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之城》阑夕语

3、第 3 章

　　阑纪803年 六月二十三日 格玛

　　晚八点，和平日一样，酒馆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夜雨沙沙地打在窗户上，漏进的几丝冷风一下一下晃着挂灯。
　　昏黄的光在老旧的桌椅上投下厚重的影。
　　我坐在吧台后，一边擦着酒杯，一边听着店里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着。
　　“这次白夜的首领更替还真是突然啊……”
　　“也不意外吧，记得上一任也是突然就死了……”
　　“……听说这次接任的还是个小女孩？”
　　“……索尔特维拉也差不多死光了吧……”
　　“……几百年的大家族，还真是凄凉啊……”
　　“……说不定会被推翻呢……”
　　一直趴在吧台上的年轻人忽然慢吞吞地坐起身，口齿不清地道：“老板娘，给我水……”
　　我叹了口气，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他，“尼尔，不能喝就不要浪费。”
　　一听到这个名字，几个议论的人立时安静下来。
　　尼尔的职位虽然只是北五区负责人凯西斯的副手，但却是这区大部分事务的实际管理者。
　　他一口气将水灌进喉咙，抱着脑袋难受地磕着吧台的桌面。
　　“头痛死了……那个白痴上司……怎么办啊……”
　　“你上头又开始干蠢事了？”
　　“他放任地下街的势力，可能是想弄出点骚乱什么的吧。”
　　他捂着磕红的额头，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这次真的是找死啊……”
　　“没劝过他？”
　　“会听我说话他就不是凯西斯了……啊啊啊……大小姐肯定第一个拿我们开刀……”
　　见他又开始往桌子上磕，我不由无奈地揉着眉心，“别磕了，上面的血迹已经够多了。”
　　明明平时一副干练的模样，喝上丁点酒就变成这副德性。
　　我正想伸手将他拽起来，店门外突然响起两下突兀的枪声。
　　众人均是一惊，却只是很习惯地放下酒杯，从后门逃了出去。
　　尼尔也迅速站起身，压低声音，“先拖住，我带人过来。”
　　说着，便从窗户翻了出去。
　　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从吧台下层取出轻机枪，装弹上膛。
　　唉，墙三天前才重新刷过。
　　不出所料，十几个流氓模样的人鱼贯而入，眼神乖戾，手里大多拿着枪。
　　都是不算陌生的面孔，今天甚至有一个老熟人。
　　我不禁一挑眉，“这种事情也要你亲自出马？”
　　走在最后的人抱着手臂靠在墙上，勾起嘴角笑了笑，“趁着时机不错上来找你叙叙旧嘛。”
　　白的有些发青的脸上，一道横过整张脸的大伤疤显得有些狰狞。
　　“确实是挺久不见了，奇恩。”
　　说着，我便抬起枪口瞄准了他。
　　“哈哈，大姐你还是这么火爆啊。”
　　他没有动，眯起眼很悠闲地笑着。
　　“这话你估计听了很多遍了，我就简单重复下，这里离我们区的出入口太近，老大想让你腾个地。”
　　我面无表情，“苏葵不知道这事吧？”
　　“谁知道呢。”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两把手枪。
　　犹如信号一般，余人纷纷举起枪瞄准了我。
　　估计是避免不了了。
　　我的手指扣紧扳机，迅速进入临战状态。
　　一触即发之际，木门却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所有人齐齐转过头，却均是一愣。
　　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女孩走进店中，甩了甩手上的血，将拖着的人像垃圾一样丢在门边，扬起头灿烂一笑。
　　“你好，这里招童工吗？”
　　面对这场景，一时间，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她环顾一周，有些困惑地歪起脑袋，举起手上的纸，“已经不招了吗？我看到这个才进来的。”
　　手上，是已经有些泛黄的招聘启事，边角还沾了些血迹。
　　一秒后，地下街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暴怒地举起枪，“小鬼！你竟敢！”
　　靠在墙边的奇恩却突然大喝一声，“住手！”
　　那人吓了一跳，不解地回过头，“她把我们的人……”
　　“没死呢。”奇恩用脚推了推倒在门边的人，有些危险地眯起眼，“你不想死就赶紧把抢放下。”
　　说完，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已一挥手，率先走向正门。
　　“今天先回去。”
　　余人均是一脸迷惑，但还是依言跟上。
　　掩上门之前，他微微回过头，灰色的眼里透出旧时野狼般的神情，声音几不可闻。
　　“没想到啊，居然还会再见到。”
　　看着正门被掩上，我不由皱起眉头。
　　那厢她侧头想了一会儿，估计是没记起什么，马上便转向我，“老板，老板，还招人吗？”
