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之城》阑夕语

5、第 5 章

　　阑纪803年 六月二十四日 诺缇丽亚

　　清晨六时，城内传来熟悉的钟声。
　　我用力地闭了一下干涩的双眼，将视线从盯了一夜的屏幕上挪开。
　　坐在一旁的罗修哥哥轻轻放下手上的资料，柔声道：“稍微休息一下吧。”
　　我摇摇头，倒了一杯水，翻出药片吞下。
　　晕眩感终于稍稍缓和了一些。
　　房门被轻敲两下，塞斯拿着一叠报告走进房中，“这是昨天报上来的那两个居住申请的调查结果。”
　　我一边翻着，随口问道：“有查出问题吗？”
　　“这两人可疑之处不少，但由于缺乏太多信息，没查到确实的证据，”
　　字有些重影，但勉强还能看清。
　　我微微眯起眼，“他们是从虚空神殿过来的？”
　　“是。”
　　罗修不由皱起眉头，“幽影的本部？”
　　我和塞斯有些不解地望向他，“幽影？”
　　“是个行事诡秘的邪教组织，历史似乎相当古老。”
　　我扫了一眼纸上关于虚空神殿的描述，“会是威胁吗？”
　　罗修无奈地摇摇头，“这个组织情报极少，这么多年甚至都没有人找到进入虚空神殿的方法。”
　　塞斯微一躬身，“我会派人去进一步调查。”
　　说罢，便掩门退出了房间。
　　我想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给沙鹰发去信息。
　　我去北五区一趟，中午才能回来。那两个转学生暂时查不出底细，你小心一点，
　　看不见的时候，总是感到心慌。
　　手机微微一震，屏幕上只有简单一字。
　　好。
　　我不由用力地闭了一下眼，将情绪压下，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电脑屏幕上。
　　罗修哥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站起身，“科林他们回来了，我去问一下情况。”
　　我点点头，看着房门被关上，正准备打开下一份报表。
　　屏幕上突然弹出一个黑漆漆的聊天框。
　　没有标题，没有署名，框里只有一连串的省略号。
　　我并未觉得惊讶，很自然地回了一句。
　　别担心，没事。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一口气发来十几个文件，聊天框一闪，便消失不见了。
　　我依着编号打开文档，里面均是各区的近况记录和资金账目。
　　仔细看来，比各个辖区干部提交的还要详细不少。
　　我拿起桌上的报告比对了一番，心下已然有数。
　　思索间，罗修哥哥回到房中。
　　“各个交战区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其他区暂时没什么变化。”
　　“连报告都基本算是如实提交了。”我放下报告，揉了揉眉心。
　　“估计还会再观望一段时间吧，几个年纪大的应该不用担心。”
　　“南区几位对父亲的忠诚度很高，就算不服我，也应该不会干出危害组织的事。”
　　“剩下的，就都是蛰伏的狼了吧。”
　　我捧着茶杯，垂目静静地看着杯口浮动的白气。
　　“敢动的话，就把头砍下来。”
　　他愣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看着我的眼里露出一丝心疼。
　　我不禁把头垂得更低，手指有些僵硬地摩挲着杯壁。
　　良久，他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摸摸我的头发。
　　“这些年，你们都变了好多。”
　　我静静地看着杯里的茶水，没有说话。
　　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茶杯。
　　头顶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和往常一样露出温和的笑容。
　　“差不多要出发了吧，路上要注意安全。”
　　我垂着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时隔四年再一次来到北五区，映入眼中的依旧是一片混乱破败。
　　依稀间，还能嗅到那时的血腥味，隐隐约约地混杂在冰冷的雨中。
　　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地图，小心地避开街上的监控，七拐八拐地绕进小巷之中。
　　灰暗的天空被纵横的铁架分割成无数块，白日里黯淡的光穿过层层遮挡照在霉迹斑斑的旧墙上。
　　小巷深处的灯还亮着，在黑沉沉的雨里晕开一片苍白的冷光。
　　我压低雨衣的帽檐，慢慢地走进阴影里。
　　地形并没有多大变化，地图上没有记录的盲区也只有少数几个。
　　我一边补全地图，一边留神着角落里安装的监控。
　　比起中区，数量并不算多，但看起来都在正常工作。
　　各个地方势力的分布状况也没有多少变化。
　　我仔细地在心里将现状过了一遍，一抬头，却不由一怔。
　　迷蒙的雨中，废弃的工厂犹如一只死去的灰色巨兽。
　　不知觉间，又走到了这里。
　　没有了尸体，工厂内部却依然溅满了已然发黑的血迹。
　　断裂的钢筋散落一地，血红的斑驳锈迹不断地腐蚀着扭曲的管道和门窗。
　　没有人会到这附近来。
　　对于北五区的住民，四年前的事已然成为不愿提及的禁忌。
　　那副光景，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害怕吧。
　　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时的沙鹰独自一人流着泪站在那片血海之中。
　　而那时候，我没能阻止他。

