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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朝颜 ...

  •   在鞍马寺与藤原介少将拜别后,知墨独自一人上了马踏上归程。合作的事算是定了,也因为这合作已成定局,不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就成了两人间的默契,也算是另一种的“相见不相识”了。

      大家闺秀出行一般乘牛车,帘子也需遮得严严实实才算是得体。但知墨毕竟不是寻常女子,也不喜欢守那繁文缛节,往往是骑着骏马单身出行。这次自然不例外,一身飒爽的壶装束,头上戴着市女笠。斗笠的四周围着透明的薄纱,用以遮挡阳光和相貌,但那清秀的模样还是在轻纱飘动中隐约显现出来。

      回程的路上十分清静,甚少车马经过的道上远离了喧嚣都城。知墨特意让马放慢了脚步,悠闲地享受着有限的悠然时光。

      把马转去了临湖的路上,时值炎夏,正是芦花盛开的时节。岸边湿地密密的芦苇染出了花白的一片,风一吹,柔软的枝条便摇曳起舞,荡起了满天的飞絮,恰似隆冬飞舞的白雪。

      知墨看着这芦花飞荡的美景,不觉心荡神怡,轻快地下了马,随手把那层碍事的纱巾也撩了上去。

      “真美啊。”难得拥有这般清静的时光,长期在人群中沉沉浮浮随波逐流的身心此刻仿佛融入了自然般,心灵澄净如水。

      自己何时才能像这飞絮一样自由自在、满天飞翔?一道可笑的问话掠过脑海,随即暗笑自己的痴傻,但眼光中仍透出丝丝神往。

      此时的官道上,正缓缓驶来一辆牛车。风穿过竹帘微微飘入车内,帘子随着车的震动和风向上下摆了摆,窗外飘舞的飞絮正好映入坐在车内的大和封平的眼帘。

      “车夫,麻烦停一下车。”随性下了车,封平独自在湖边走了起来。

      “真美啊,胸襟在这天地里顿觉宽广啊。”深吸一口气,封平觉得此刻自己确确实实从繁杂的公务中挣脱了出来,暂时成了一个自由之身。

      飞絮胜雪,衬得湖面朦胧,波光粼粼,在湖上漾起了一股水汽,此时此地的炎夏却显得清凉了。

      不期然见到一道樱色的身影,封平下意识地想避开,毕竟并不是男女情场中的高手,也不晓得该怎样应对陌生女子,尤其是在无人的郊外。

      然而好奇心让他忘了礼节,眼光偷偷地往上窥探。

      和芦花一样白的衣领衬着光滑的肌肤,细细的颈上是带笑的花颜,笑颜似有若无,佳人似在欣赏眼前的美景,又似沉醉在自己的想象中,凝神思索。

      ——咦,面纱呢?她没有戴面纱。看得入神的封平蓦地发现眼前的女子并没有与自己隔着纱巾,这样的观望可是大大的冒犯啊!猛地想到这点,封平忙垂下眼,再也不敢造次。

      倒是知墨在此时发现了这个不远处的莽撞之人。既然双方算是打了照面,就这样掩面而去,扭扭捏捏的,也不是自己的作风。

      翩然向前,虽是萍水相逢,还是打个招呼为好。身微弯,略施了个礼。

      “敢问这位是?”

      “呃……”慌忙抬起头,想不到这小姐如此大胆,竟敢上前与自己行礼,自己反而显得无措了。“弊姓大和,您是……知墨小姐?”

      想不到自己倾慕的才女就在眼前,近得仿佛能感受她的鼻息,封平的脸不觉发红了。

      “我就是知墨。”想不到对方竟认识自己,而自己却对此人毫无印象,不觉语塞,怕言语稍有不妥,便冲撞了这人。

      “在下倾慕小姐已久,前不久还在宫中有幸一睹芳颜,惊为天人。不知在下寄去的信小姐是否收到了?”

      又是一个慕名的追求者。知墨本是不喜搭理这种蜂群蝶浪的,换作是从前,早就借故急急离去。但毕竟年纪长了,处事也更为老道,更沉着了些。那信自是没有印象了。而方才听他说在清凉殿那场宴会中见过自己,想必眼前这位若不是朝中重臣的话也该是天皇喜爱的臣子了,与光野合作后自然少不了和这些人打交道,现在好言好语做得圆润一点,日后总是有好处的。

      心念在微一沉吟中转了转,笑靥随即在脸上荡开,“唉,我这记性不好,莫非眼前的,是大和少辅?”记忆中朝中姓大和又在这年纪的约莫只有一个当少辅的人,脸上笑得镇静,心下却暗暗庆幸闲时记熟了琉璃夫人姐给的朝中官员的名册。稍稍赌一把,若是赢了,便能不露声色地拉近与对方的距离。

      封平听知墨提及自己的名字,心里头一阵雀跃。落花有意,流水未必无情,自己寄去的诗歌应该让佳人见着了,心头有股期待又有股紧张,连答知墨的话也忘了。

      知墨见此情景,笃定自己猜对了,继续礼貌地客套下去。“大和少辅好有兴致,莫非是专程来赏这芦花飞舞之景?”

