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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似是有回音(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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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因为陈斯年,杨父有了精神支柱,在她的陪护以及医生的精心治疗下,恢复得出奇得快,身体一天比一天更好,没多久就能下床了,甚至还能自己推着轮椅在花园里晒晒太阳。连每天来查房的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简直是奇迹。
陈斯年每天来医院送饭,杨父都要拉住她,自顾自的跟她说上好几句话。
“你是什么时候出去上学的?”
“三年多以前。”她其实不太想说,因为这是杨父杨母才出事之后。
“怎么忽然想起出国读书?记得以前也没听你说过有这想法。”
不知道该怎么回,她正好削好苹果,用牙签叉起一小块,递到杨父嘴边,等他吃完了,又递上一块,听他问:“你跟小锐,你俩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这个话题……两人之前没商讨过,唯恐回答不一致漏了嘴儿,想了半天,只得敷衍一句:没细算,挺长时间了。
杨父对这答案相当满意。
“其实啊,老早的时候,我就知道小锐对你有意思。”杨父说着,脸上的笑就没松下来过,“有一年,我们去祭拜他生父生母,我偷偷听听见他跟他爸妈念叨过你的名字。”
那年才上高中,不过十几岁。
“现在,能看见你俩终于走在一起,他亲生父母肯定也心安了。”
……
这话说得,听得她心里当真是沉甸甸的,不知道该怎么回。
只能拿起报纸翻看。
报纸是杨父订的,体育晨报。
首页的正中间就是今年CBA联赛开幕的消息,今年第一轮首发是北京JE客场对战四川队。
***
算算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十月底。
联赛在全国球迷的热切期待下,如火如荼的打响。
作为新兴战队北京JE,从成立之初接连拿了两个赛季的总冠军,今年公司高层又大张旗鼓高价请来了外籍主教练接管球队,一时间,多数人的目光都放在了北京JE之上。
只是,备受球迷期待的JE队主力之一,队长陈斯锐,因为腿伤前几场比赛没能上场。结果除了首发,出人意料的一开篇就输了三场球。
两天前,最近的一场对战,因为外教不满裁判判罚,情绪激动上场争论,连吃两个技术犯规,被罚下场,甚至赛后外教在微博上故意诋毁对方球员和主裁判,被球迷一直抵抗,严重违反篮协规定,球队不得已,在开赛不久换下了外教,重新由之前的宋教练执教。
也因为战况不佳,本打算休赛几场,为后面做准备的陈斯锐,也被宋教练提前叫了回去。
同时,JE也因为外教的事,沸沸扬扬的上了一把舆论热点。
“公司高层简直是脑抽了,拿了两场冠军就开始飘,找什么外教,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简直让人笑话。”
……
JE队员私底下的吐槽抱怨声不绝于耳。
回到宿舍,关了门,施许东刚从治疗室回来,洗完澡,擦着头发:“宋教把你叫回来了?”
“怎么回事?”陈斯锐倒了杯水,先喝了半杯。
“判罚的时候我没上场,具体情况看了几回录像,当时吧,应该是有点争议,但也没什么大的失误,我们的队员跟裁判提了异议,裁判没听,结果教练直接冲上了场。”施许东T恤衫套到一半,凑过来小声说,“据说我们队外教跟对方外教大概私底下有矛盾,这次纯碎冲着个人去的。”结果牵连了他们一队人。
不过也好,换回了宋教练。
宋教练是当年彭指导带出来的,彭指导退休前执教北京长城队,退下来后,也只有宋教练,最能让他心服口服。
“对了,你的膝盖怎么样?确定能打吗?”话绕回来,又想起他,“说实话,你不在心思都不足,你看,输了好几场。”
“没问题,你多出力就行。”陈斯锐认真看着赛程表。
说话间,新队员们听说队长回来了都好奇的过来窜门,有的没和他打过球的都激动的溢于言表,陈斯锐挨个打了招呼,才心甘情愿的被施许东轰去了食堂吃饭。
“对了,我昨天在杭州碰上了陈东阳,他今年正式从NBA回了北京长城,没和我们分到一组,不过早晚得碰上,我们……”
“我知道,看得见。”晃了晃手里的赛程表,成功制止了对方继续唠叨的欲望。
“行,回来给你带饭啊。”
门关上,外面还在吵闹着。
靠在沙发上的人,目光仍旧落在赛程表上,一路往下巡视,找到了“北京长城队”。
所有战队按照上赛季最终排名一共分了四组,去年JE总冠军,长城第二,新丰第三。按照蛇形排队,他们分别在第一第二第三组的第一位。
数了一下第一组的几个战队,微微皱了下眉。
不说各个战队都很强,囊括了三个历届冠军队,单说地区安排就几乎横跨了整个中国。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下。他放下赛程,摸了出来,看了眼。
粉色的头像上亮着小红点。
陈小四:你什么时候比赛?杨叔叔说想看直播。
Chen:明晚,电视应该不会直播,可以上网看。
陈小四:[OK]。
Chen:阿姨什么时候手术?
