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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阑纪803年 六月十七日 诺缇丽亚

      无人的街道,没有颜色的房屋。
      睁开双眼,天空一片寒冷的青白色。
      已经,过去多久了呢。
      脑袋似乎还留有些许意识,模模糊糊地想着。
      我吃力地缓缓翻了个身。
      白纸般的街道上,赤红的血迹一路拖连。
      被扯断的半截手臂,孤零零地挂在花坛边。
      好远啊。
      挣扎着想要爬起身,却只是微微一动,又重重地摔回血泊之中。
      有什么拖着我的左脚,猛地用力一折。
      咔啦一声脆响。
      钻心的剧痛瞬间让大脑一片空白。
      却依然能清楚地听见,骨头被一节一节敲碎的声音。
      黑色的影徘徊着,兴奋地尖声笑着。
      腹部被撕开,流不尽的血淌成一片。
      浓重的血腥淹没口鼻。
      无法呼吸。

      嗤的一声轻响,我猛地回过神来。
      眼前,是一张惨白的,扭曲的脸。
      银白的刀片正正的插进眉心。
      我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
      灰暗的天光透过层层生锈的铁架,投下大片交错的影。
      冰冷的雨淅淅沥沥。
      刀片仿佛风化一般散作白烟消失在空气中。
      温热的血溅在脸上,眼前人便如坏掉的木偶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
      已经失去焦点的双眼倒映着一整片的血污。
      我慢慢地环顾身周。
      阴暗逼仄的小巷里堆了约莫七八具尸体,已然僵硬的脸被雨水淋得发白。
      未凝固的血泱泱渗出,晃荡着晕开在肮脏的积水里。
      低下头,手脚还在。
      被雨打湿的黑色手套染满斑斑的血污,僵硬的手指已然冻得失去知觉。
      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慢慢地搓着指尖。
      好冷。
      脚步声从巷口模模糊糊地传来。
      恍惚间感觉有谁停在身前,雨伞投下一片沉暗的影。
      我抬起头,沙鹰静静地撑着伞,手里还提着装有晚饭材料的袋子。
      惯常少有表情的他微微皱起眉头,“让你在路口等我的。”
      我心虚地避开目光,拽着他的衣摆想要站起身。
      幻痛却似残留在身体之中,微微一动,手脚便如被折断后重新接起一般剧痛难耐。
      他伸手扶住,递过雨伞,习惯性地将我轻轻背起。
      暗红的血污染上他的外套。
      我缩了缩脖子,迷迷糊糊地伏在他的背上,低低道:“抱歉。”
      “也不远了。”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墙角的摄像头,背过身,静静地踩过染红的积水走出了小巷。
      天色已然昏暗下来。
      苍白的街灯渐次亮起,细碎的雨被染上一层冰冷的光晕。
      夜风冰冷,寥寥的行人都把脸藏在衣领之中,步履匆匆。
      被路灯拖长的影子里,黑色的烟缓缓浮动。
      如墨般浸透了夜色,一点一点沿着腿部攀升。
      无定的形状仿若痛苦挣扎的幽灵,杂乱嘶哑的声音混入雨声。
      低低地,哭着喊着,尖声笑着。
      我微微搂紧他的脖子,低下头闭上双眼。
      冰冷的雨,无止尽地下着。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换过衣服,提着材料进了厨房。
      我和平常一样想去帮忙,却因为一手的伤被赶了出来。
      “去沙发躺一会儿。”他面无表情。
      我有些犹豫地扶着门框,“切菜怎么办?”
      “所以今晚没有蘑菇汤了,等你好些再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拧开水龙头开始洗菜。
      我盯着看了一会儿,终还是依言回到客厅,裹着毛毯坐在沙发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
      越下越大的雨密密地敲打着窗户,黑色的浮影紧贴在玻璃上。
      细细的烟,一丝一丝艰难地渗入窗隙。
      低哑的轻笑声,就似喉咙被撕开般透着血的腥气。
      我木然地看着。
      血液一点一点变得冰凉。
      四肢麻木,思考停滞。
      目光相对之际,总觉得,自己与它们并无二致。
      只是一捧烧尽的残渣。
      门口传来咔的一声,黑烟立时如受惊般瞬间消失无踪。
      我抬起头,沙络叔叔关上门,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窗户,将雨伞放在墙角。
      “好些了吗?”
      我违心地点点头。
      他走到沙发前,抬手摸摸我的额头。
      “药吃了吗?”
      “下午的吃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今晚赫雷会来接你回去。”
      “父亲?”
      他停了一下,“伊雷也会回来。”
      我微微一僵,垂下目光。
      时间,又到了吗?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拍拍我的肩膀。
      浅灰的瞳孔之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晚饭后,叔叔洗碗。
      我独自坐在屋前的长椅上,看着一片漆黑的山道。
      修尔迦纳的雨总是下个不停。
      雨水断断续续地从屋檐漏下,沙沙地落在草丛里。
      湿冷的风轻轻地拂过脸颊。
      沙鹰推开门,“外面冷,到里面去等吧。”
      我摇摇头,一言不发。
      他看了我一会儿,回屋倒了一瓶热水,将水壶放在我手里,拿着织针和线球在一旁坐下。
      我偏过头看了一阵,“围巾?”
      “之前的弄破了吧。”
      “……抱歉。”
      “人没事就好。”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动作娴熟而平稳。
      织好的部分松软地堆在腿上。
      我盯着那半截围巾,忽然心念一动,轻轻拖过来将手和水壶一并裹了进去。
      他微微一怔,表情稍稍变得柔和。
      “暖和吗?”
      “嗯。”
      非常非常的温暖。
      就像这个房子一样,温暖得让人害怕。

