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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芦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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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五条大街的一处庭院,院里池中小榭轻纱微漾,透出两个人影。这五条大街的庭院,隐在一民宅之中,民宅从外看来并不甚大,进门后沿着曲折小路却发现别有洞天,其中这偌大的池塘便是令人惊叹的一景。
小榭造得精致,盛夏里,门窗全开,人坐在里面,虽透着窗纱,倒也清凉。此刻,坐在里面的正是知墨和琉璃夫人。
两位容颜如花的女子在品茶对弈。但见左边的绿衣女子轻执白子,在棋盘中下了一棋,边问:“琉璃姐,世间男女关系究竟如何?”
右边的紫衣女子正凝神寻思棋局,被对面人这么一问,一时反应不来:“怎么,像墨儿这等聪明的人怎会问如此愚蠢的问题?”玉指把玩着棋盒里的黑子,棋子微微碰撞,发出悦耳的轻响。
“我知道,男女之间无非各取所需。今日我想请教的,是皇宫贵族间男女交往的惯例。”
“你不知道?”
“先前认为无用,并未细究,怕是过耳即忘,”自己并非尊贵之身,不可能经历其中,知墨心下嘀咕,“现在有兴趣了,便问问。”
“难得你好兴致。”琉璃夫人笑笑,一副甚感欣慰的样子,抬手往棋盘中落下一子,“那我就细细告与你。”
接着便是琉璃夫人的絮絮道来。“男女之间,最兴模糊朦胧,若要拢得男子心,一袭华服最为重要。”
“此话怎讲?”
琉璃夫人掩嘴而笑,“墨儿想必未有过心上人吧?情人来访时,已是深夜,灯烛模糊,之前瞧的时候又隔着层层窗纱,模样瞧不清楚时,只能靠那艳丽的服饰判断人的美丑了。”
“有这等事?”
“该怎么说你……连些许常识都没有,怪不得你从来不遮掩容颜,也从来不回应那些情诗。”
“反正我又不是什么尊贵之身,本来就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脸都在大白天被人瞧光了,还用得着在灯烛下矫情么?”知墨答得随便,视线却从棋盘移到了窗边轻纱上,看着那迷蒙的白纱出神。
“女人总要显得矜持才可爱。那情诗也是增添魅力的地方,见字如见人,笔墨间方显相思情呀。”
“哼,文字话语最易骗人。看不能透澈,写不能吐实,连枕边人的相貌也弄不清楚,这交往又有何意思?”
“世间拘束本来就多,生在此世,不正注定被这许多规条缚住吗?”琉璃夫人笑看眼前的绿衣人儿,不着脂粉的知墨最为清妍动人,这样的人儿,合该养在深闺无忧待嫁才合适……但转而又想,深闺待嫁又如何,既身为女儿身,便都是梳妆待承恩的命,待到色衰爱弛了,尝到的愁苦孤单都是一样的。
胡思乱想中,知墨已经在棋盘中下子,那白子下的地方正中琉璃夫人棋局的死穴。“琉璃姐,原来你教我诗词和歌是为了日后好勾引贵公子呀?”
“那叫觅得良人。墨儿,幸好你只在我面前如此不规矩,要不……”
“苟且偷生我还是会的。若没有这点觉悟和本事,我此刻又怎会坐在这里和琉璃姐你品香茗?”知墨浅笑,眼眸里流露的轻波好不明媚狡黠。
清风微拂,小榭内絮语绵绵,落子之声不断。
午后知墨回到房中,看到昨晚收到的一沓情诗仍在桌面上,知墨想去翻看,又嫌那些纸香气太重,呛得难受,最后还是蹙眉作罢。随手拿了本和歌集倚窗而读,夏日微风醺人,不多时便有浅浅倦意。
朦胧中自己仿佛伫立在贺茂川边看着大片芦花出神,风轻扬,那细细的花叶边往脸上拂来。初时是三两簇,清浅洁白可爱,但莫名的那些飞絮却越来越多,弄密地扑来,让自己呼吸不得。芦花也像自有重量般,层层叠叠地压在身上,重得她差点跌落在地上。
“小姐,小姐……”正在荒乱间,知墨隐隐听到黛眉焦急的呼唤声,猛地睁开眼,只见黛眉担忧的小脸近在眼前。额上薄汗微凉。
原来是睡着作恶梦了。
“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不小心睡着了。”
“我去倒杯茶给小姐。”
“等等,不用倒茶了。”见黛眉略显不安的脸,知墨整了整衣裙,心下暗笑黛眉多虑了,多可怕的噩梦自己是没见过的?这小寐里的情节,搅扰不了她。“黛眉,帮我一个忙,可好?”