陈小四:后天下午。
有些庆幸。
后天没有比赛,也不需要坐车提前赶赛场。
***
然而有句话说得好,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陈斯年刚回了微信,要回病房,结果被医生叫了过去。
医院请来的外科专家因为临时有事,把最后一台手术提前到了明天下午,让她提早做准备。
陈父人还在外地处理生意,好不容易把手头的事全都扔下,却因为航班意外,滞留在了机场。
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天刚擦着黑,陈母被推进了手术室。
大门被关上,手术灯亮起来的时候,她觉得后脚跟软了一下,安静的坐在空无一人的手术室外。
不断地搓着手心。
大脑一片懵。
没敢把手术的事告诉杨父,怕他担心,但杨父还是从护士那里知道了,给陈斯锐打了电话。
***
热闹的体育馆里,欢呼声轮番不断的响起。
中场休息过后,陈斯锐顶替新队员,再次上场。
上场十秒钟,断了对方一个球,对方防守犯规,给了他罚球的机会。
裁判在篮筐下,吹了声哨。
球弹了下地面,稳稳的接到手上。
场下观众倏然安静下来。
啦啦队女郎盘腿坐在球场边,手中举着彩带,做好了进球后欢呼的准备。
却是,出人意料的。
一罚,不中。
两罚,不中。
场下响起略带遗憾的零碎掌声。
“三哥怎么回事?手抖了?”牛晓威回头问施许东,后者更是纳闷。
陈斯锐的命中率可是个人特色,两罚一中都是破天荒的事儿,全不中简直是奇了怪了。
幸好,后面发挥还算稳定。
打到最后一场近半,他下场换施许东,看了眼比分:“靠你了,顶上去。”
对方早就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儿,问怎么回事。
“她妈妈还在手术室。”
扔下一句话。
顾不得其他,头也不回的,往场外跑。
***
医院里,手术室前。
从傍晚到现在,几个小时,坐了几个小时。
刚才,医生打开门找家属,告诉她,情况不如想象中乐观,还得再等着。
医生进去,玻璃门重新合上。
她跌跌撞撞的走回去,坐下。
从门口到长椅,抬腿几步路,像是经历了跋山涉水。
心里空得仿佛什么都不剩,彷徨得有些难受。
难以言喻的恐惧好似汹涌而来的潮汐,就要悉数将她吞灭。
眼眶酸得想哭,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流下来。
陈父在机场打电话,着急的问怎么样了,她只能佯装镇定的说还在手术,别担心,她在等着呢。别的说不了,只能说没事的没事的,不知道冲着电话说的,还是安慰自己。
电话挂断,声音一消失,“啪嗒”一下,眼泪滴在屏幕上,瞬间晕开了一串电话号码。
眼前模糊一片,似乎看不清楚最后几个数字了。
人就是这样,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在你什么都抓不住的时候,在你孤单错愕无助到近乎崩溃的时候,你才会想起曾经那个为你付出最多的人。
脑海里冷不丁又重现他抱着她哭的那一夜。
想着想着,仿佛真的在眼前看见了那个人,听见他的声音,听见他喊“年年”。
尽力抬起头,愣愣的盯着眼前的人,又低头摸了两下眼睛,眼泪抹干了,眼前终于变得清晰。
红底白色的“4”当先撞进眼底,他从球场上跑来的,连球服都没来得及换。
陈斯锐坐下,胳膊从后背越过她,把整个人拉过来,按在自己怀里:“别哭。”
手掌按在头发上,几乎覆住了整个后脑勺,冲进鼻间的是全然陌生的汗味,却没有一点难闻的感觉,抬起头,又被他按回去。
就这么被抱着,缩在怀里,一直等到了陈母出来。
医生告诉她,尽管费了点周折,但结果还是顺利的。
陈父半夜下了飞机,赶到医院,陈母已经安排进了监护室,等麻醉药过了就可以转病房了。
整个人,终于全然放松下来。
想起谁来,左右找了找都没见到人,跑下楼,发现有个人坐在水泥台阶上。
背着身子,低着头,脸埋在胳膊中间,指尖夹着一根烟,没抽多少,烟头在黑夜里闪着星火,忽明,忽灭。
如果记得没错,这是第三次见他拿着烟。
她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走过去,拍他肩膀:“……怎么了?比赛输了?”
