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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阑纪803年 六月十八日 沙鹰

      我猛地睁开双眼。
      房间一片漆黑,暴风雨如同厉鬼般猛烈地拍打着窗户。
      慢慢地坐起身,才觉背脊的衣衫不知何时已然被冷汗浸透。
      我望向墙上的挂钟。
      半夜两点三十七分。
      下一瞬,走廊上突然响起刺耳的电话铃声。
      我抖了一下,有些踉跄地爬下床跑到走廊上接起。
      拿着听筒的手,却不知为何微微颤抖着。
      电话那头雨声很大,还混杂着枪声与爆炸声。
      说话的人似是在赶路,气息有些急促,“小鹰,小姐有到你那边去吗?”
      “……没,塞斯叔叔,出什么事了吗?”
      “刚才联络的时候,发现首领、伊雷队长和小姐都联系不上了。”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又传来一声爆炸。
      “……队长……伤亡控制不住了……”
      “……还是没有找到首领吗……”
      有些混乱的报告声隔着听筒模模糊糊地传来。
      一切,就似是约好一般。
      我轻轻道:“我会去找,可以请你尽量减少死亡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只是低低地说了句,拜托了。
      大概,已经明白了。
      我迅速穿上外套,跑下客厅。
      手刚握上门把,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
      “要去吗?”
      我猛地一颤,回过头。
      原本空无一物的黑暗之中,父亲就似是从一开始就坐在那里。
      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他少有地浑身湿透,黑色的外套透着一丝模糊的血腥味。
      毫无感情的浅灰瞳孔静静地望着我。
      我有些不安地避开视线,点点头。
      他站起身,从袋中取出一柄短刀举到我面前。
      我一下子连退几步,背脊重重地撞上身后的门板。
      断裂的肢体,破碎的面容。
      满眼的,血红色。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漠然道:“你这样,只是去送死罢了。”
      我艰难地喘着气,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刀刃的寒意犹如逼问般不断地压迫着呼吸。
      不知觉间,喉咙里满是血的腥味。
      看了我一秒,父亲放弃地闭上眼,收回刀,径直从我身旁走过。
      “呆在家里。”
      说着,手已按上门把。
      我不由睁大双眼。
      记忆犹如尖针一般刺进心脏。
      下一秒,在思考以前,手已一把夺过短刀。
      我推开屋门,头也不回地冲进暴雨之中。
      身后,父亲只是静静地站着。

      密集的雨点犹如鞭子一般抽在脸上。
      我踉踉跄跄地奔跑在山林间,凌乱的枝叶不断地划过脸颊。
      黑黢黢的树林仿若成群惊醒的恶鬼,细长的爪在大风中狂暴地挣扎着。
      暗影如浓雾般笼罩着整个山头。
      刺耳的尖啸震颤空气,几乎要将鼓膜割出血来。
      我不由咬紧牙。
      那个,又醒过来了吗?
      双脚已然变得麻木,心脏似要将胸腔撞破般狂跳着。
      僵硬的手指痉挛般紧攥着刀柄。
      无法呼吸。
      就似又一次,站在那个地方,睁着双眼呆呆地看着。
      昏暗的房间,冰冷黯淡的天光。
      暗影围拢,咫尺的距离却那般遥不可及。
      止滞的时间泥淖般裹住四肢。
      张开嘴想要呼喊,却似被扼住喉咙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挣扎着,徒劳地,想要伸出手。
      脚下一空,我立时重重地摔在裸露的泥地上。
      强烈的冲击让半边身子几乎失去知觉。
      我咬牙站起身,两步冲进祭台的暗影之中。
      伸出的手,终于紧紧地将她抓住。
      诺缇浑身血污地跪在地上,折断的银白巨镰散作白色的烟浮在空气中。
      雨水晕开血迹,呼吸微弱得就似要消失一般。
      被抓住的一瞬,她全身一颤,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看见我,本已失去焦点的双眼突然睁大。
      下一秒,虚弱的手臂用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甩开了我的手。
      而后踉跄地退开一步,脸色苍白地立起手掌,身影便如雾气般消失在暗影之中。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
      暴雨如注。
      低下头,伸出的手就似冻僵一般凝固在空气中。
      我知道的。
      那个时候,即使能够伸出手,也一定会被甩开吧。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而后抬起手,平静地拔出了手上的短刀。
      渐渐围拢的暗影突然如触电般四散逃开。
      暗赤色的刃锋隐隐透出血红的微光,薄而纤长的刀身仿若乌鸦滴血的爪。
      熟悉的,令人颤栗的寒意渗透全身。
      我放缓呼吸,意识慢慢下沉。
      黑夜一点一点变得清晰,每一片叶,每一滴雨,每一道山岩的裂缝。
      能够看见时间的流动。
      穿过夜雨,流过空气,陷入那无形的缝隙之中。
      我立起刀,自上而下迅速一划。
      夜色被生生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透出彼方苍白的景色。
      她惊诧地瞪大双眼,跌跌撞撞地退开两步。
      止不住的血,一片一片地染红白色的街道。
      裂缝在身后闭合,我沉默地越过她,径直走向暗影深处。
      血红的刀光荡开,聚集的暗影立时如潮水般退散开来。
      前方,原本纯白的十字祭坛已然被染成一片赤红。
      我的脚步突然僵住。
      浓郁得让人窒息的血腥味飘散开来。
      那是,伊雷哥哥的血。
      衣摆忽然被拽住,紧攥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身后,沙哑的声音仿佛风中将尽的烛火般,细弱而无助。
      “……我不能够……阻止你吗?”
