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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真正的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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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我在琉璃阁遇见了一个人。獐眉鼠目,身形瘦削,正从西楼走下来。
我认识他。他便是当日派人抓走了我的爹爹,又严刑拷打爹爹至死的人——孰城知县刘子禄。看到他的一刹那,过去种种回忆又不由自主的奔涌而出,爹爹的死,哥哥的失踪。我一直没有想过要去探究爹爹的事,因为爹爹也许是真的犯了什么不可挽回之罪,而哥哥,也许是失足掉去了哪,我一直这样以为,并且平静的接受。但是当今天看见了这个人,我突然有一种一探究竟的冲动。
所以我走了过去,故意撞到了他,并且掉下一方丝帕。
他开始有些不高兴,但是看见我的时候愣住了,一转眼笑开了:“原来是阮晴姑娘,在下真是冒犯了?”
我摇摇头笑道:“不碍事,是阮晴没有注意。”
他弯腰拾起那一副帕子,递给我的时候还顺势摸了摸我的手。
我敛了笑意:“这位大人似乎看轻阮晴了。”
他慌忙摆手:“阮晴姑娘如今名动都城,在下怎么敢。”
我轻轻挥了挥手,笑了:“算了,阮晴也只是开个玩笑,不知道这位大人是……?”
他受宠若惊:“在下刘子禄,乃工部郎中。”
原来现在是工部郎中了。从区区县令到工部郎中,他升迁了。
我殷殷关切:“原来是刘大人,过去好似不曾见过,想是刚刚才调任的。”
刘子禄笑得猥琐:“在下调任两年有余,只是一直无缘与姑娘相见。”
两年,和我来都城的时间一样,也就是说,爹爹死后他便升了。爹爹尸首在哪都不知道,这个妄用极刑的元凶却平步青云,我只觉得胸口憋得慌,有一股莫名的情绪一直朝外冲,就快要冲破我假装平静的外壳。我道别走开,不去看他猥琐好色的眼光,越走越快,想要压下那些烦躁的情绪。
是的,一定要压下来,这次不是为了隐忍,而是要思考。我想要剜出这个人的眼,以万千尖刺刺他的身,让他在辗转呻吟中痛苦的死去。我为我恶毒的想法而震惊,但一想到爹爹便又觉得无所谓起来。我到底是为什么要投身在这琉璃阁,要在风尘中赔出一张笑脸?我常说命运没有给我第二条路走,但是难道现在走的就是一条简单平静的路?代奏时谈家的小姐是怎样鄙夷的看着我,我又是怎样在众人之外看着那一片热闹,最重要的是,那害死我爹爹的人,又是怎样安安稳稳的生活着。既然已经如此,我仰望看不到青天,也不奢求还能遇一良人,我要做的,应当是再堕落一些,从地狱里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去抓住那推我下地狱的人。
是的,应该这样做。
若是能攀附上大树,藤萝也一样有参天的姿态。
我朝温妈妈的房间走去,我想要从今以后邀请达官贵人做我的幕上宾。
温妈妈的房间里有一个熟悉的人——穆尹合
他看见我进来,有一点惊讶,但随即咧开嘴无声的笑了。他说:“正说到阮晴姑娘,她便到了。”
温妈妈看见我,现出颇有些为难的神色。
我说:“温妈妈,怎么了。”
温妈妈说:“这位穆将军想让你陪他半月,我已经和他说了不行,你……”
“可以啊。”
温妈妈惊讶的“啊”了一声。
我笑:“只要价钱合适,有什么不可以?温妈妈,赚钱还不好么?”
穆尹合站起来,笑笑的说:“那太好了,但是需要你同我出去一趟。”
“好。”
我不问什么事,也不问去哪,因为这个人,是世袭的将军。而且比起和别人更好的是,至少我们还有几分熟悉。
我与他并肩走在琉璃阁的小花园里
他先开口:“你不关心我们去哪?”
我“哦”了一声,“那我们去哪?”
他停住,转头看着我:“其实温妈妈没有说清楚,我只是带你出行,并不是那样的让你陪我半个月。”
我说:“哦。”
他又说:“你居然都没有问过去干什么”
我不说话,两人只一路走去。
到了我的院子门口,他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塞给我:“炒栗子非得要东福街的赵老头炒的才够香。”
那栗子温温热热的,抱在怀里让人心中安定。我不禁想起了那一日,穆尹合一本正经评论桂花糕和炒栗子的样子,还有后来三个人同桌吃饭。所以我笑了:“好。”
他也笑:“我们三日后去狩猎,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我眼睛都睁圆了:“狩猎,我不会骑马,弓箭就更不用说,要准备些什么?”
他摇摇头:“怎么连马也不会,那就准备琴好了,你就擅长那个。”
我瞪他:“带琴去砸狮子老虎么?”
