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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阑纪799年 十二月二十二日 沙鹰

      这一年的冬天异常的寒冷,伊雷哥哥和诺缇很快就接连病倒了。
      虽然每年天寒的时候,她都会像这样大病一场。
      但每次看到她那虚弱的模样,还是会觉得难受。
      上午的时候天气稍稍回暖,在房中关了一个星期的她终于获准到后院透透气。
      我和平日一样坐在院子边上,安静地翻着书本。
      一旁的她精神依然不好,书本只翻了几页便有些难受地枕着我的腿躺了下来。
      我低头沉默地看着她。
      她裹着厚厚的毛毯,像小猫一样缩成小小的一团,原本就苍白的脸看起来又消瘦了几分。
      眉心突然被戳了一下,我一怔回神,她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看着我微微一笑。
      “没事的啦。”
      无论身体多么难受,她也总是笑着的。
      而我僵硬惯了的脸依旧露不出什么表情,只得抬手覆在她的额上,轻轻道:“嗯。”
      额头依然非常的烫,冰凉的手掌恰好能给她稍稍降温。
      她舒服地眯眯眼,抬手戳戳我额上新添的肿包,“早练又被塞斯叔叔打趴下了?”
      我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她无奈地看着我,“你真的是非常不喜欢早练呢。”
      只是,觉得很害怕。
      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微微一笑,“我会快点好起来的。”
      我看她一眼,“乖乖养病。”
      “再不练习等伊雷哥哥病好我们又会被打得满地滚了。”
      “……我会找地方躲起来。”
      她扁扁嘴,“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心头像是针刺般微微一痛。
      虽然努力装出一副玩闹的语气,但依然无法藏住她眼底一闪即逝的孤独。
      我垂下目光,指尖轻轻捋起她额角的散发,轻轻道:“你不是。都能找到吗?”
      无论我藏在哪里。
      她定定地看着我,迟疑了一下,才有些不安地开口,“……我可以,去找吗?”
      “嗯。”
      她用手臂遮住双眼,沉默不语。
      我取过她翻了一半的诗集,静静地问:“想听哪一篇?”
      “……白月之章。”
      我无奈,“那篇足足有二十页啊。”
      “那,星陨之章?”她有些调皮地勾起嘴角。
      我终还是认命地翻开白月之章,慢慢地一行一行往下念。
      熟悉的,温婉而寂静的字句。
      她闭上双眼,静静地听着。
      冰冷的风穿过走廊,不时地掀起书页。

      临近正午的时候,一直在屋内忙碌的母亲端着托盘来到走廊上。
      “来,诺缇该吃药了。”
      诺缇慢慢地坐起身,看着托盘里成把的药片,不由皱起了眉头。
      母亲柔声哄道:“乖,忍一下就吞下去了。”
      诺缇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又看了看药片,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抓起药片一把吞下,脸皱成一团。
      我递过水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呼吸,仰起头委屈地道:“……又变多了。”
      母亲有些心疼地看着她,“等病好一点就不用吃那么多了。”
      大概是清楚自己的体弱,她没有说话,只是蔫蔫地低下头。
      母亲揉揉她的头发,“好了,进屋吃饭吧,今天做了你们最喜欢的蘑菇汤哦。”
      我点点头,正欲扶她起身,下方的草丛突然传来沙的一声轻响。
      一瞬间,在大脑跟上之前,我已先一步抓住她的手腕。
      痉挛般绷紧的指间,银白的小刀片闪着冰冷的光。
      虽然一直装出轻松从容的模样,但其实每次生重病,她都会变得异常地紧张和敏感。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指,试图让她放松下来,冰凉的手指却依然用力的挟住刀片。
      以她现在的状况,使用能力只会加重身体的负担。
      一秒后,母亲终于反应过来,安抚地将我们僵持的手一并握住,温言道:“没事的,只是老鼠罢了。”
      她却并未放开手中的刀片,只是有些木然地仰起头。
      “只是,老鼠而已。”
      我不由怔住。
      不同于心怀恐惧的我,八岁的她对于杀人一事早已习惯。
      淡茶色的瞳孔之中,只有单纯的疑惑。
      母亲的表情依然平和,耐心地道:“没有杀它的必要吧。”
      她歪起头,“杀生是不好的事吗?”
      母亲轻轻取下她指间的刀片,静静地看着它散作银白的烟雾。
      “并不是要你原谅所有的敌人,只是能不杀的,就让它活着吧。”
      她不解地看着母亲,忽又转头望向我,“为什么?”
      我松开她的手腕,沉默地摇摇头。
      在我看来,活着的东西和无生命物并无太大的区别。
      只要轻轻一碰,都会像脆弱的沙雕一般骤然崩塌。
      母亲在走廊边坐下,抬手摸摸我们的头,缓缓道:“因为,每一个生命都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
      我们似懂非懂地仰起头,她微微一笑,“等你们长大,就会慢慢明白的。”
      说话间,一只灰扑扑的小老鼠小心翼翼地从草丛中钻出。
      似是怕惊到它,母亲小心地收起了脚。
      三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并排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似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小老鼠一直在原地焦急地打着转儿,脏兮兮的皮毛被雨水淋得湿透。
      两分钟后,一只个头稍大的老鼠从院子那头钻出。
      一大一小两只老鼠凑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大老鼠便转头领着小老鼠穿过院子,钻进了那边的草丛里。
      我出神地看着。
      一旁的诺缇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它回家了吗?”
      母亲站起身,“是的,现在轮到你们两个跟我进屋吃饭了。”
      我们依言站起,母亲俯身抱起诺缇,走进屋里。
      落后一步的我回过头,又看了一眼那边的草丛。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雨水沙沙地响着。