知墨随即指了指桌上那沓笺纸,“帮我把大和少辅的信挑出来。”
黛眉依言翻起了香纸,她有些不解。“小姐,我听说其它小姐们都是读了情诗后才决定回信与否的,你怎么看都不看就做决定呢?”
知墨随手把掉在身旁的和歌集放好,笑眸里映进了黛眉天真烂漫的脸庞,“我不喜欢那些香纸的味儿,再说,你的小姐可没有挑挑拣拣的命。”
“可是,这些贵族公子不都争相送来情诗吗?”
“我没有买答赠笺纸的本钱。”谈情说爱要有钱财、家世和美貌,她知墨没有家世可以依恃,也没有钱财可以供男子挥霍,美貌虽是尚可,但却是最不可靠最易被抛弃的东西。空有浪漫的花前月下、诗歌应答又有什么用呢?
很快,黛眉便挑出了大和少辅的笺纸。“小姐,你好厉害,真的有大和少辅的笺纸。要怎么答诗才好呢?”
“你看你,怎么比我还兴奋。”
“这当然,得遇良人可是关系到小姐的一生幸福。”
知墨依旧浅笑,从黛眉手中接过那笺纸,只见上面写道:“自从离别后,日日在相思。幸得伴瑶琴,还望续佳音。”
文字浅白,少辅倒是把和歌集背得很熟。知墨心下暗自评判,口中吩咐黛眉备纸研墨。
“小姐,该备什么纸,纸又该薰什么香才好?”笺纸薰香,显示品味是情诗互答的惯例。茉莉?沙茶?丁香?几种花名在脑中一一点过,都觉得不妥,知墨看了看桌上那叠香得令她作呕的纸,心下想还是不要薰的好。
“就拿上好的素芳笺好了。薰香就免了。”素芳笺是知墨素喜之物,淡雅洁白,隐隐有细长的条纹暗藏,细闻之,清浅若无的竹香传来,味道极淡,唯有心之人才会注意到。若是在上面书写,这笺纸便会吸收墨的味道,清淡宜人。这等心头好的东西,知墨才不愿让那浓重的香气污了它。
纸墨齐备,知墨凝神提笔,不一会儿,一首答诗便作好。看着纸上未干的墨迹,知墨微一沉吟,便吩咐黛眉到湖边折一枝芦花来。
这日傍晚,草登来到光野家里,见光野正在庭院里指挥仆人制备衣料和其它用品,货物都极尽精致,俨然出自大师之手。
草登施施然地走来,微颔首:“光野,还未到庆典大节,这么急着置办东西么?”
“你少揶揄我了。家姐已经被选为女御,不日进宫,我们藤原家可不能失了体面。”
“这样啊……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啊。”草登随手拿起一个香炉,那炉用细致薄瓷做成,配以淡蓝花纹,如云似花,明明笔笔清晰,却让人有种看不真切的感觉。轻轻用手一弹,铮铮然有金玉之声,触感温润,犹如美玉一般。“藤原家真是不惜工本呀,看来件件都是价值连城啊。”
“只是不知道是否合青姬的意。”光野笑笑,转头继续在仆人中打点。那忙碌的身影,看得草登有一瞬晃神,觉得光野就像那瓷器般让人捉摸不透。
“令姐,自从裳著后,我就没有见过了。这次离开,恐怕也没有机会再见了吧。我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前方的身影点了点头,吩咐了仆人几句,便默不作声地先行带路,领着草登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来到□□一个被花木打点得恬静淡雅的院子。
“真怀念呀。小时候我们整天在这里玩的。”
“以后这里人少了,怀念的感觉应该更重吧。”光野轻轻答道,踏上跨过小池通往对面雅致小楼的石桥。
“光野,说实话,青姬进宫最不舍得的应该是你吧。”青姬和光野自幼感情甚笃,这次分别,想必光野会独自黯然吧。
“没有什么舍不舍得,女子,始终要嫁作他人妇的。而且这次进宫,最先提议的是我。”
“光野你……”草登停住了脚步,不可思议地望着对面的人。
一方小池,默默隔开两人。石桥近在咫尺,却难以跨越。
风轻拂,拂在光野脸上的是淡然,拂在草登脸上的是不解。
“进宫……对她对藤原家都好。”
“说什么对她好……来来去去,都是藤原家。藤原家藤原家……就为那虚名,你叫青姬葬送深宫,你叫青姬情何以堪!”
