我看谁都不如你。再说了,一家女百家求,咱又不搭啥。她同意是缘份,不同意拉倒。”
      白桦说:“邓大锯匠我认识,脾气很糟糕。他拉了多少年大锯了,和谁都干不长,没招了,他老婆给他拉下锯。”
      “拉大锯那可是力气活,他老婆还能拉大锯?”榆树问。
      白桦说:“三弟,你不知道,邓大锯匠的老婆那可是个人物,她长得人高马大,外号叫大洋马,一般的男人干不过她。听说她和邓大锯匠拉锯时也总打架,每次都是两口子平打,谁也不让谁,最后跪到锯沫子上的一定是邓大锯匠。”
      榆树笑了,说:“有这么个老丈母娘还真不赖,可以当哥们儿处。”
      桦婶说:“别看大洋马长得人高马大,可刁歪了,要不然,好好的姑娘怎么能臭到家。”
      八门子媳妇说:“她刁不刁歪能咋的,咱娶的是姑娘,又不娶姑娘她妈。”
      “那啥,”半天不吭声的李八门子说话了,“姑娘都二十六了,她还敢那啥?”
      “对!”桦婶说:“正好三弟来了,我看也许是缘份。我和你们一块去。大洋马要是刁歪我收拾她。”
      “你快拉倒吧!”白桦说。
      桦婶急了,气哼哼地说:“三弟的事,我当大嫂的能不出头吗?”
      “你不出头倒好,你一出头,准砸锅。”
      “呸呸呸,说我嘴臭,你比我嘴还臭。”桦婶和白桦你一句我一句地顶起嘴来。
      榆树急忙打圆场:“大嫂的心意三弟领了,这么远的路,大哥是心疼嫂子。”
      桦婶上来实在劲儿了,说:“我才不用他心疼呢!再说了,咱们翻山走,没有多远。”
      榆树说:“那好吧!有两个嫂子陪着,我的胆子还壮一点儿。”
      八门子媳妇说:“你们看三弟这身衣裳油渍麻哈的,得换身好一点的。”
      桦婶急忙翻箱倒柜,找出来两套白桦的衣裳让榆树穿,可惜榆树穿着都显得小,一看就不是自己的衣裳。再说那两套衣裳都是白桦娶亲时穿的,款式老掉了牙。
      这一下把大伙都难住了。
      榆树说:“我就这一堆这一块,用不着打扮。”
      “那可不行。人靠衣装马靠鞍。”八门子媳妇说。
      白桦一拍大腿,说:“有了,许山东子要娶儿媳妇了,他一定有像样的衣裳,他的身材和三弟差不多,把他的衣服借来,准行!”
      桦婶说:“那个山东子,倔得很。”
      白桦说:“不管他怎么倔,我张口跟他借,他不能不借。”
      白桦说完出去了。果然,没过多久,白桦乐呵呵地拿着衣裳回来了。
      万事俱备,两个嫂子领着磕头的小叔子去相亲。
      二股的邓大锯匠是个奔五十的人了,正是老当益壮。他在这一带也是小有名气,有头有脸的人家死了人,都要请他去给锯棺材板。
      小兴安岭得天独厚,棺材板可以用独木红松来做。尤其是棺材天,一米多宽,二十多公分厚,竟然是独木的,非常讲究。采伐这样的木材是日本人说了算,要营林署批条才行,所以说必须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死了人才能享用这种规格的棺材。邓大锯匠的锯架子往哪一竖,大人孩子都知道准是哪个头面人物的家里死人了。
      拉大锯一个人干不了,需要两个人配合。邓大锯匠脾气酸性,和别人搭当,用不上三天两早晨就会吵起来,每次都是不欢而散。邓大锯匠的老婆急了,对邓大锯匠说:“不就是拉大锯吗?没有人和你干,我干!”有夫妻开店的,有夫妻跳大神的,这夫妻拉大锯那可是蝎子巴巴(毒)独一份。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邓大锯匠和他老婆也打架,可是总打不过老婆,一来二去,脾气让大洋马给修理没了。活干得不顺心,他刚磨叨两句,大洋马一竖眼珠子,他立刻消停了。两口子拉锯拉了多少年,眼看着年纪一点一点大了。怎么着也是力不从心了。他们就一个姑娘,名字叫邓美丽。两口子总想着把姑娘嫁给个有钱的人家,老两口好沾点光,不用再费劲巴力地拉大锯了。哪承想啊,邓美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高不攀低不就,一来二去就把婚姻耽误了。邓大锯匠和大洋马,这两口子整天为姑娘的婚事发愁。