　　脚步声传来，而后停在几尺之外。
　　我并未感到意外，只是回过头，平静地望向来人。
　　“好久不见，尼尔。”
　　对上我的视线，他有些不安地低下头。
　　“大小姐。”
　　我退后一步靠在墙上，藏在雨衣下的手指微微收紧。
　　“有事吗？”
　　“请您放心，我并未告知部下，不会泄露您的行踪。”
　　就似看见了一般，他迅速解释着。
　　“我来只是希望您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微微眯起双眼，“时间？”
　　“我会去说服兵队，若他们最终并未参与，希望您可以不要追究。”
　　他一直低着头，双手用力地紧握着。
　　我面无表情，“没想到，你这么干脆就背叛了凯西斯。”
　　“我只是，想要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那你可曾想过，作为副手的自己的下场？”
　　“属下听凭处置。”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声音却毫无犹豫。
　　指间的白烟针般隐隐刺痛皮肤。
　　我沉默良久，终还是闭上眼，“一个星期。”
　　他全身一震，立时躬身道：“非常感谢！”
　　我背过身，不想再看他的神情，只是冰冷地开口。
　　“请抓紧，你也不希望看见，四年前的那副光景重演在自己的同僚身上吧。”
　　身后的呼吸微微一窒。
　　感觉他鞠了一躬，沉默地快步转身离去。
　　一直到听不到脚步声，我才回过头，静静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小巷。
　　不曾想过，有一天，我会用那样的口吻去威胁他。
　　也许，是因为他看我的眼里只剩下恐惧吧。
　　我低下头，看着掌心缓缓消散的白烟。
　　本想着，再见面的时候，要说一声谢谢的。

　　中午十二点，我准时回到中区。
　　刚踏进校门，手机便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北朔的声音少见地有些焦急。
　　“快去A栋架空层，沙鹰和转学生打起来了！”
　　我的手一僵，丢下雨伞冲了过去。
　　心脏狂跳着。
　　不过百米的距离，却似是永远走不到头。
　　手脚一点一点失去知觉，愈急的呼吸刀刃般撕扯着喉咙。
　　我不由用力地抓紧衣领。
　　不要，不要把他也带走啊。
　　突兀的枪声穿透雨雾，心脏不由一缩。
　　我一个左拐冲进架空层，却随即僵住。
　　血。
　　他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双目紧闭。
　　而对面的人正举起枪瞄准了他。
　　在脑袋反应过来之前，无数白色碎片已从指间激射而出。
　　我两步冲到沙鹰身旁。
　　他的短刀脱手掉在地上。
　　浅灰的外套上，刺眼的，斑斑点点的血迹。
　　大脑刹那间一片空白，全身血液急剧冷却。
　　杀掉，不就好了。
　　统统都，杀掉。
　　为什么，我要浪费这许多的时间。
　　白烟弥漫，蚀骨的寒意一点一点渗透开来。
　　那人似是有所察觉地退后一步，谨慎地拉开距离。
　　我木然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血液仿佛冻结了一般，身周聚集的黑影疯狂地尖声笑着。
　　指尖已然失去知觉，血的腥味涌上喉咙。
　　我紧咬着牙，白色的碎片在掌心迅速凝聚。
　　弹出的刹那，却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突然闯入，一把推开了那个男生。
　　十二片刀刃尽数落空，我右手一握，白色的长柄迅速在掌中成型。
　　“对不起，我们没有敌意的！”
　　话音刚落，我未及反应过来，她已反手一刀捅进自己的胸口。
　　我不由一呆，刺目的血红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淋下。
　　一冷静下来，尖锐的剧痛随即如刀般贯透全身。
　　她虚弱地喘息着，有些吃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这样，可以原谅我们吗？”
　　我勉强咬紧牙，望了他们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扶起地上的沙鹰快步离去。
　　直到走得足够远，才忍不住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北朔从躲藏的柱子后面冲了出来，背起昏迷的沙鹰，瞪我一眼，“你突然发什么飚啊！”
　　我沉默地低下头，扶着他的肩膀借力站稳。
　　他侧头看了一眼背上的沙影。
　　“他刚才小腹被踹了一脚，保险起见，还是去欧文爷爷那儿吧。”
　　我点点头，找回丢下的雨伞，有些不稳地撑在他的头上。
　　他微微弯腰以免撞到伞，步速放慢了许多。
　　“扶稳了。”
　　我垂下目光，依言抓着他的肩膀，一步一步慢慢跟上。