刚才找不到他,她打过他手机,是施许东接的,顺口问了一句。他们今晚赢了,以两分之差险胜,但也是赢了,这么问,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抬头,自下而上望进眼里。
又缓缓低下脸,摇头。
第一次在她面前,把烟放进嘴里,猛吸了一口,轻声说:“见不得你哭。”
从小到大都是,她不哭他都妥协,稍稍一哭,心都软的难受。
初中毕业那年,为了她挨了一刀子,那时候,让他手足无措的不是后肩上在不断冒血的伤口,而是抱着他哭得天崩地裂的小姑娘。
劝不听,也说不得,就是哭。
那会儿他想的是,宁可旁边肩膀上再挨上一刀子,也不想她哭。
刚才电梯门一开,远远望见缩在椅子上的人,红着眼,抱着胳膊,仿佛入了神一样盯着手机,胸口忽然像是迎面被打了一重拳,憋得透不过气。
到现在,再看见她哭,难受不比当年差丝毫。
轻淡的一句话随着嘴边的烟雾一道飘出来,飘进了心里。
烟雾越来越轻,话越来越沉。
明明刚刚才松下来的神经,此刻却像是又被什么勒了起来,勒得紧紧的。
鼻子莫名酸楚,一步,两步,踏下台阶,离得他更近了一些,想开口说句话,却忽然发现找不到原来的声音了。
原地蹲下来,手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只是很轻很轻的力道,指腹却触摸到明显的异样感。
视线转过来,顺着身后的灯光,落在指腹下,勉力看清了藏在纹身下的那道,缝合刀口。
她不大喜欢看他穿这种宽松无袖的球服,不是因为露出的纹身,而是藏在纹身下的伤疤。
无数次看见,无数次挣扎,无数次想起那个惊慌失措的夜晚。
那年她才刚上初一,家里棉花厂因为竞争对手的恶意排斥,起了场大火,烧的一丝不剩,一夜之间,她家失去了所有。陈父甚至抵押了房子给工人付了工钱,为了受伤的员工,又私下里借了贷款。
那段日子,父母在外疲于奔波,三天两头有人上门讨债。她担惊受怕,晚上不敢自己在家,就住在陈斯锐家里。
出事的那晚,她和陈斯锐两人在家,讨债的又找上门来,她听见声响,出门看了一眼,被认了出来,几个人朝她出手,陈斯锐把她护在身后,兵荒马乱之间,刀子落在了他身上。后来对面邻居报了警,吓退了小混混。
陈斯锐单手捂不住后肩的伤口,鲜血汩汩的从指缝间流出来,从脖子到后腰,染红了大片雪白的T恤。
刺目的红,刺进眼里。
她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瘫坐在地上,手足无措的抱住他半个身子,什么都不会……只是哭,疯狂的哭。
眼泪鼻涕,混着他的血,糊了满脸。
连120都是邻居帮忙打的。
那次刀子扎进去很深,虽然不是要害,但是缝了好多针。
因为失血过多,还住了一晚上的重症监护。
之后一段时间,她妈总把“救命恩人”挂在嘴上,她听得多了,越发不敢去见他。
倒是他,恢复之后,从没让她看见过伤口,也再没提过这事。
久而久之。
去的地方多了,见的人多了,经历的事多了,需要解决的麻烦多了……她竟然渐渐忘了,曾有人豁出命去,护她安稳。
夜晚的风呼呼吹过,像生冷的利刃,刮过耳畔。
深秋过了,早已是初冬。
而旁边夹着烟的男人,单薄的背心短裤,被夜风吹的孤单飘零。
“陈斯锐,”她看着他,从后肩落到侧脸上,到嘴边的“谢谢”犹豫了一会儿,换成了:“多冷啊,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