      我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的僵持在静默中被无限拉长。
      终于,感觉到她无力地把额头贴在我的背上,松开了手指。
      “……吵架……我还是……第一次输呢……”
      低低的声音仿若梦呓一般。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便如一下子失尽了力气般倒了下来。
      我迅速转身扶住。
      她吃力地半睁着眼,气若游丝,“……带我……去祭坛……”
      我点点头,依言扶着她,一步一步踏上那被血染红的石阶。
      密密层层的暗影复又围拢,却只是愈加狂躁地尖叫着,无法再往前一步。
      她伸出手,让血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在祭坛中央。
      “……诺缇丽亚·索尔特维拉……于此立誓……愿献己身……以固此门之基。”
      祷词被一句一句念出,仿似呼应一般,祭坛开始泛起微光。
      令人恐惧的,刀锋般银白的光芒。
      她仰头看向我,艰难地抬起手,却又生生地停在咫尺之外。
      我静静地看着她,低下头,让那沾血的指尖点上眉心。
      指尖的血,没有一丝温度。
      她猛地一颤,随之一咬牙,迅速在我的额上画下一个血符。
      “……祭汝之命,为门之锁。”
      十字顶端的刻印应声亮起。
      我只觉眼前一黑,胸口就似被巨大的铁锤狠狠一砸,不由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她紧张地扶着我,脸色苍白,“很难受吗?”
      我无力地摆摆手,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
      大脑就似被无数虫蚁啃噬着,杂乱疯狂的啸叫直接在脑中响起。
      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所听到的吗?
      抬起头,黑雾稍稍散开,显露出狭间的景象。
      无人的街道,没有颜色的房屋。
      视野渐渐清晰,我一下僵在原地。
      前方的空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不,那只能依稀看出曾经是个人。
      被扯断的肢体四散在周围,满地飞溅的血红刺痛双眼。
      她的表情却十分平静,只是慢慢地走上前,轻轻抱起那已然残破不堪的躯体。
      淡茶色的双眼依旧睁着,空洞地倒映着一片青白色的天空。
      已然僵硬的苍白面容,神色平静如常。
      她俯下身,抬手轻轻阖上那双眼,声音轻柔而平和。
      “晚安了,父亲。”

      回到后山的祭坛时,城里已然安静下来。
      冰冷的雨浇在身上,让已经模糊的意识稍稍变得清晰。
      隐约看到两个人影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一个是塞斯叔叔,另一个……是谁呢?
      未及看清,我终还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朦胧间,似有谁将我抱了起来。
      感知就似残烟般飘忽不定,传入耳中的声音都带着巨大的回音。
      “……伊雷喊我过来的……他人呢……”
      对话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认出那个声音,我放下心来,勉强维持的一点意识终于沉入黑暗之中。
      血与火的味道。
      佝偻的树影在地面爬行。
      黑色的,犹如兽爪般撕裂一地枯骨腐肉,以及将死之人。
      鲜艳的血红溅上双手,却似冰冷的钢针一般。
      一根一根,深深地钉进骨头之中。
      我猛地睁开双眼,尖锐的痛楚清晰地从手上传来。
      “忍一下,这个伤口稍微有点深。”
      熟悉的声音。
      我有些恍惚地转过头,脑袋终于渐渐清醒。
      “……塞斯叔叔?”