“草登,你认为我们能选择吗?生在这人家,便是棋子一颗,我也好姐姐也好,从未敢奢求什么。若是不为那虚名,难道要依恃藤原家生存的几百人沿街乞食吗?”微垂眸,光野的神情让人看不真切。
“你就是这样,无论做什么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姑且算这样好了。同是迎来送往,夕暮待眷宠,晨曦话离别的生活,在宫中和在其它地方又有何区别?在宫中还可好生经营,在外就没什么可以仰赖的了。”
“说来说去,最大的得益者还是藤原家。”
光野依旧带笑,他并没有辩驳,只是扬扬手,便又自顾自地往青姬的住所走去。
青姬的住所依旧清净整洁,竹帘微拂处,淡淡的白梅香,仿若那香味是从帘角处的写意白梅淡出。
草登坐在帘外,看不清青姬的悲喜。只约莫瞧得见那标致身影,一头乌发在华服上漫开,想必黑发映衬的容貌,和光野有几分想象吧。
“夏川大进,好久不见。”
“……姐姐生疏了,仍叫我草登就好。”
帘内人掩嘴淡笑,“是我失礼了,难得你来看我。”
“我是听说姐姐就要进宫,所以想来问候一下有什么可以效劳。”
“是来话别的吧?”帘内声音轻柔,淡漠如微风,听不出是喜是悲。
“姐姐……”
“你不用太为我担心。进宫也是我的意愿。初得知时的确有点惊讶,后来想想也就释然了。”
“但是,姐姐,宫廷险恶,终不比宫外来得自在。”
“是吗?草登,你觉得一朵花,究竟是任它在野外开放好,还是把花折了,供在瓶子里的好?”
“这……”草登茫然,一会觉得两者都好,一会又觉得两者都不妥,一时间分不出哪样才是合适。
“很难定夺吧。花在野外开放,固然能保其自然,但若是无人发现,无人欣赏,始终是辱没了那灿烂光华,零落时又难逃被人践踏的命运。若是供养在瓶子里,没有了那份自然可爱,却可以悦人宜神,也无愧似锦芳华了。花和女子的命运一样,好坏与否单看自己的想法了。”
“姐姐真的自愿出嫁?”
“藤原家的人,又怎会甘于寂寞,坐待芳华逝去?”
草登笑笑,看着那随着帘子浮动的白梅,隐隐白梅香仍在……只是,不太真切。
光野站在青姬住所外,小院子里的松枝在风中飒飒作响,清风捎上松果的甜香。光野看着半掩的格子窗,草登端坐的身影隐约可见。
不想被人误认有偷窥的嫌疑,光野转身踏过来时的石桥,轻轻离开。
回到了前院忙碌之地,光野想起不久前和知墨相约之事,便把在不远处忙碌的随从桐生叫了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便整了整衣袖,往自己屋内走去。
傍晚时分,知墨正倚着窗台对着那漾着银晖的池水出神,正见黛眉拿着个盒子急急走来。
“走这么急作甚?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送到了……但是,小姐,别人家送信都是华丽香艳的,你只是随手附上一枝芦花,这样好吗?”会不会被人觉得是敷衍应付,毫无诚意?
知墨笑得笃定,“照我说的去办就行了,黛眉,你手上拿的是?”
