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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阑纪803年 七月一日 罗特修依斯

      早晨的时候传来了消息,北五区干部凯西斯在动乱中失踪,副手尼尔代行其职责。
      通告看起来合情合理,但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个被他们轻视的年幼首领已经开始行动了。
      可是这如嘲讽般明显得过分的谎言,却让谁都不愿率先撕破脸。
      空气紧绷着,就如同这风季来临前的天空一般。
      我撑着伞,一个人走到后山的祭坛。
      突然死亡对索尔特维拉一族来说并不少见,基本上每一任家主都是这样毫无预兆地离世。
      他们从不对外公布死亡原因,甚至连葬礼都不曾举办。
      就算是对白夜内部的高层,也只是说,他们被拖到了门里。
      我并不知道所谓的地狱之门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被拖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索尔特维拉一族藏着很多秘密,与他们相识已有十余年,我却仍旧一无所知。
      他们总是,什么都不说。
      还能清楚记得,启程回修尔迦纳的那天,伊雷还笑着对我说,有空来看看诺缇和小鹰。
      而那时,他也许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我蹲下身,抬手轻轻抚过石砌的古老祭坛。
      多年的雨水冲刷,却依然洗不去纹路之中深深的黑红色。
      一族人,几百年,无止尽的牺牲。

      第一次见到他们,已经是十一年前。
      那时候诺缇和小鹰才刚学会走路,却一点都不爱动,伊雷便整天拿个陶笛呜呜地吹,轰得他俩到处跑。
      结果到后来却吹得越发娴熟,反倒变成了相当合适的摇篮曲。
      时常会看见,宁静的午后,伊雷坐在走廊上,双手捧着略显沉重的陶笛,诺缇和小鹰安静地趴在他的腿上。
      温婉柔和的笛声在细雨之中静静回荡。
      而今想来,那真是非常温暖的光景。
      我不知道,一切是从何时开始悄悄地发生变化。
      或许,是在他的父母亡故的时候,或许,是北五区的那次屠杀。
      又或许,从一开始,我所见的就不过是一场虚妄的梦境。
      父母去世以后,伊雷大部分时间都在莱希。
      按父亲的说法,他是被派来学习的,但或许也是想让他避开修尔迦纳城内不安定的局势。
      从十岁起,我便与他交手无数次。
      虽然在课业上他从来比不过我,但十年间,我也不曾在对战上赢过他一次。
      他们一族由于天生体弱,基本都不太擅长近身格斗。
      而他却少有地精于肉搏,赤手空拳就能揍得我无力还手。
      年纪相近的人里,他是我所知的最强者。
      我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也会像这样突然死去。
      接到召集的时候,他是怎样的心情呢?
      因为他总是很温和地笑着,我从来都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只是有那么唯一一次,他独自一人站在夜半的窗前,看着莱希明亮的月光,回过头对我露出悲伤的笑容,说,他想家了。
      那是一副悲伤得似要哭出来一般的神色。
      于是,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话,我终还是没能问出口。
      你是真的,想要回到这里来吗?
      回到这个终年雨下不止的,冰冷的城市。

      “罗修哥哥?”
      我回过神来,转头便见诺缇丽亚撑着伞停在我身后。
      “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我侧身退开几步,“抱歉,这里是不能随便进来的吧。”
      “没有关系。”
      她淡淡地说着,径自走到祭坛边,割开手臂。
      在雨水中晕开的血顺着镂刻的纹路迅速蔓延开来。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却仿佛,是在看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眼前的,并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病弱的小女孩。
      她缓慢地抬起手,漠然地看着血一滴滴落下。
      年幼的脸上带着送葬般的肃穆,浅色的眼里是几百年的疲惫与苍凉。
      就像是,一个遥远旧日里孤独的幽灵。
      只是短短的几秒。
      当她重新抬起头看向我,那种异样的感觉已然消失无踪。
      “怎么了?”
      她微微歪起头,眼里带着一丝困惑。
      心头莫名地涌起一丝酸涩。
      我垂下目光,走到她身旁,用布帕按住还在流血的手臂。
      “先回去包扎一下,好吗?”
      她仰头看了我一会儿,沉默了一下,又低下头。
      “嗯。”

