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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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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纪803年 七月三日 十七
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醒过来了,似是没怎么睡好,左眼连着半边脑袋一抽一抽地疼。
转头望向窗外,依旧淅淅沥沥下不尽的雨,让心情又灰暗了几分。
我刚换好衣服推开房门,便听见十三爬起身,“这么早?”
“睡不着,我先下去弄吃的,你接着睡吧。”
她没说什么,只是有些迷糊地应了一声,我便转头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酒馆的木质楼梯十分陈旧,每一步都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进到厨房,我翻出食材和厨具,正思考着要做些什么,便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咚的一声轻响。
那家伙估计又是从二楼直接跳下来了。
我无奈地回过头,“你也爬起来干嘛?”
“闻到香味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我还没开始做呢……”
“那就赶紧的。”
我叹了口气,将菜刀塞到她手里,“去帮忙切菜。”
“好嘞!”
她拉过砧板咚咚咚地忙活起来,动作十分利落。
我烧开水,不经意地瞥她一眼。
这家伙无论是砍人还是切菜,脸上都是同一副表情。
似是察觉我的视线,她忽然抬起头,“你今天真打算一个人去吗?”
我一怔,想了想,“嗯。”
“你确定你现在不是在害怕?”
“……没有。”
“瞎子都看得出来。”
我低下头,没有出声。
昨夜诺缇丽亚发来讯息,说是要带我去见机械技师,但却强调我必须独自前往。
“怕的话我可以偷偷跟过去哦。”十三装好食材,抬手戳了一下我紧皱的眉头。
我回过神来,侧头避开她沾了水的冰冷指尖。
“在不清楚情况前,别轻举妄动的好。放心吧,现在这形势,她既没必要也没闲暇设计杀我。”
她拉过一把小凳子坐下,“想得那么清楚你还怕啥。”
“你以为谁都像你吗。”
“嘿嘿,你就羡慕吧。”
我白了她一眼,盖上锅盖,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天色微明,昏暗的光线从窗户透入室中。
炉火静静地燃烧着,温暖的香气慢慢地扩散开来。
她偏头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其实我大概想明白诺缇丽亚的攻击方式了,只是不太确定,所以一直没跟你说。”
我一怔,“你那时看清楚了?”
“嗯,那种白色烟雾会在她手里凝聚,然后以接近子弹的速度弹射出来。”
“那些白烟是什么?”
她摇摇头,“看不出来,但是那种小刀片锋锐度十分异常,听班里的人说,以前和萨列克开战的时候,连装甲车都被切开了。”
我不由紧紧地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沙鹰呢?”
“那人就真的是完全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
“不是那把刀的原因?”
“那把刀的材质我也见过,确实是一种稀有矿石。”
她停了一下,脸上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在北部,这种矿石做成的刀具都是作为仪式的祭器使用的。”
我一愣,“祭器?”
她点点头,“强度不够,也无法开出锋利的刃口,切切糕点什么的就是极限了。”
我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险些被切断的机械义肢,左臂已经损毁到完全无法动弹了。
当时,那把刀,就像是切豆腐一般轻易地切开了我的手枪和义肢。
“没事就别惹他吧,感觉比诺缇丽亚还可怕。”她随口总结了一句。
我沉默不语。
她忽然抬手摸摸我的头,眯眯眼,“乖,不怕哈。”
刚习惯性地扬起手,她却敏捷地双手一架,坏笑道:“哈哈,你没手了——嗷!”
我直起腰,转身关上火,揭开锅盖。
她捂着额头在后面抱怨,“你脑门怎么硬得跟石头似的!”
我面无表情地搅动着锅里的汤,“午饭我会放冰箱里,到时让老板娘热一下就行。”
“好——”
“没事别乱跑,走楼梯小心点。”
她忍不住乐呵呵地眯起眼,“知道了啦。”
突然失去意识的次数愈加频繁,她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两口吃完早饭,转身走出厨房。
她坐在小板凳上摆摆手,“早点回来啊。”
在校门前等了约莫三四分钟,诺缇丽亚便准时地出现在视野里。
我不由有些意外,“你一个人?”