他“哈哈”的笑了。阴霾了一早晨的天空恰巧透出几丝阳光来,就像是被他爽朗的笑声驱散的。
我的心情好起来了。
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一次轻率的点头,居然成了真正改变我命运的石子。
一石投下,掀起滔天波浪。
福兮,祸兮?
第三日早晨天还未亮,他来接我。
我抱着琴站在门口,小霏提着个包袱嘴巴嘟着很不高兴的样子。
他饶有兴致的问小霏怎么了,那丫头马上唠叨起来:“不让我跟着就算了,姑娘连漂亮衣裳都不肯带,就带这么个小包袱。”
我正色:“你知道什么,穿得太华贵了被狮子老虎注意到了该怎么办?”
穆尹合又是一阵大笑,推了推小霏的肩膀:“快去把你家姑娘的华贵衣裳统统包了来。”
小霏得令,一溜烟的跑进去,我在后边跺着脚叫也不听。
他瞅着我一直笑:“不会让你去引狮子老虎的,你就穿漂亮些吧。”
我们同车向西门走,出得西门他下了车骑马。
我掀开车帘偷偷张望,这人还真多。本朝天子爱骑射,据闻每年冬日都会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狩猎,我虽然知道,但总想着他应该不至于带我来参加这么高级的活动。结果,结果还真是。我所在的区域是女眷区,只见得许多香车宝马,一个赛一个的奢华。最大最漂亮的那个用九匹骏马拉着,都快有一间屋那么大了,冠盖乃是明黄色,四角垂着丝绦和金铃,一看便知是宫中女眷。我有些忐忑起来,赴宴是一回事,被带去参与狩猎又是另外一回事,其余的人带着的都是家眷,而我,不过是烟花之地的女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她们——所有女眷们共同的敌人。
狩猎的地方叫朱壁山,是皇家的围场,离都城有大半日的行程,到达半山腰一行宫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宦官早已安排好了各人的住所,皇帝并宫中的女眷自然是独居一隅,用明黄的屏障牢牢的围住,其余王公大臣并家眷等则依男女分居东西两院。
西院的所有厢房都是一样大小的,大小虽一样,分房的宦官一样要花心思,光线最好的、最幽静的,那都是最得势的女眷的,而最偏僻的,最嘈杂的,则分给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我只是琉璃阁的姑娘,即便是将军带来的,也不值得什么特别的照顾,所以我的屋子,在最底的一间,屋门斜对着西院的照壁,房前一颗参天的樟树,光线被拦住了一半,隔壁的是吏部侍郎史从谨的夫人。史从谨这人我曾经在宴会上见过,得体大方,一看便知不是流连花丛之人,曾听过有人开他玩笑说是惧怕河东狮吼,他只是一笑不语。今日看见这史夫人,却没有一点河东狮的样子,倒像是温婉可人小家碧玉,人也极亲切。我们互相介绍了,又说了几句话后方才各自入屋。
当晚皇上赐宴,所有人等须得出席,还得早到一会去等着皇上皇后。穆尹和殷切的在西院门口接我,接我到也罢,眼神还肆无忌惮的朝着西院张望,弄得出入的闺中小姐们一个个羞红了脸,用扇子遮着快步的走开,连我也为他觉得丢脸:“将军,再看那照壁都要被你看出洞来了。”
他嘻嘻的笑:“那就更方便看了。”
在那些贵妇人看来,像我们一样光天化日之下谈笑的男女无疑是惹人侧目且极不合礼数的,所以我眼见着好几位夫人明明想要看,却非得装出一副不经意看到,又忙忙转过头的样子,还拿丝绢捂着嘴,微不可见的摇头。我心里觉得好笑,故意重重的“唉”了一声。
穆尹和奇怪的看着我:“你唉什么?”