      “只是办事路过,见这景色赏心悦目,便下来走几步而已。”比起知墨的淡定自若,封平却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大抵面对倾慕之人时经验不足的人的反应皆是如此。

      “真是凑巧,我也是恰好路过,也是被这景色引得驻足观看。”淡淡的笑容,从容有礼,与其说是发自内心的笑意,不如说是礼貌的应对,为的是滴水不漏地保护自己。

      至此两人间便无言了。若是情场高手,此时应该吟些应景的和歌才是,但封平并不是擅长此道的人,只觉得与心心念念的人并肩站在这里片刻便已足矣。而知墨最不喜欢这些卖弄才情的逢场作戏,自然也不会先作声为自己惹麻烦。

      相处了片刻,两人便施礼告别。而这次的邂逅,也只是雁过留痕般在知墨心里留下些许印象罢了。

      到住所时已是掌灯时分,换了居家的亵服,知墨略微梳洗了一番,胡乱吃了点东西便被黛眉拉去穿衣打扮。晚上又是一场浮华盛宴。

      遣退了下人独自坐在房里对镜梳妆,知墨看了看窗外,恰见那最后一抹晚霞退去,红得似火烧到最后留下的印记,那么的凄凉妖娆。右手下意识地往胸前探去,却没有触到日日夜夜陪伴自己的石头,心头突地一惊,以为这璎珞突然舍自己而去,不由得一阵落寞。转瞬又想起不久前把石头交给光野托他办事,心里头的结这才松开。

      暗笑自己的痴傻,定定地看着镜中妆容精致的女子,仿若在看另一个人一般,只是那镜中人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模仿着自己。没来由地对鼻息间的脂粉香气皱了皱眉,早该熟悉这些味道才是,又不是尚未懂事倔强率性的年幼女孩。

      但此刻的她却有片刻喘不过气来,这些香气就像梦魇一般缠缠绕绕搅得她动弹不得。低首看了看衣袖上艳丽繁复的花纹,偌大的山茶花在自己身上盛开得张狂,自己宛若泥土般被繁盛的花朵肆意地抽取养分。

      心跳得很乱,不禁又把手伸到脖颈下方想握住那冰冷的石头寻求安定,却抓了个空。

      无力地跌坐在窗边,再也不想面对镜中笑得虚伪淡定的女子。随着微风轻轻地喘着气,却发现脸上早已湿凉一片。

      抬手抚脸,滴滴泪珠跌落在手心。

      有多久没有流过泪了?

      依稀间记得上一次流泪是在十岁流落街头时无助地哭泣,接着琉璃夫人便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当时的她坐在豪华的车驾上,宛如仙子般降落到自己面前。小小的她把眼睛睁得大大,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琉璃夫人走来,用手帕轻轻地擦去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直到现在,那谪仙倩影仍刻印在知墨心头,不曾淡去。

      琉璃夫人确实是知墨的贵人,若没有当日的相逢,没有她亲手把自己牵入车内,自己现在会是流落何方呢?恐怕早已饿死街头了吧。世人总道卖笑为生的职业低下龌龊,听到种种风言风语的知墨总是一笑置之,虚伪的繁盛烟花总比衣不蔽体强,本就是随波逐流的人何曾有机会为自己作主呢?安生度日才是本分。

      拿起桌上的丝帕为自己抹去了眼泪,就像那日琉璃夫人为自己抹去泪水一般。急急地补了妆,再不喜欢镜前的花容也需忍耐,毕竟一笑一颦才是倚仗生存的工具。

      认清现实才是明智之举,何必苦苦追寻那缥缈如烟的前尘过往?何苦对那璎珞如此痴恋执着?想想自己多舛的命途都是为自己戴上璎珞的人所赐,若不是他们当初的狠心抛弃,自己又怎会自襁褓中便是孤单一人,凄凉地独自一人跌跌撞撞走来?

      夜半梦回时会看着银河闪耀的夜空痴想,若是有一天得见亲人,自己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未曾谋面的亲人又是长成何种模样?

      纤手用染了丹珠的笔细细地划着唇,鲜红的色泽如画龙点睛般衬托着华服丽影,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身上哪还寻得着当初破落褴褛的小孩身影?

      带笑理了理层层叠叠的十二单衣,脸上早已恢复了恰如其分的淡然。偶尔漫开的笑容有种虚幻的美,如水中月,似镜中花。

      真该感谢琉璃夫人的督促教诲。若不是她把自己琴棋书画的绝技倾囊相授,若不是她耐着性子教导总是忤逆她的自己,若不是她带着自己走边大小城市、看遍各色人等,自己恐怕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山野小孩。以前那满腔热血也在涉世后减了不少,圆滑的手腕倒是和琉璃夫人越来越像了,想当年自己可是鄙夷了这卑躬屈膝的态度许久。

      每说一句话前心思都会迅速运转,审视自己的行动是否得当,这样的世故谨慎连自嘲都觉得可悲。细细端详着自己涂了豆蔻的纤指,人生在世总要些掩饰才能保存自己,豆蔻的颜色是现时最流行的色彩,却不知这豆蔻擦在这双手上是否恰当。