　　到得治疗所，果然又被欧文爷爷念了一顿。
　　他仔细地替沙鹰检查了两遍，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来。
　　“没伤到内脏，估计过一会儿就会醒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有些脱力地靠在墙上。
　　欧文爷爷挂好点滴，回头看着我，似是想说什么，好一会儿，终还是叹了口气。
　　“记得按时吃药，知道吗？”
　　我立时乖乖点头。
　　“小北，帮我看着他们，有什么事就到前厅喊我。”
　　北朔点点头，“您放心吧。”
　　模糊间听见脚步声渐远，我半闭着眼，意识愈发昏沉。
　　北朔拖过一把椅子，轻声道：“歇会儿吧。”
　　我用力地闭了一下双眼，扶着椅背慢慢坐下。
　　“知道起因吗？”
　　“一见面就打起来了，连一直在监控的四月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拉过另一把椅子在我旁边坐下，从手机调出录像。
　　我看了一会儿，不由皱起眉，“机械义肢？”
　　“而且这个人的状态看起来有些古怪。”
　　北朔暂停了录像，低分辨率的镜头下却无法再看出更多的细节。
　　“这个人……你们有查到什么吗？”
　　“十三还能通过通缉令确认，但他就真的一点信息都没有了。”
　　北朔收起手机，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很久没见过四月那么束手无策了。”
　　“还好吧？”
　　“没事，我有盯着不让他熬夜。”
　　我垂下目光，“抱歉……”
　　他笑笑，“那就等有空过来陪他玩吧，他也很担心你。”
　　“嗯。”
　　说话间，忽听床上传来些许响动。
　　我立时抬起头。
　　沙鹰慢慢地睁开双眼，“……诺缇？”
　　“是我，有哪里觉得难受吗？”
　　他摇摇头，“之后……怎么了？”
　　“那个女生也来了，没有继续打下去。起因是什么？”
　　他慢慢地坐起身，“抱歉，是我被吓了一跳，反应过度刺激到对面了。”
　　北朔瞪他一眼，“状况那么差怎么还一个人跑出去，我就转个身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沙鹰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从十三身上，能看见很多东西。”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我已然明白过来。
　　北朔也叹了口气，“你下课的时候怎么不吭声呢。”
　　沙鹰有些恍惚地望着空处，“我有点吓到了……”
　　“好了，下次记得喊我一声。”
　　北朔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拉过被子。
　　“点滴才刚开始打，再睡一会儿吧。”
　　他依言躺下，很快又睡着了。
　　北朔掖好被角，回头看向发呆的我，“怎么了？”
　　我终于回过神来，不安地攥着衣摆，“我已经，很久没听他这样说过了。”
　　“很严重吗？”
　　我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上一个，是沙络叔叔。”
　　他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我出神地看着病床上昏睡的沙鹰，指间无意识地又渗出一丝银白的烟雾。
　　肩膀忽然被用力按住。
　　北朔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我。
　　“我不会再让他落单的，在学校十三也不会轻举妄动，先冷静下来，好吗？”
　　肩上的力度将颤抖一点一点压了下去。
　　我慢慢地松开手指，白烟无声地消散在空气中。
　　他轻轻地舒了口气，放缓声音，“你也睡一会儿吧，那两个人我帮你盯着。”
　　平日里少有听见他这般温和的语气。
　　我迟疑了一下，终还是老实地在旁边的空床上躺下。
　　他同样仔细地掖好被角，起身拉上窗帘。
　　昏暗下来的光线让眼皮渐渐变得沉重。
　　我闭上眼，静静地听着点滴落下的声音。