      “嗯。”他一边应着,小心地扎好绷带。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脸上的割伤也贴上的胶布。
      “……多久了?”
      “没多久,你也就昏迷了十分钟左右。”
      “诺缇呢?”
      “我把欧文医生请来了,不用担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卷起我的衣袖,眉头微微皱起。
      从左肩到手臂,一整片紫黑的淤青显得有些骇人。
      “怎么弄成这样?”
      我不由低下头,“……不小心摔的。”
      他看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幸好骨头没事,以后要小心点。”
      我老实地点点头。
      药酒刺鼻的气息飘散在房中。
      刚处理完毕,门外便传来诺缇的声音,“可以进来吗?”
      我下意识地将袖子拉下,遮住淤青。
      收拾的塞斯看了我一眼,转头扬声应道:“可以了。”
      房门被缓缓推开,和诺缇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人。
      我点头打了个招呼,“欧文爷爷。”
      他的脸上却没有平日的温和,只是神色凝重地抚上我的额头。
      微凉的粗糙触感贴上皮肤,脑袋的剧痛终于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我暗暗咬紧牙,尽量不露出什么反应。
      他却依然像是完全看穿了一样,皱眉道:“以后诺缇的定期检查,你也要一起过来。”
      我一愣,未及回答,他已不容置疑地补上一句。
      “回头我会叮嘱你爸把你俩都带上。”
      我垂下头,“我知道了……”
      “趁天还没亮,好好休息一下。”
      说着,他转向塞斯,“有什么情况马上通知我。”
      塞斯点点头,“这么晚,麻烦您了。”
      “不用在意。”
      欧文有些出神地望向窗外一片漆黑的夜雨,而后摆摆手,转身离去。
      看着房门被带上,诺缇才有些疲倦地坐在扶手椅上,淡淡地开口。
      “塞斯,九点钟召开干部会议,麻烦你准备一下。”
      “是。”塞斯简短地应了一声,便也掩上门出去了。
      房间安静下来。
      她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我移开目光,闭上眼靠在墙上。
      滞重的沉默横亘其间,仿佛深海的水压般压迫着呼吸。
      耳边,古老的幽灵絮絮地念着诅咒的言语。
      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按着习惯将意识下沉。
      思考停止,声音和痛楚就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清晰可辨,却于己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我慢慢地睁开双眼,进来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刚才彻查了一遍,对方已经基本撤走了,剩下的几个也抓了起来,不过完全问不出有用的。”
      诺缇稍稍坐正,“谢谢,罗修哥哥。”
      “别在意,我过来就是为了帮忙的。”
      他藏起眼底的一丝黯然,温和地说着,拍拍她的头,又转向我。
      “小鹰,状况好些了吗?”
      感觉声音过了好久才传到脑中。
      我点点头,轻声道:“好久不见,罗修哥哥。”
      他眨了眨眼睛,看看诺缇,又看回我,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没说什么。
      “能走吗,会议差不多要开始了。”
      诺缇沉默地站起身,率先走出房间。
      我将短刀揣进口袋,落后一步跟上。

      会议室里,十七个辖区干部已然全部到齐。
      看见进来的她,长桌旁微微有些骚乱。
      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着搅成一团,像一锅煮过了的粥。
      我索性闭上眼,安静地坐在原本伊雷哥哥的位置。
      她面无表情地在首席坐下,毫无铺垫地直接宣布。
      “昨夜首领赫拉古雷科和干部伊雷亚斯先后亡故,从今日起,由我继任首领。”
      一秒的寂静。
      下一瞬,会议室内已然一片混乱。
      “到底是怎么回事!”
      “首领死了?怎么可能!”
      “首领之位怎可这般随意决定!”
      嘈杂声不绝于耳。
      她渐渐有些厌烦地皱起眉头,手指微微扣起。
      冰冷的杀意。
      塞斯见状立时起身喝道:“请诸位冷静一下!”
      “塞斯!中区是由你负责,请解释一下!”