      午饭后我洗过碗,出来便见诺缇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母亲收拾着东西,似是要出门的样子。
      “我下午到北五区一趟,晚饭前就会回来的。”
      我点点头,看着她披上外套,取过门边的雨伞。
      就和无数个平日一样,她临走又回头叮嘱了一句。
      “记得关好门窗,看好诺缇。”
      想像诺缇那样笑着送她出门,我的嘴角僵了一下,却还是没能露出丁点笑容。
      母亲却不知怎的看明白了,微笑着抬手拍拍我的头。
      “你真是跟你爸一模一样呢。”
      很温柔的语气,却又隐隐透出一丝悲伤和心疼。
      我就那样站在门口,看着她一步一步撑着伞消失在雨中。
      那时候,我不曾想到,那会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下午三时,城中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
      正在看书的我猛地抬起头,一旁的诺缇也同时被惊醒。
      那是全城戒严的警报。
      心头莫名地浮起不祥的预感,我打开窗户,没有标识的车辆接连飞速开过。
      记忆里只听过一次这样的警报,而那时候,伊雷哥哥的父母双双亡故。
      电话铃突然响起。
      心头猛地一跳,我回头看着桌上响个不停的电话机,迟疑片刻,终还是伸手接起。
      那一头非常嘈杂,隐隐能听到呼喊和哭泣的声音。
      塞斯叔叔的声音依旧平稳,却能听出他在努力地压抑着什么。
      “……小鹰,强盗团伙闯进了北五区,造成了大规模死伤,你的母亲,当场死亡了。”
      我拿着电话,呆站着。
      思考好像突然停滞了,大脑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着那几个字,却似是无法理解一般。
      死了?
      不久前还在笑着和我说话的母亲,死了?
      晚饭的时候,已经不会回来了吗?
      为什么呢?
      电话那边似乎还在说些什么,我却已经听不见了。
      在思考恢复之前,身体已经擅自动了起来。
      我放下电话,一把抓过茶几上的短刀,两步冲出了家门。
      隐约听见诺缇在身后喊着什么,停滞的大脑却无法听懂那些话语。
      明明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身体却有条不紊地行动着。
      我短刀一挥,缓下车速,随之翻上车顶。
      冰冷的雨打在身上,却没有任何知觉。

      北五区四处都拉起了封条,大量持枪的兵队四处巡行。
      大片大片的血红被雨水晕开,流淌着染了一地。
      我静静地站在小巷的阴影之中,沉默地看着。
      几十具尸体整齐地列放在广场上。
      远远地,我看见了母亲的脸。
      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只是睡着了。
      只是,胸口的地方被开了一个大洞,本来应该在那里的心脏,不见了。
      想试着开口唤她,被无形地勒紧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我只能远远地站着,看着雨水染开血污,一点一点弄脏了她的衣裙。
      雨一直下着。
      “……他们都躲进了废弃工厂……已经包围了……首领无法出手?那怎么办……”
      拿着对讲机的巡行士兵一边说着一边走过,突然发现了站在墙边的我。
      “这里正在封锁,无关人员不得进入!”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臂。
      “怎么进来的,你爸爸妈妈呢?”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闻声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尼尔阁下,有个小孩子跑进来了。”
      那个被称作尼尔的人在我身前蹲下,柔声道:“这里很危险,先跟着这个叔叔到外面去好不好?”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些强盗,还活着吗?”
      他猛地一怔,未及回答,我已轻巧地挣开那人抓住我的手,一闪身穿过了包围圈。
      还活着,那些将母亲杀死的人,还活着。
      说不清的情绪在心头翻涌,只觉有些焦躁。
      我顺着平时的习惯,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废弃的工厂之中,十七人或站或坐,看见进来的我,都似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没有看他们的脸,只是静静地拔出手上的短刀。
      掌心冰凉而沉重的触感一瞬间支配全身。
      大脑依旧停滞着,眼下的行动却无需思考。
      只需要,像拆开活动人偶一般,将他们全部整齐地切开。
      空气开始搅动,如同镜头慢放一般,他们站起身,开始呼喊,奔跑,抬起手上的枪。
      能看见,子弹划过的痕迹,肌肉与骨头的连接,呼吸,声音,气味。
      跳动的心脏,鲜红的血液流淌着。
      从小,我就能看见很多东西。
      但有一样,我从来都看不见。
      我能看见空间的形状,时间的流动,能看见每一丝肌肉的收缩神经的活动。
      但是,我看不见生命。
      不知道如何保护,所以怯于伸手触碰。
      同样,我亦不知如何能将其干脆利落地破坏。
      只能够,一截一截地,将容器彻底毁坏。
      那是,非常简单的事。
      刃锋顺着脆弱的连接处轻轻划下,肢体就会轻易地散落一地。
      然后,那些发着声音,举着枪的物体,就不会再动了。