　　尖利的啸叫。
　　泥淖般的血污之中，沉着父亲只剩半边的脸。
　　想要伸出手，被撕断的手肘却只是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钻心的剧痛几乎要将意识夺去。
　　明知是梦，却醒不过来，也昏不过去。
　　恍惚间似有谁不断地晃着我的肩膀。
　　我猛地坐起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又跌回床上。
　　北朔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
　　“那两个人准备离开了，你……”
　　我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迅速低头穿鞋，“我现在过去。”
　　他有些担心地看着我，“要不要我和你一起过去，反正迟早会暴露。”
　　我摇摇头，“在摸清他们的实力之前，先不要冒险。”
　　说着从袋中摸出药瓶，倒出两片直接吞下。
　　他隐约皱了一下眉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退开一步。
　　“小心点，我们就在这里盯着。”
　　我点点头，迅速从正门绕到侧门。
　　看见我，十三和十七都愕然地停住脚步，有些惊讶地瞪大双眼。
　　我静静地观察着他们的神情。
　　随着周遭的黑影越聚越多，他们明显露出有些难受的表情。
　　看来不同于那些被派来送死的杀手，这两人的感觉相当敏锐。
　　我看着他们，面无表情道：“我们来谈谈吧。”

　　坐定之后，他们依旧有些不安地警戒着周围。
　　我看了一会儿，淡淡地开口，“你们是幽影的人吗？”
　　两人怔了一下，十三似是想说什么，又下意识地望向十七。
　　十七平静地道：“我们是被抓回去的实验体，刚从虚空神殿逃出来。”
　　看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恐惧与后怕又一次浮上心头。
　　我勉强压下情绪，保持语气平静。
　　“资料显示，虚空神殿并没有连接外界的通路。”
　　“只是通过一种特殊的能量屏障进行了遮断，但在六月十八日凌晨，屏障突然消失了十分钟。”
　　冰冷的不安无声地擢住心脏。
　　六月十八日凌晨，正是父亲死去的时候。
　　我面无表情，“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从容地取出一个手持通讯设备放在桌上。
　　“这是我们从看守身上拿到的通讯器，里面有他们从上头收到的命令书。”
　　说着，他调开一个文件，缓缓念道，“幽影的最终目的，是打开修尔迦纳的地狱之门。”
　　我一下僵在座位上。
　　为什么，会知道。
　　地狱之门的存在，即使在组织内部，也只有高级干部知道，而且也只是听闻那是个危险的地方。
　　说是，要打开地狱之门？
　　到底……是什么人……又知道多少……
　　十七静静地观察着我的神情。
　　我勉强维持着一脸漠然，暗暗压下一片混乱的思绪。
　　十三歪头打量了我一会儿，忽然眨眨眼，“那些看着像神话故事一样的资料，居然是真的啊。”
　　我眼神一暗，桌底下的手下意识地扣起。
　　十七立时快速地道：“幽影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杀尽索尔特维拉一族，基于共同的敌人，我认为我们有合作的基础。”
　　“除了情报，咱还能提供战斗力哦。”
　　十三毫无自觉地眯眯眼笑着。
　　我沉默地打量着她。
　　良久，才冷冷开口，“这么快就选边站，不怕吗？”
　　十七神情平静，“对比势力已经成型的各区干部，你更容易接纳我们。而且在地狱之门的事情上，你似乎不会退让分毫。”
　　深蓝的瞳孔就似要将人看透一般。
　　我闭上眼，淡淡道：“我明白了。暂时不会干涉你们在城中的自由，合作与否在核实情报内容后再做决定。”
　　“没问题。”十三笑着，十分干脆地就把通讯器递给了我。
　　我将设备连上手机，一边等待解析，一边说道：“关于中午的事……”
　　她立时紧张起来，“那个人，没事吧……”
　　“他表示冲突是由他单方面引起，为表歉意，我可以为你们介绍机械技师。”
　　她松了一口气，转头望向十七，笑道：“终于不用担心脑子生锈了呢。”
　　十七面无表情地一拳敲在她的头上，向我点点头，“有劳了。”
　　“这个城市的电子设备都需要特殊处理才能正常使用，请先忍耐几天，事情处理完我会来找你。”
　　我收起解析完毕的手机和通讯器，起身走向门口。
　　后方传来十三依旧轻快的声音，“加油啊。”
　　明媚如阳光的笑容，却莫名地让人心里发冷。

　　我独自走进小巷，确认周围没有监控后，才打开设备。
　　一份一份文件往下看，心跟着一点一点越来越凉。
　　幽影对于门的了解详细得让人胆寒。
　　为什么会有一个我们完全不知道的组织，对我们苦守的秘密了如指掌？
　　仿佛是突然发现有一双眼睛，躲在暗处窥伺了几百年，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将我们全部杀光。
　　冷汗不知觉间已然湿透衣衫，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我抱着头蹲在地上，紧紧地缩成一团，只觉手臂上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
　　温热的血顺着脸颊滑落，转瞬已然变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