“诶,我都忘了。回来时在路上见到一个不认识的人,硬是说他家大人要送给小姐的。”
“哦?”知墨低头看那锦盒,花纹并不繁复,造得倒也精致。她知道自己追求者众多,但这般送礼,连名字都没附上的却从未见过。
“那就先看看里面是什么好了。”说着,轻轻松开盒子的结扣,但见里面是一把扇子。知墨把扇子打开,扇面洁白,并无花饰,她笑了笑,看到扇子下缀着浅青色流苏,在两朵白瓷小菊花中穿过。知墨合上扇子,心下了然,回头对黛眉说,“今晚我要看书看到很晚,你熄灯时把这屋里的灯留着就好。”
入夜,知墨依旧是斜倚着窗。连着后门的竹扉并没有被锁紧,夏风吹过,隐约能听到清浅的吱吱声。知墨看着无波的池面,池边的石灯笼笼着晕黄的光圈,映在水面上依稀还有星星点点的零落微光。知墨很喜欢这样的风景,柔而不弱,清冷中带着温暖。
“怎么,姑娘这么晚还不就寝?”蓦地一道温和的男生在耳边响起,知墨笑着抬头,丝毫没有被惊吓到。
“还不是因为介少将迟迟不来?”
“叫光野吧,介少将这称呼叫得太生分。”
知墨点头,说着走到门边,推门让光野进来。
“我之前还担心知墨姑娘看不懂我的哑谜,让我今天不得其门而入呢。”光野边坐下,边随手拿起桌上知墨下午收到的白扇子把玩。
“之前约定的白菊信物好生显眼,又怎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扇子上什么也没有,又有何用?”上一次相见临别前,两人曾约定用白菊花作为相见的信号,只是知墨没想到,这白菊这么快就出现了。
“知墨姑娘冰雪聪明,我打什么谜都能猜出,又懂得芦花伴答诗。这样的聪慧机灵,善解人心,难怪大和少辅为之倾倒。我若是往扇子上平白造次,倒怕污了姑娘的眼了。”
怕是你懒得挑选,随便拿了把白扇子吧。知墨只是笑,那笑却不达眼底。“光野你过奖了。既然我直呼你的名字,你也叫我知墨吧。你的眼线可真多,我的东西这头送出去,那头你便知道了。”
“是我多事了。”
“也罢。这次你来,不会只是讲芦花和扇子的事吧?”
“知墨真是快人快语。既然我俩合作,也不必掩饰太多。我今天来想跟你讲件事……”
“等等,让我猜猜,是关于大和少辅的?”
“正是。”光野点头,却没有往下接话,只顾着把玩那两朵温润白菊。
“你要告诉我你要我接近大和少辅的目的吗?”幽黄的烛光映在知墨脸上,她的神情有点恍惚,捉摸不定。
“知墨果然冰雪聪明,我的眼光果然没错……”沉吟了一会,光野道,“封平大和虽然现在只是少辅一职,但他的姑姑凝露夫人却是天皇身边的尚侍,位高权重。”尚侍是朝中官职最高的女官,官拜从三位,手握后宫大权,非同一般。
“所以?”
“凝露夫人很钟爱大和少辅。按现在大和少辅的表现来说,加官进爵是迟早的事。”
“所以你要我早一步呆在大和少辅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果然是一点就明。大和家和藤原家关系一直微妙,是敌是友现在还很难说。你早一日到他身边,便可早一日得到他的信任。若到他得掌大权的时候再出现,他多了防人猜忌之心,便晚了。所以,以后还请你多多照拂了。”
“如此未雨绸缪,你就不怕大和少辅对我的喜爱到不了那时候吗?”知墨直视光野,眼中隐隐透出桀骜。
“我对大和少辅的能力有信心,也对你有信心。”
“你对你自己的眼光很有信心。”知墨垂眸,用羽睫遮住眼中的异样神采,抬手为光野和自己的杯中斟满清茶。
茶微温,茶香荡漾。室内仍显得如此宁静和谐。
光野接过茶,浅尝一口。“我很庆幸,我能早一步和你合作。若是被他人捷足先登了,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又怎可能比得上你?”知墨也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我若是和你作对,怕早逃不过你的慧眼了。”碰上这和自己如心有灵犀般,能一眼看穿自己的男人,不知该庆幸还是悲哀?
“你我都是同类人。”汲汲营营、功于计算,“这茶好香,月色……也很美。”
两人同时抬头看那天幕中的一轮明月,果然是清辉四射,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