“我不想引起注意,请你也注意保密,那是全城唯一一个有可能替你修理义肢的人。”
她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语气隐隐透出些许冰冷。
我垂下目光,“明白了。”
她审慎地打量了我三秒,转头在前面引路。
我安静地跟上。
第一次有机会像这样仔细地观察她。
明明是炎夏,她却总是裹着一身厚厚的围巾和大衣,但依旧掩不去身形的消瘦。
步子小,走得也很慢,脚步还有些虚浮。
想想和她同龄的十三,平时走路都是脚下带风似地连跑带跳。
在诺缇丽亚身上却看不出多少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
她瘦弱,憔悴,动作缓慢,眼里总是透着如同老者一般的枯槁和灰暗。
但与这孱弱的外表截然相反,她的行动却狠辣得让人心惊。
北五区兵队共计死亡七十九人,参加行动者无一生还。
只一夜之间,凯西斯的势力就被彻底血洗。
没有警告,没有谈判。
但面对事后那通仿若嘲讽的简单通告,其余各区居然都只是默不作声。
隐约间,已能嗅到血的腥味。
我沉默地看着那个瘦小的背影,下意识地拉开了距离。
目的地并不远,大概走了十来分钟,她就在一幢二层小屋前停了下来。
开门的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生,看见我,他微微一笑,“十七是吧,我经常听十三提起你,我是跟她同班的北朔。”
这个人的气质十分平易近人,温和的笑容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我点点头,“你好。”
诺缇丽亚径直走进屋内,淡淡道:“四月是在地下吧?”
北朔点点头,“你直接带十七下去吧,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诺缇丽亚点点头,十分熟络地穿过客厅。
看来她和这家的人关系匪浅。
似是看出我心中的想法,北朔笑着解释道:“我跟诺缇从小学就开始同班,她以前常来陪我弟弟玩。”
客厅那边诺缇丽亚头也不回地冷冷道:“跟上。”
北朔摆摆手,“那我先走了。”说罢便掩上门离开了。
我快步跟上诺缇丽亚走到客厅内侧,才发现这外观陈旧的屋子里居然还装了电梯。
乘上电梯后,诺缇丽亚回头叮嘱道:“待会儿我先进去,见到人后,不要有大幅度的动作和表情,不要大声说话。”
我听得有些茫然,但还是点点头。
到得地下一层,电梯门外的走廊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机械和仪器,红红绿绿的接线一根根裸露在外。
走廊尽头,是一扇像实验室那样的钢板门。
她操作了一下墙上的装置,打开一条门缝侧身闪了进去,门随即就紧紧关上了。
建筑的隔音效果相当好,从外边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响。
约莫过了三分钟,门再次打开,里面传来她的声音,“进来吧。”
一走进房间,我不由呆住了。
房间里有序地陈列着大量看起来十分先进的仪器,降温用的冷气强劲地吹着。
除了诺缇丽亚,房中只有一个人。
一个怎么看都只有八九岁的小男孩坐在轮椅上,面容与北朔有几分相似,只是肤色是一种不见光的苍白。
面对我的注视,他僵硬地低下头,视线不自在地躲闪,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摆。
站在他身旁的诺缇丽亚瞪我一眼,我立时回过神来,忙收回目光。
她淡淡道:“这是北朔的弟弟四月,你过来让他检查一下吧。”
这就是全城唯一一个有能力处理这种精密设备的机械技师?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我还是依言在椅子上坐下。
四月拿起工具,熟练地打开了义肢的外壳。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专注冷静,全然不同于适才的畏缩与慌乱。
左眼加上左臂,检查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
待得放下工具,他的表情却变得十分难看。
诺缇丽亚问道:“修不了吗?”
他摇摇头,直直地盯着我的义肢,“神经连接都完好,给我五个小时。”
诺缇丽亚点点头,“我们上去等吧。”
四月卸下我的义肢和义眼,一转头便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诺缇丽亚示意我跟她出去,转身打开钢板门。
一下子失去了左臂的重量,我不由有些不习惯,一路上磕碰了好几次。
诺缇丽亚不经意地瞥我一眼,没有说话。
一直到在客厅的沙发坐下,我才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原本左眼早就看不太清了,但现在突然变窄的视野还是让我有些不安。
她倒了两杯温水放在茶几上,而后在我对面坐下。
“你的手,是被幽影伤的吗?”
我一怔,想了想,还是据实以告,“可以算是,但严格来说,是十三砍的,眼睛也是她捅瞎的。”
她微微瞪大了双眼。
“幽影把抓到的实验体分成十人一组让我们互相厮杀,每组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
“我和十三是同一组,她把另外八人杀光之后,就和我对上了。”
“没办法,我实在是完全打不过她,一个照面就被砍断了左手,再一下就被一刀捅进左眼。”
“本以为要死了,幽影的人却突然兴起中止了战斗,想是我十分合适作为机械义肢的试验体吧。”
她沉默地听着,好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看起来,你们的关系很好。”
“害怕是肯定有过的,但对战结束后,我和她是被关在一起的,而且一关就是三年。”
“一开始看见她就条件反射地想躲开,她却还一副被讨厌了的委屈模样问我是不是生气了。”
“明明昨天才把我砍成濒死,转眼就像没事人一样稀松平常地跟我搭话。”
“我说我确实在生气,她就说,她也把胳膊让我卸一条,让我别生气了。”
想起当时的景象,我不禁微微苦笑起来。
“看着她那一脸单纯的模样,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家伙一直都是这样。让人很难认真地对她生气。
诺缇丽亚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转移了话题。
“能和我说说,你所知道的关于幽影的情况吗?”