      八门子媳妇和桦婶领着榆树进了邓家的门。
      听说是来提亲的,邓大锯匠和大洋马都喜出望外。邓大锯匠和大洋马像迎接大人物似的,把榆树他们让进屋里,又是装烟,又是倒水。
      桦婶和八门子媳妇摆出实实在在的样子,脱了鞋,盘腿上了炕,坐在炕头上抽烟,热热乎乎地和大洋马唠家常。
      “我说邓婶子,你可真行,都这个岁数了,还能和男人一样拉大锯。”八门子媳妇先起个头,然后准备话赶话往孩子找对像上套。
      “可不是咋地,差不多就别干了,找个帮手替替你。”桦婶跟着溜缝。
      大洋马说话粗声粗气的,“不干咋整,全家人总不能喝西北风。”她嘴上说着,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榆树。
      榆树坐在屋地中间的一个板凳上,和邓大锯匠面对面抽烟。邓大锯匠还真是古怪,一声不吭,就和榆树相面,竟然把一向大大咧咧的榆树给相害臊了,脑瓜门子上冒出了汗,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榆树今天让两个嫂子给打扮得挺精神的。一身新衣裳,都是绸缎面料,一双千层底布鞋是二嫂新给做的。头上的毯帽头也是新的,毯帽故意歪戴着,带着几分俏皮。脸是新刮过的,一张大脸青中泛着紫铜色,像熟透了的山里红。
      邓大锯匠和大洋马见榆树长的魁伟,模样也不赖,只是看着显得老一点儿。两口子碰了一下眼神。邓大锯匠微微点头。
      都说姑娘大了不可留。邓美丽心里也为自己的婚事着急,见有媒人来,顾不得害羞,主动抛头露面,从外面进来,故意摆出弱柳抚风的样,扭着三节腰从榆树身边飘过去,装模做样地坐在炕梢的炕沿上纳鞋底子,不时偷偷地瞟榆树一眼。
      榆树见邓美丽进来了,目光立刻被邓美丽吸引过去,从门口一直跟到炕稍。见邓美丽如此年轻,长得也有模有样,他愈发紧张起来,显得愈加局促不安。
      炕上的三个老娘们儿已经将话题转移到邓美丽身上。大洋马先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说她的姑娘怎么怎么的好,说得天花乱坠。终于转到正题上来了:“她两个婶子来——是给啥人提亲啊!”
      八门子媳妇和桦婶都在端详邓美丽。邓美丽徒有其名,人长得却不咋样,脖子长腿长,黄毛头发,一脸雀斑。见姑娘长成这样,八门子媳妇心里的一块石头反倒落了地。
      燕瘦环肥,不同时代追求不同的美。搁现在,女人脖子长腿长,那绝对是魔鬼身才,美人坯子,黄毛头发更是天然的美。可是那个年代的百姓人家却不喜欢这样的,说是雁长脖子支楞腿,不受穷也是短命鬼。百姓人家喜欢富态的,看着喜庆,喜欢墩实的,身体结实,能过日子。
      听“大洋马”称呼“她婶子”,八门子媳妇笑着说:“大婶,差辈了。”
      “差辈了?”大洋马脸上画着问号, “咱们是咋论的呀?”
      桦婶说:“这不是吗,我们俩来是给我们家掌柜的磕头兄弟和你家的美丽保媒来了。”
      “磕头兄弟?”邓大锯匠脸上仿佛刮过一丝凉风。他问,“白桦差不多有四十了吧,怎么还有个忘年交磕头兄弟?”
      “小伙子今年多大了?”大洋马急忙问。
      “三十二。”桦婶抢着说。
      榆树说:“大嫂记错了,我今年三十四。”
      “啧啧。”大洋马不高兴了,嘴里打了个响,紧跟着难听的话就出口了,“我看可不止三十四。”
      八门子媳妇说:“我们家小叔子胡茬子密了点儿,显老。”
      大洋马嘴一撇,紧跟着就是一句臭话:“是挺显老的,说四十都有人信。”
      榆树说:“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该多大就是多大,我确确实实三十四岁。”
      “男的三十一朵花。三十四岁不算大。”桦婶说。
      “是不算大,比我们家美丽才大八岁。”大洋马的话里带着刁歪腔。
      邓大锯匠问:“小伙子有什么家业没有?”