　　我回过神来，将枪口转向她，“你能干什么？”
　　她看起来毫不介意，依旧眯眯眼笑得很灿烂。
　　“我会上菜洗碗搞卫生，顺便还能杀人埋尸修枪械，除了做饭什么都好说。”
　　说着，又似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做饭的话，外面那个会。”
　　还有一个人吗，却居然完全感觉不到气息。
　　想起奇恩的态度，我已然明白自己不是对手，索性丢开枪在吧台后坐下，有些头痛地揉着眉心。
　　“为什么来这种地方？”
　　“只是就近，工资包吃住就好。”她靠在墙上，轻松地笑着。
　　不合身的宽松外套愈显得她身材娇小，被雨打湿的黑发半掩着，脸颊和颈上隐约露出大片烧伤的痕迹。
　　除了瞳孔是一种失明似的灰白色，她看起来非常普通，笑起来就像是个单纯的孩子。
　　我叹了口气，转头从柜子里取出两条毛巾，“知道了，叫外面那个也进来吧，在下雨呢。”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一下子坐在地板上，冲着门外喊，“十七，进来啦！别睡啦！小心脑子进水！”
　　两秒后，一个看来比她大一些的少年神色困倦地走进店中，对着她的脑袋就是一拳。
　　她抱着脑袋委屈地瞪他，“那时不是摔裂了吗？”
　　“胶布贴上了。”
　　他懒懒地应了一句，向我点点头，也靠着墙坐了下来。
　　两人看起来都十分疲倦，应该是经历了长途跋涉。
　　我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脑袋……裂了？”
　　“对啊，老板，有胶布贴下吗？”
　　我把毛巾丢过去，又在抽屉中翻了一会儿，找出一卷胶布也丢了过去。
　　她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他身旁，在他的头发里摸索了一会儿，撕下一块皱巴巴的胶布。
　　而后用毛巾仔细擦干，她才重新贴上防水的胶布。
　　胶布上没有血迹，期间他连眼睛都没睁开过，仿佛毫无知觉。
　　我没有深究，只是淡淡地问：“叫什么名字？”
　　“他叫十七，我叫十三。”与其说是名字，更像是个编号。
　　我未及开口，却忽听得外面有一次传来人声，应该是尼尔带人回来了。
　　一念及此，我立时转向他们，“你们没杀人吧？”
　　十三笑笑，“只是打残了，我们清楚雨城的规矩。”
　　在修尔迦纳，除了索尔特维拉一族，其他人杀人会受到非常严重的惩罚，轻则驱逐，重则处决。
　　“不过为啥就他家能杀啊？”
　　“据说，被索尔特维拉杀死的人，连灵魂都会被毁灭。”
　　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尼尔随之推门走进店中。
　　我望向他，“撞见了？”
　　他摇摇头，“没赶上，奇恩不好对付。”
　　十三好奇地眨眨眼，“你是白夜的人吗？”
　　尼尔回过头，“我是这个北五区管杂事的，叫尼尔，你们若要长住，就填个申请吧，我直接带回去。”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申请表。
　　十三伸手接过，苦着脸瞪了一会儿，转头去摇一旁打瞌睡的十七，“帮我也填了。”
　　十七不情愿地睁开眼，瞥了一下，拿过笔飞快地填完，把纸笔一丢又合上了眼。
　　尼尔收回申请表，看着上面行云流水的笔迹，问十三：“你不认字？”
　　她摇摇头，“没读过书。”
　　“大陆北部地区出身……难怪……我就觉得十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她立时苦恼地抱着头，“不会吧……我的悬赏还没撤销吗……”
　　“……不，你失踪之后没多久就撤销了。”
　　她一下子松了口气，不高兴地瞪他，“别吓我啊。”
　　我终于记起，不由和尼尔面面相觑。
　　六岁上战场，七岁就被敌方全军通缉的怪物，居然是这么一副模样。
　　而且算起来，她现在也不过十二岁的样子。
　　尼尔收好申请站起身，“刚好，这里十八岁以下都是要去学校的，我会去把手续办好，明天八点准时到。”
　　“吓？学校？为啥？”
　　“这是组织的规定，学校也是我们办的。”
　　“……白夜也是够狠的。”
　　“你嘴上说说就算了，最近是敏感时期，千万别惹事。”
　　尼尔叮嘱了两句，才推门离去。
　　十三转头望向我，“最近怎么了？”
　　“前任首领突然死亡，刚刚才交替。”
　　“新首领是个怎样的人啊？”
　　我想了想，“是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叫诺缇丽亚·索尔特维拉。”
　　“很厉害吗？”
　　“索尔特维拉一族都是有特殊能力的，最近刺杀她的家伙死了大半，剩下的都失踪了。”
　　“听起来很可怕的样子。”
　　“别惹她，真正可怕的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人。”
　　她不解地歪着头，“身边的？”
　　我不想再多说，转移了话题，“上去洗一洗吧，别坐地上，脏死了。”
　　她应了一声，扶着墙慢慢地站起身。
　　我垂下目光，静静地看着吧台上的枪。
　　四年过去，那时所见的光景却依旧没能淡去。
　　光是忆起，恐惧就会轻易地将悲伤吞噬。
　　就连缅怀亡者，都做不到。