      第十七个,我数得很清楚。
      最后一个人被切碎的时候,被枪声惊动的外围士兵终于冲了进来。
      看见工厂里的景象,他们一个个都呆住了。
      很快,便听到有人背过身去呕吐的声音。
      血的味道,浓郁得让人窒息。
      缺乏锻炼的身体最终还是中了三枪,我并未理会流血的伤口,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麻木的大脑终于渐渐恢复思考能力。
      满目的,赤红色。
      四散的肢块浸在血海之中,破碎的面容上,暴凸的眼球死死地瞪着我。
      指间满是血污黏腻的触感。
      刀柄冰凉,沾染的血却依然温暖得让人害怕。
      一直以来,刻意地逃避着不愿正视。
      心底的禁忌,却那么轻易地就被打破了。
      努力地想让自己像个人,果然是不可能的吧。
      身后的士兵端着枪,仿若戒惧猛兽一般瞄准了我。
      没有人说话,只有雨水不时地从屋顶的裂缝漏下。
      渐渐地,想起了母亲临走时的表情,温柔而又悲伤。
      ……你真是,跟你爸一模一样呢。
      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
      对不起,还是没能对你笑出来。
      对不起,我把他们都杀了。
      对不起,我还是,变成了这副模样。

      对峙一直沉默地持续着,身上的枪伤仍然不断地淌着血。
      瞄准的光点密密地钉在我身上,不曾挪动分毫。
      应该要先把刀放下吧,然后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敌意。
      握刀的手却无意识地越攥越紧。
      松不开,沾满了血的手指仿佛冻僵了一般。
      即使背对着,也能够感觉到那些恐惧和戒备的视线。
      他们眼中看着的,并不是人。
      “枪,都放下!”一声断喝突然打破了寂静。
      我不由全身一震,那是我非常熟悉的声音。
      人影很快地走到面前,我只觉手背一暖,满是血污的双手已被轻轻握住。
      “别怕,已经没事了。”
      麻木的手指慢慢地恢复知觉,一点一点地,终于松开了刀柄。
      刀被轻轻取走,我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她忙伸手扶住,有些慌乱地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坚持住,医生马上就来了。”
      意识渐渐模糊,视野一阵一阵地发黑。
      我昏昏沉沉地靠在她的肩上,眼角隐约瞥见她被血弄脏的长发。
      她的衣服都湿透了,浑身冰冷,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那双瘦弱的手臂,依然像是后怕一般紧紧地抱着我。
      雨水的寒意,一点一点渗入骨髓之中。
      我低低地开口唤她,“诺缇。”
      背上的手有些无力地收紧,她轻轻道:“我在。”
      我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醒来的时候嗅到了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
      我微微一动,身上立时传来阵阵剧痛。
      子弹已被取了出来,伤口也已然包扎妥当,左手却像被什么拴着。
      我回过头,她伏在床边睡着了,手却依然攥得紧紧的,骨节苍白得让人心疼。
      尼尔闻声走了过来,语气平和,“刚才的事上报给首领,他表示不会追究,放心吧。”
      怕吵醒诺缇,我小心地慢慢坐起,环顾四周。
      身处应是临时搭建的治疗棚,许多士兵在周围忙碌,均是刻意躲得远远的。
      眼前的年轻人却很镇静,温和地安抚我,“枪伤并不严重,我已经联系了你的父亲,他差不多赶回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他俯身将诺提肩上滑落的毛毯轻轻地重新盖好,安静地转身离去。
      我转头呆呆地望着已然一片漆黑的天空。

      十分钟后,父亲来了。
      什么也没问,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被诺缇藏在怀里的短刀,已然明白了经过。
      我沉默地低下了头。
      他走到床边,轻轻地抚了一下诺缇的头发,淡淡道:“没事就好。”
      我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却一无所获。
      他小心地取走了诺缇怀里的刀,沉默着,又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夜之中。
      床边的诺缇动了一下,似是觉得冷,肩膀缩了缩,手攥得愈紧。
      我收回目光,看着自己被紧紧握住的手。
      已然恢复知觉的手指,却还是没能弯曲起来。
      从来不曾松开的,那双温暖的手。
      我却无法,伸手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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