      八门子媳妇刚要开口,桦婶把话抢了去:“我这个叔子家业大的没边。吃不愁穿不愁。”
      邓大锯匠和大洋马脸上立刻阴转多云,露出一点笑模样。
      邓大锯匠说:“按说,男的大个七八岁也不算大。”
      大洋马问:“小伙子家里都有啥人?”
      “就他老哥一个。”桦婶又抢着说。
      “哥一个好,省得以后争家产。”大洋马的脸色晴朗起来。
      邓大锯匠心里还是有些不托底,又问:“小伙子不像庄稼人,到底是干啥的?”
      桦婶又要编瞎话,榆树接口说道:“我是打猎的。”
      “啥?”邓大锯匠和大洋马同时瞪大了眼睛。
      坐在炕稍的邓美丽使劲一拧屁股,只听得裤子磨着炕席,哧啦一声。
      大洋马的脸皱巴成了核桃样,烟袋锅敲一敲炕沿,梆梆地响。她撇着嘴说:“弄了半天是个顶趟子打猎的跑腿子。可不是家大业大咋的,漫山遍野到哪哪是家,珍禽野兽任你打,山神给你当管家。这不是开玩笑吗?”
      八门子媳妇说:“我这个小叔子人可好了。”
      “光人好有啥用,是当房子当地,还是当车当马?再说了,三十四五了还没说上媳妇,人好能好到哪去?”
      桦婶说:“我这个小叔子本事可大了,一脚能踹死野猪,别看在山里打猎,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杠杠地。”
      “行了,别说了。让你说的我头皮都发麻,一脚能踹死野猪,吓唬人吧!怪不得你们一进屋我就闻着一股腥膻味。”大洋马越说越难听。
      榆树原本看着邓美丽还不赖,满心欢喜,现在看来事情要泡汤了,脸上的汗水流下来,他也不遮着挡着了,一把把头上的毯帽头摘下来,在手里卷成个卷。
      邓家的三口人都看到了榆树头上的肉瘤子,同时“啊”了一声。
      邓大锯匠和大洋马全都蔫巴了。邓家的老姑娘眉头拧成一个蛋,哼地一声,嘴巴撅起来,从炕梢初溜到地下,扭着屁股出去了。
      八门子媳妇和桦婶还不死心,你一句她一句地夸起她们的磕头小叔子。
      大洋马当啷一句:“她两个婶子,你们俩就别说了。我看你们两个人都挺好的,咋想起来给我姑娘介绍这么个人?”这大洋马也是实心眼,想啥说啥。
      “你不知道,我这个小叔子好着呢!”八门子媳妇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他好赖我不管,我姑娘不嫁。”大洋马说。
      “啊!多大了,还不嫁?”桦婶瞪着大眼珠子问。
      大洋马的脸色呱嗒一下子完全放下了,脸抻得比驴脸还长,气哼哼地说:“我们家美丽是不小了,但是还没臭到家,要说找盲流子,找老跑腿子,那得用鞭子赶。”
      桦婶听大洋马说话不中听,急了,扯着破锣似的嗓子说:“跑腿子咋地?跑腿子也有好赖人!姑娘找对像你得先看看这男人顶不顶一个!”
      大洋马嘴里啧啧两声,“我们家美丽找对像当然不能找窝囊废,总得差一不二的,你们说的这个人,要家没家,要业没业,奔四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嘴说顶一个,谁信呢?”
      桦婶一听大洋马越说越不中听,直接就撞了回去:“别总挑人家,自己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姑娘。量女配夫,都二十六了,一晃就二十八。姑娘二十八,一坨豆腐渣。到时候你就当臭肉养活着吧!”
      桦婶话音刚落,大洋马的大烟袋锅子从桦婶的眼前划过,梆地一声刨在炕沿上。“臭肉咋的,我剁巴剁巴喂鸭子也不会嫁给盲流子,让盲流子把我姑娘骗走了找都没处找去。”
      这时候,邓大锯匠喘着粗气说话了:“你们俩该忙啥忙啥去,不送!”
      榆树和两个嫂子灰溜溜地被赶了出来。榆树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树上。
      回家的路上,桦婶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高声说:“要不然,咱们顺道问问依吉密老马家的傻丫,我看准成!”
      “快拉倒吧!马家傻丫都傻实心了,把她整来给三弟当媳妇,亏得你想得出来?”八门子媳妇没好气地说。
      榆树闷着头,艰难地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两句话:“谢谢大嫂和二嫂,我不想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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