      事先已经询问过塞斯,回到办公室,我很快就从柜子里找出绷带和止血药。
      长年戴着手套让她的手白得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冰冷的皮肤下隐约能见青色的血管。
      我小心翼翼地擦去血迹,只觉自己捧着一件易碎的玻璃制品。
      瘦得几近皮包骨头的手臂,仿佛只要一用力,就会被轻易折断。
      除了刚割开的刀伤,从手掌到手臂还能看到许多未曾愈合的割裂伤。
      纤细的指间,却是厚厚的老茧和数不清的水泡。
      我不禁皱起眉头,努力地放轻动作。
      上药的时候,她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愈多的问题堵在喉咙,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轻轻地扎好绷带,迟疑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她。
      “两年前,你并不是生病,对吗?”
      她并未感到意外,只是慢慢地戴上手套,“伊雷哥哥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他说你生了一场重病,需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过些时候,他再和我一起来看你。”
      然后不知不觉,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静静地看着我,侧身倒了两杯热水,将水杯放在我手里。
      暖意缓缓地从指尖渗入。
      我迅速收敛心神,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她低着头,出神地盯着杯子上方浮动的白气,良久,才终于轻轻地开口。
      “那时候,我被拖进了门里。”
      我猛地怔住。
      “门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虽然父亲很快就把我救了出来,但对我来说,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眼里没有一丝情绪。
      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地狱之门到底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里面是亡者的灵魂?”
      她摇摇头,“并不是那么完整的东西,更类似是惨死之际残留下来的情绪。”
      停了一下,她的视线望向半空,“其实这东西在修尔迦纳无处不在,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我不由一凛,眼角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放心吧,只要我这个优先目标还活着,它们是不会攻击其他人的。”
      “这些,组织里并不知道吧。”
      “对于看不见的人,公布也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小鹰和沙络叔叔……他们能看见吧?”
      “对。”
      所以赫雷叔叔才会放心地将她寄放在沙络家吗。
      “在门里的那段时间,其实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
      似是取暖一般,她双手捧住茶杯缓缓地转动着。
      “刚被救出来的时候,我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鹰每天请假在家陪我,想尽办法让我不再害怕。”
      “真的是……过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的脸露出一瞬空白的神情,很快又低下了头。
      “伊雷哥哥不让你过来,也是怕你吓到吧,我那时的样子,确实不太适合见人。”
      那平静的神情让心头的刺痛愈发变得尖锐。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艰涩地开口,“抱歉,让你想起难受的事情。”
      “没有关系。”她轻轻地抿了一口热水,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只是,请你不要跟鹰提起。”
      看见我眼中的疑问,她停了一下,又一次回避似地垂下了目光。
      “当时,我就是在他面前被拖进去的。”
      我立时明白过来,点点头。
      她看来已经不想再细谈这件事。
      我正考虑着移开话题,手机却忽然适时地一震。
      短短几字让我不由皱起了眉头。
      “我手下收集情报的人回来了,要一起去看看吗?”
      她抬起头,“出事了?”
      “听口气还好,但似乎是查到了什么。”

      我们匆匆下到一楼。
      一打开门,我却见被派出去的艾恩吊着手臂打着石膏窝在扶手椅里,头上还缠着绷带。
      他一看见我,立时飞快地把手里的易拉罐藏到背后,心虚地笑道:“老大,咋来得这么快……”
      我瞬间变得面无表情,“科林,把这家伙藏的酒全收走。”
      一旁的科林窃笑着应了一声,马上熟门熟路地从各种地方翻出一大堆啤酒罐。
      “不要哇——”艾恩一下子没出息地哀嚎起来。
      若不是看他头上还缠着绷带,我都忍不住给他一拳。
      “重伤你还敢喝!”
      “酒是良药啊……老大你这种年轻人是不会懂的。”
      他摆出一张沧桑的脸,却还是老实地放下了手里的易拉罐。
      我看着他一身的伤,皱眉道:“怎么回事?”
      “差点就被萨列克那帮家伙整成事故死了。”
      我心中一凛,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诺提,她似是并未感到意外。
      萨列克的势力范围与白夜相邻,且两者实力相当,历年来冲突不在少数。
      艾恩从包中取出一叠文件放在桌上,“先看看吧,那天的事情蹊跷挺多的。”
      六月十八日发生的事,细想起来,费解之处相当的多。
      本来,以白夜在这一带的威名,一个不知名的小帮派根本不敢与之起冲突,更不必说明目张胆地进攻修尔迦纳了。
      而往日一直作为主力的索尔特维拉一族,却自始至终并未出现在正面战场上。
      “按大小姐的说法,赫拉古雷科阁下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左右,但从零时开始,他就已经行踪不明了。”
      “然后是召集令的时间,召回伊雷阁下的命令很早就传到了莱希,还在得到袭击情报之前,这样看来,那个小帮派的进攻时机就有点巧合了。”
      “再有就是这次最大的收获,六月十八日早上,包括萨列克首领长子卡维因在内十名组织中的好手被重伤抬回总部。”
      我惊讶地瞪大双眼,“连卡维因都?”
      “有这实力的估计只有赫拉古雷科阁下了,但他一定不会放过取对方性命的机会,可我也想不出别人了。”
      我思索了一会儿,已有了大致的猜测。
      萨列克估计提前得知了六月十八日的异变,先是借助那个小帮派之手在城中引发混乱。
      然后由卡维因带人潜入,去袭击落单的赫拉古雷科。
      可即使赫雷叔叔落单,区区十人也不会是他的对手,最终他也是因为封印破坏才丧命的。
      萨列克到底是想做什么?
      从伊雷的态度来看,他已然预见了自己和赫雷叔叔的死亡,萨列克为何还要特地插一脚呢?
      耳边忽然听见纸张簌簌的声响。
      我回过神来,转过头,却见诺提不知何时走到身旁。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资料,拿着纸张的手却无意识地越攥越紧。
      我心下一动,向艾恩递了个眼色。
      他立时会意,拉过科林离开了房间,仔细地关好房门。
      待听得脚步声离去,我才开口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她静静道:“他们,是想连我一同除掉吧。”
      我猛地一震,“什么意思?”
      “杀戮导致的死亡会直接加重封印的负担,所以修尔迦纳才会严令禁止杀人。”
      她又拿起另一份资料,快速地翻看着,神色愈发阴沉。
      “我们的武器能够在击杀之际消除之前所说的残留,所以他们拖住了父亲,为了制造更多的死亡。”
      我有些难以置信,“他们……是想要将门打开吗?”
      “不知道,加重之后的负担超出我目前的独自承受能力,本来在他们的计划中,我也是要死的。”
      她低着头,收紧的手指不知觉间将纸张攥得皱成一团。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拿过她手里的资料,抬手拍拍她的肩膀。
      “冷静一点,只要知道目的,就能想出应对的方法。”
      她慢慢地松开有些发白的手指,沉默地点点头。
      看着她那似乎随时都会被压垮的模样,胸口愈觉难受。
      我放缓语气,柔声道道:“累的话,就稍微休息一下吧。”
      她的肩膀微微一僵,静静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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