      是夜,平臣大纳言府。

      风铃清脆的响声从远处传来,引得大纳言宴客厅中的人停下了谈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淡淡的茶花香传来,只见大厅内侧的锦帘掀动了一下,一个苗条的身影便在众位女子的簇拥下在屏风后坐了下来。

      那人影微微施了礼,烛光摇曳,又有屏风的阻隔,让人看不清女子的相貌。但从那不小心从屏风泻出的华丽衣袖来看,这衣服的主人必定如那盛开的茶花一般娇艳。

      “小女子知墨见过各位大人。”

      果然,来人正是现今大名鼎鼎的才女。众人探询的目光又深了一层。

      见场面没了方才的热闹,平臣大纳言适时地出了声。“咳咳,听闻知墨小姐琴技出色,琴声犹如清风拂面般清新,不知我们是否有幸在此一闻佳音呢?”

      但见里头的倩影微微点了点头,接过侍女抱来的琴,轻轻放好,便轻舒琴弦,缓缓弹了起来。

      原本热闹非凡的大厅瞬间静默了下来。细细听来,那琴声先如流水叮咚,燥热的夏夜便不觉舒爽了许多。转而琴音转快,却仍是轻柔如微风,众人不觉合眼,似是感觉到轻风拂面般惬意。就在琴音絮絮不停如泣如诉之际,忽然间琴音拔高了几度,那流水微风汇成了小河,继而叮咚声转急,像是水流不断汇聚增多,小河汇成大江。蓦的一个拨弦,众人心里皆是微微一震,琴声便如浩瀚大海般从四面八方传来。方才的小巧精致已不复见,周身犹如围绕着浩浩荡荡的大海般。人置身其中,如沧海一粟,被淡定的琴声围绕,意外地觉得身心放松,气定神闲。就在众人沉醉其中之时,琴声渐渐转弱,如慢慢远离大海般,耳边涛声渐远,最后几不可闻。琴声间歇,良久,一声沉稳的拨弦响起,如钟声般唤醒沉醉其中的众人。

      此时,众人方如梦初醒,赞叹之意现于言表。

      光野亦在宾客中,精通音乐的他听了这一曲演奏后也不觉赞赏。心下暗喜,看来他这次找对了人。

      “知墨小姐的琴技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呀。”

      “是啊,我刚刚差点以为自己置身大海了。真是令人着迷的琴声。”

      “不知我们能不能有幸再听一曲?”

      夸奖声不绝于耳,其中不乏轻佻的语气。光野没有作声,只是冷眼看着周遭的达官贵人,心下暗作盘算。

      “呵呵,知墨小姐的琴声的确是妙绝,为这清冷月夜增色不少呀。”开口的是平臣大纳言,玖君的父亲,这次筵席的主人。“相信若是琴箫合奏,定是更加精彩。”

      “大纳言大人谬赞了。”屏风内的佳人答道。

      “不知有哪位大人愿意赏光呢?”平臣大纳言貌似随意地问,眼光却扫过光野。藤原家和平臣家交好已久,光野在音律上的造诣他是知道的。

      但见光野微微垂眸,想是不愿附庸这等风雅之事——他不愿这么早便与知墨在人前有太多交集,可以是点头之交,但现在不是时候。

      正在众多公子跃跃欲试时,光野身旁声音响起,“本人技艺平平,不知知墨小姐是否愿意赐教呢?”

      出言者正是大和封平少辅。

      哦,是他?光野侧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人。见封平坐得笔直,半掩在衣袖内的手看起来紧握成拳。脸微微泛红,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希望。一副情窦初开的样子。光野当即心下了然,有了算计。

      接着便是知墨和封平的琴箫合奏。两人技艺上有段差距,和着的曲子倒不如先前独奏那般令人惊艳了。

      光野没再把耳边的琴声放在心上,带上得体笑颜,开始了席间的觥筹交错。

      知墨回到房间时已是深夜,这次照例是收到了数不清的香艳纸笺。柳眉蹙了蹙,浓重的香气聚在一起闷得人难受,知墨有点厌恶地翻了翻香纸,果不其然,翻出了一张白色的笺纸。

      夜里走进大厅时便已从帘隙中看到介少将的身影,想不到他的动作倒是挺快。

      就着烛火展开那素白无味的纸张,上头是一首没有署名的五言诗:藤绕竹架间,花开凝露时。少年需惜花,莫待朝颜老。正是光野的字迹。

      “凝露朝颜呀。”知墨略微沉吟,心下便有了答案。光野这人真是谨慎,连告知目标也做得如此“风雅”,“你就这么有把握,不怕我会猜错么?”

      “牵牛花家的少年。应该是以牵牛花做家徽的大和家吧?”倩影起身远去。不久,片片灰烬从烛台飘落,夜风轻拂,灰烬四散。

      蜡烛独自滴泪到天明,烛台旁是一盘没有动过的香纸。而那张白色素笺,早已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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