　　十点钟左右，我见不会再有什么客人上门，提前关了店门。
　　两人洗过澡后就直接倒下睡着了，好像是已经不眠不休好几天。
　　我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找出些剩下的食材，正准备做点吃的。
　　十七却不知什么时候跑了下来，接过食材，淡淡道：“我来帮忙。”
　　和十三不同，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说话，脸上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我从壁柜取出厨具递给他，“睡够了吗？”
　　他点点头，动作娴熟地开始切菜。
　　一旁看着的我不由有些讶异，很显然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从外貌看也不像是北部出身的人。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东面，虚空神殿。”
　　我想了想，“那里的话，到卡萨斯雷亚家族控制的莱希也是差不多的距离吧，那里可比这里安定多了。”
　　他面无表情，“这里，比较好。”
　　“是吗。”我不再深究，打着火将水烧开。
　　他将处理好的食材依次放入锅中，厨房里没多久就飘起诱人的香气。
　　就像是被香气勾过来的一般，十三忽然从门边探出头，眼睛发亮，“开饭了？”
　　我不由失笑，“先去桌边等一会儿，瞧你那样儿，有那么饿吗？”
　　她依言在桌边坐下，扁扁嘴，“我都三天没吃过东西了。”
　　怎么看，都很难将她和那个传闻中的怪物联系起来。
　　若不是之前看见她拖着人，我甚至都还无法相信。
　　十数分钟后，十七一言不发地把盛好的汤菜端上桌。
　　我尝了一口，立即道：“以后店里做菜就都交给你了。”
　　他沉默地点点头。
　　另一边的十三则完全顾不上说话，以惊人的速度将食物清扫一空，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原来你真的会做饭啊。”
　　这时，我才从她身上看到了些许军人的影子。
　　“吃那么急，有好好尝味道吗？”
　　“当然，我还是第一次吃到那么精细的东西呢。”
　　“你以前都吃的什么啊？”
　　“除了饭堂的大锅饭，就是野外烧烤吧，这个我很擅长哦。”
　　“得了吧，这地方哪有东西让你烤。”
　　“对哦……这里不能杀人……”
　　我闻言不由一僵，她已转头跑到炉灶边又盛了一碗，又是一脸满足地快速吞下。
　　十七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静静地吃着自己的一份。
　　我放下空碗，淡淡道：“剩下的你们都吃了吧，记得把碗洗了。”
　　“好嘞。”
　　“受伤了的话，左边第一个柜子有药。”
　　她愣了一下，笑道：“老板，你眼神真好。”
　　“别硬撑着结果把碗摔了。”
　　“嘿嘿我挑的是个铁碗。”她眯眯眼笑得一脸狡黠。
　　“十七做的饭，你好意思让他把碗也洗了？”
　　“……不好意思。”
　　我起身走出厨房，“楼上左边的房间给你们，我待会儿拿两床被子过去。”
　　“好——”

　　一直走到二楼，我才微微松了口气靠在扶手上。
　　她开朗随性的模样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却又会不经意间透出北国血雨腥风的残影。
　　那是在战场上历尽磨难才活下来的，失去人心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