我看了看桌上的茶杯,伸手端起。
水是温的,捧在手里暖暖的甚是舒服。
“我们一直被关着,没能知道太多,大部分都是从工作人员的闲谈中听来的。”
“招募来的工作人员只是一般人,不计抓来的实验体,幽影具备作战能力的只有三人。”
“幽影的老大叫做骸,他的两个直属手下一男一女,男的叫天霜,女的叫狱炎。”
她的神情一直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问:“你见过吗?”
“只见过一次,而且是骸一个人来的,并没有带手下。”
我眯起眼有些吃力地回想,那时候被打了很重的麻醉,只是因为身体的耐药性我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那个人穿着一身怪异的黑斗篷,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的,连脸都包了起来。”
“而且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看起来就像一具行走的尸骸。”
她握杯的手微微一紧,“尸骸?”
“他伸手触碰我额头的时候,我感觉那是一副冰凉的白骨手掌。”
那是一种让人相当不舒服的感觉,光是记起都觉得脑袋一抽一抽地疼。
她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难看。
我静静地看着她,开口问道:“打开地狱之门,会有什么后果?”
“我不知道。”
她低着头,目光沉暗,“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垂下头不再说话。
看着她,就会想起从前的自己。
想起那漆黑的屋子里,长长的,没有尽头的昏暗走廊。
从小,大哥就告诉我,不能相信任何人。
每一张或微笑或温柔的面容背后,都藏满了恶意与杀机。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希望我死去。
暗杀,下毒。
好几次都差点死掉,死在那个名为家的地方。
每次醒来,都会看到大哥黑着一张脸坐在床边,张口就是一顿骂。
“……你个废物,跟你讲过几次了……”
不同于平日在人前的从容冷静,面对我他总是一副焦躁的模样。
于是我努力地学习,学习算计,学习猜测人心。
等我终于在心里筑起一圈厚实的高墙,那围墙之中,已经谁都不在了。
我如他所说,不再相信任何人。
而他,也再不会骂我了,再不会对我露出真实的表情了。
原本,只是想活下来罢了。
中午的时候,诺缇丽亚到厨房做了简单的午饭。
她将其中一份放在我面前,又把另一份送下了地下室,自己却只是又倒了一杯温水坐在位置上。
我不由奇怪,“你自己不吃?”
她缓缓道:“我吃不下。”
我沉默地观察了一下她有些发青的脸。
虽然早就听闻索尔特维拉一族身体都不好,但她好像比我估计的还要严重。
见我不动,她稍稍抬起目光,“怎么,怕我下毒?”
我摇摇头,拿起勺子吃了两口,淡淡道:“不好吃。”
“因为平常做饭的都是沙鹰,你就将就吧。”
她半闭着眼斜靠在沙发上,似是有些困倦。
即使首领已是这样一副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各辖区却依然不敢公然发动叛乱。
几百年来对于索尔特维拉一族的敬畏是如此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他们心中,难怪白夜历代首领能光凭武力就牢牢掌控着如此庞大的组织。
我低头几口将饭吃完,端起碗,“要收到厨房去吗?”
“放着吧,我收了四月的再一块儿洗。”
她大概又等了五分钟,才扶着茶几慢慢地站起身,走向电梯。
约莫又等了两个小时,她的电话很准时地响了起来。
我随她再次下到地下室,四月熟练地安上新的义肢和义眼,顺带修补了我头上的裂缝。
“重量会比之前轻一点,强度没变,外层皮肤上的缺口尽快补上,有问题再找我。”
我有些意外地活动着新的义肢,感觉居然比没坏之前还要灵活几分。
一旁的诺缇丽亚淡淡道:“费用由我来承担,手臂是沙鹰砍的,算是赔偿。”
我点点头,“谢谢。”
四月仰起头,小声地问:“不走吗?”
自从检查我的手臂之后,他的眼里就一直有几份惶然不安。
诺缇丽亚摸摸他的头,柔声道:“等北朔回来我再走,等会儿陪你玩游戏好不好?”
四月紧攥着她的衣摆,垂下目光,安静地点点头。
我转身离开地下室,却不由心生疑惑。
他从我的义肢上,发现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