      院门外响起脚步声的时候,手里的水壶不知觉间已经凉了。
      我抬起头。
      一身黑衣的人影撑着伞走进院子,和我一般面容苍白,神色憔悴。
      沙鹰点点头,“好久不见,赫雷叔叔。”
      父亲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小鹰,你长高了不少。”
      “爸在书房,要喊他吗?”
      “下次吧,等我带上酒再来。”
      他的神态那般自然,仿佛是真的相信,还会有明天。
      我放下水壶,站起身,沙鹰却忽然拽了一下我的衣摆。
      回过头,便见他三两下完成收尾,将织好的围巾轻轻围在我的颈上。
      厚实而柔软的触感擦过皮肤,还带着些许残留的体温。
      密密地挡住了冷风。
      他细心地整理好,退开一步,摆摆手,“路上小心。”
      一如往日送我回家暂住的时候。
      我沉默地点点头,撑开伞走到父亲身旁。
      父亲简单地挥挥手,转身走向院门。
      我低着头快步跟上,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

      一走出院子,刺耳的笑声犹如碎玻璃一般刺痛鼓膜。
      暗处涌动的黑影迅速围拢,细长而尖利的爪垂死挣扎般艰难地伸着。
      “……找到了……找到了……”
      “……血……索尔特维拉的血……”
      嘶哑而混杂的声音,一日又一日,不知疲倦地念着诅咒的言语。
      我下意识地攥紧双手。
      而前方,父亲却依旧一步一步平静地走着。
      我曾以为,他是听不见的。
      但伊雷哥哥说,父亲一直都在那地狱的最深处。
      我并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
      自出生起我就被寄放在沙鹰家,只有受到召集才会回来。
      于我而言,赫拉古雷科·索尔特维拉就像是个陌生人。
      他是组织的首领,是索尔特维拉家族现任家主。
      是一个只能仰望的,强大而遥远的存在。

      山顶,古老的宅邸亮着一点昏黄的光。
      塞斯和往常一样候在大门前,看见我,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双眼。
      父亲淡淡地问:“那些人处理得如何?”
      “加上小姐解决的八个,已经处理干净了。”
      父亲用眼角瞥向我。
      我低头报告道:“因为在上报前就被攻击了,所以直接动手了。”
      “你应该清楚,你现在还不能把武器拿出来。”
      父亲的语气少见地有些严厉。
      我怔了一下,垂下目光,“请原谅我的莽撞。”
      他不再多言,转向塞斯,“报告都送到了吗?”
      “是,都已送到书房。”
      父亲转过身,就那样沉默离去,没有再看我一眼。
      塞斯看得有些不忍,轻轻道:“小姐,我送你回房吧。”
      我摇摇头,径自转身穿过走廊。
      其实我们都不想见到彼此吧。
      很快父亲就要死去了,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勉强拿出武器,他也是会责备我的。
      他也是,会对我生气的。

      偌大的宅邸一片死寂。
      无数浮动的黑影污垢般附着在墙壁与地板上,让狭窄的走道愈显阴暗。
      我扶着墙,慢慢地向前走着。
      翻修过的墙壁依旧透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有太多的人死在了这座房子里。
      走道两旁灯光幽幽,仿似流亡的魂魄。
      尽管我早已清楚,除了那些血迹,没有什么能够残留下来。
      推开屋后厚重的木门,冰冷的风一涌而入。
      后院一片漆黑,瓢泼般的大雨密密地打在玻璃雨棚上。
      远处,依稀能见那个简陋的,犹如墓碑一般耸立着的石砌祭台。
      坐在长椅上的人闻声回过头,“诺缇?”
      我怔了一下,“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他微微一笑,身旁还叠放着湿透的雨衣。
      愈显消瘦的面容温柔如旧。
      我沉默了一会儿,终还是走到他身旁轻轻坐下。
      “好久不见,伊雷哥哥。”
      他抬手摸摸我的头,“怎么又发烧了?”
      “前段时间淋了一点雨。”
      “你总这样小鹰迟早会生气的哦。”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目光。
      “等一下,就要和那帮人开战了吧?”
      他看了我一会儿,平静地点点头。
      “叔叔会参战,他让我们留在这里。”
      “……牺牲,不能由我来吗?”
      “献祭的术,你还撑不到最后吧。”
      我用力地攥紧衣摆,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夜半的风,那般冰冷。
      忽觉他俯下身,伸出双手轻轻地将我抱住。
      偏低的体温透过厚厚的外套传来。
      “对不起,对不起啊。”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在这雨声里听来,却似是哭泣一般。
      我茫然地睁着双眼,看着雨里那个古老的祭台。
      为什么,要道歉呢?
      这从来都不是谁的过错啊。
      我抬手拽住他外套的帽子,就似是幼时撒娇一般轻轻晃着。
      “吹笛子好不好,我想听你吹摇篮曲。”
      他微微一颤,松开手,笑了笑,依言从袋中取出陶笛。
      空灵而悠长的笛声融入沙沙的雨声之中。
      熟悉的温柔的旋律。
      银白的烟雾在四周浮动,将那些徘徊的黑影远远驱开。
      我闭上眼靠在椅背上,静静地数着时间。

      一个小时后,城中接连传来枪声与爆炸声。
      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闪动。
      午夜的钟,一声一声宛若送葬般拖长在雨声里。
      伊雷哥哥看了看祭台,回过头,微微一笑。
      “回屋去,好吗?”
      和平常一样,温柔的笑容。
      看着他的双眼,我却已然明白。
      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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