      塞斯语气平稳,“我正有此意,可否请各位稍微控制一下情绪。”
      会议室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说明的时间并不长,即使是塞斯,知道的也并不多。
      但所有人都只是听着,并未追问。
      待得说明结束,左侧一人开口道:“即便如此,首领之位的决定也太过随意了。”
      诺缇微微抬起眼,“白夜首领由索尔特维拉一族担任,而今我族只剩一人,诸位认为有何商量的余地?”
      另一人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虽说如此,但小姐您实在太过年幼。”
      右侧一人立时接腔道:“对啊,您应该找人暂代……”
      嗤的一声轻响,一片细小的白色刀片闪电般掠过他的颈侧钉在椅背上,血缓缓流下。
      他一下子僵在那里,脸色惨白。
      瞬间,会议室内一片死寂。
      她眼神冰冷地扫了一圈,漠然道:“我并不是,来和你们商量的。”
      平静的语气之中,是毫无掩饰的杀意。
      干部们不约而同地垂下视线。
      不再有人说话,室中静寂得只能听见细碎的雨声。
      “第二件事。”诺缇不再理会他们的反应,径自转向客席上的罗修。
      “这位是同盟家族派来的代表,罗特修依斯·卡萨斯雷亚阁下。”
      罗修站起身,微微躬身,“对于此次变故,家父表示将全力支持贵组织的恢复工作。”
      听着,几个干部的面色又阴了几分。
      “最后一件事,介绍一下,现任天位封印,沙鹰,按规定级同高级干部。”
      一下子,全部人齐齐地望向我。
      “……也是小孩啊……”
      “……大小姐年纪还小,不可能有自己的势力吧……”
      “……那小鬼怎么有点眼熟……”
      私语间,忽然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是四年前的……那、那个……”
      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
      “……四年前……那个血洗A级强盗团的怪物……”
      “四年前他才多大啊!”
      几个一直没有出声的干部也不由皱起了眉头。
      我木然地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诺缇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漠然道:“若诸位没有什么要说的,会议到此结束。”
      她说着,慢慢地站起身。
      “会后,请各位提交各自辖区的近期报告。”
      说完,转身掩门离去。

      一关上房门,她便有些脱力地靠在门板上,从口袋里翻出药瓶。
      我倒了一杯温开水递给她。
      她的手有些不稳,颤抖着接过杯子,手套上隐约渗出暗红的血色。
      我习惯性地扶了一下杯子,轻轻道:“慢点,小心呛到。”
      她微微一颤,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稍稍放松下来。
      看着她服过药,罗修才缓缓地开口:“没事的,之前和父亲联络过,在情况平稳之前我会一直留在这边。”
      她缓过呼吸,抬起头,“叔叔他,还好吗?”
      “精神得很呢,莱希那边你不用担心。”
      说完,却忽然转向我,“小鹰你真的没问题吗,你的脸色越来越糟了。”
      我一怔,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
      手指冷得像冰一样。
      诺缇沙哑地开口,“你先回家吧,离门太近,不利于你的恢复。”
      “这里,没关系吗?”
      “他们还会观望一段,而且罗修哥哥也在。”
      她说着,空茫的视线却一直望着那露出半截的短刀。
      我伸手将短刀完全揣进口袋,别过脸。
      “小心些。”
      “嗯。”
      罗修意有所指地叮嘱了一句,“走山路要注意安全。”
      我看了一眼窗外,平静地点点头。

      行至半山腰,一直藏于暗处的人终于开始行动。
      我撑着伞,面无表情地看着包围的人。
      全是不认识的面孔,估计只是被雇来试探的小混混。
      “这样的小鬼有什么可忌惮的,一枪就能崩死了。”
      “看他那一脸病猫样,那些传闻都只是夸张吧。”
      “白夜的大小姐还真是粗心,竟然不知道要好好看着。”
      他们粗声笑着,拔出消声手枪瞄准了我。
      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拔出短刀。
      一秒,在他们未及发出惨呼的时候。就已化作一地残肢碎块。
      熟悉的,破碎的面容,熟悉的,满目血红。
      我劈开空间,静静地看着裂缝如同巨兽的大口般将尸体尽数吞下。
      雨沙沙地下着,稀释了山岩上大片赤红的血迹。
      山间的红色菖蒲开得愈发鲜艳。
      我甩掉刀上的血,归刀入鞘,转身一步一步沿石阶而下。
      过去得太久,几乎都快要忘记了。
      人,其实是那么脆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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