我一本正经的回答:“出门前慌张,碰倒了一杯茶,也不知道溅在衣裳上了没有,镜子也忘照了,现在这么多人看,都不知道失礼了没有。”
他哈哈的笑。
宴会上皇上却不曾出现,只有皇后并着几个妃嫔坐在主位上。据皇后说,皇上突感不适要休息一会。席间有宫中教养的歌舞伎唱曲跳舞,好不热闹。我偷偷的打量皇后,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的百鸟朝凤长袍,颈中挂着七宝璎珞,头挽高髻,左右对称各插了六支纯金鸾凤钗,最难得的是一张脸完全没有被这周身的华贵衣裳首饰抢去风头,依旧美艳非常,所谓的凤仪威严不过如此吧。
席间男女分坐,右侧男子区就坐的均是品级一个赛一个高的大官,唯有丞相谈引不在其中,想来做丞相份该留守主持大局吧。穆尹和在我的斜对面与人交谈甚欢,我身边的女眷们却几乎把我当成透明人。我闲得发慌,不自觉地伸手去搅面前的美酒。我的右手食指方才不慎刮破了一点皮,本来自己也忘记了,现在浸在酒里有一点微微的痛,我不动,还在搅,那痛意慢慢扩大来,我终于忍不住抽出手来,下意识的就想把食指放进口里吮一吮,抬至嘴边时突然醒觉,又放下来,掏出帕子一圈圈紧紧地缠住。我无意中抬头朝右手边看了一眼,这一看又愣住了,是庄庭月。他只是个生意人,我万万也没有想到他也会来参加这场狩猎。因为没有官职,他敬陪在末座,但他身边的官员却与他热情寒暄,比起我的冷落不知道风光到哪里去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有意无意的看着我的方向微笑,我不确定他在看谁,先尴尬起来,手不知道该收回去好还是继续放在原地,只好转头假装没有看到。
有一名公公自大门一路疾走上前附在皇后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皇后轻轻的点了点头示意他下去。恰逢歌舞结束,舞女们鱼贯而出,皇后笑道:“这一阙舞好是好,只是今日路途劳顿,到看得想瞌睡了。”众人很捧场的笑了,有官员殷勤的建议皇后去休息,她本意便是如此,自然从善如流,先是吩咐了歌舞不停,又擎起酒杯再劝了一杯,这才浩浩荡荡带着一群人走了。她一走,这宴会也就乱起来,歌舞虽在继续,座中人却开始随意走动,我还看到几个对我挤眉弄眼的,只能一概当是没有看见,只若无其事的到处打量。这才发现穆尹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
我百无聊赖的坐了一会,见满座的人都自有自的快乐,便想着出去透口气。
出得大厅,沿着青石的小路尽拣着偏僻处走,宴会上的嘈杂声越来越小,逐渐安静下来。冬日里的朱壁山很安静,连虫鸣声也没有,只有远远的流水潺潺。月光静好,洒了一地,我呵一口气,变作白色的一团,朦朦胧胧。走了一会,觉得身上发冷,才转头往回走。沿着原路回到大厅,惊讶的发现宴会居然已经全散了,一个人也没有。怎么会突然就全散了,我有些不安,但也只好一个人回西院。
西院的门口有内侍把守,见我过来也是一愣,我慌忙解释:“方才有些醉意,想出去吹吹风,谁知道一回来宴席就散了。”那内侍点点头,只让我快点回屋。我进得西院,越发不安起来,只见每一间屋子都亮着灯火,屋门却都是关着的,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我快步进了自己的屋子,也点了灯关了门,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却无心喝,只不停的转杯子。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就在我离开宴会的那段时间里。我使劲的想,却没有半点头绪,我想找人问问,想来想去,只有隔壁的史夫人也许可以一问。想到这,我马上起身。无意中却瞟见桌旁不远的地面上有一块小小的长长的污渍,我凑近去看,只见那污渍已经干了,可见并不是我方才弄进来的。这行宫的地板是上好的楠木,打磨得光滑如镜,清扫得一尘不染,照理说是不会出现这样的污渍的。在出门赴宴前,我曾打翻过一杯茶,未来得及找人打扫便匆匆走了,若是在茶水未干之时踩上,就很容易留下污渍。也就是说,在我走后有人进过这间屋。
我警觉起来,马上在屋中四处搜索,终于在梨木大柜的边角处发现一小小的黄纸包。我不知道包里的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在出门之前屋里并没有这个东西,不管这是什么,马上扔掉它比较安全。
门才刚刚开得一个缝,便瞅见照壁处转出一名女官并一队侍卫。我心中一惊,这么多人,莫不是便要搜屋?那这纸包当如何处置?已经容不得我多想,我慌忙掩上门,冲回桌前,将先前倒好的一杯茶重新倒回壶中,再将纸包撕开,粉末悉数倒入壶中,这才想起剩下的黄纸没有地方藏,索性捏成个团也丢了进去。这时已听得屋外的侍卫在分头敲各间屋子的门了,我面对着门坐下,尽力的深呼吸了几口,听得脚步声近了,才拿起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屋门本就只是掩着的,那侍卫手重,一敲门,门便缓缓的开了。我放下已经举在唇边的茶,惊讶的看着门口的侍卫。那侍卫也有没有想到门就自己开了,楞了一愣,才抱了抱拳:“我等奉命请小姐去园中稍候。”我点点头,举步出门。
所有的女眷们此时都站在庭院中,有女官上前细声细语说道:“行宫中发现有毒蚁,皇后吩咐,要将所有的屋子洒上药,为保各位夫人周全,也请容我为各位检查一番。”说着,便领我们朝另一间屋子走去。不仅要搜屋,还要搜身,一定不是小事,我只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若壶中水被人发现了如何是好,若屋中不止一个黄纸包,又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