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日本平安时代物语》波逐流云

2、青衣

　　这天天气晴好，光野一身便服，带着随从桐生乘了牛车往五条大街而去。

　　前日里得到艺人那边的答复，说是知墨应允了相见，答话的小厮还郑重地送了封信来。想起那小厮战战兢兢的模样，光野到现在想起还心中暗笑。打开那信封，里面也是白纸一张，只清清楚楚地用汉字写明了见面的时间地点，这般的公事公办，丝毫没有女子的扭捏作态。尽管平素并无寻花问柳的习惯，但大抵男女间情事该是如何光野还是知晓的，这女子非但没有细心挑选纸张来彰显自己的品味，连一句缠绵悱恻的回诗也没有，还用那仕途男子专用的汉文应答，大有女中豪杰的风范。翻开手中的回信又看了一遍，那字迹倒也清秀飘逸，必是多年功夫所得，和世间趋炎附势临时抱佛脚之人有天渊之别，想到此处，反倒嘲笑起自己期待一场艳遇的无知了。

　　那诚惶诚恐的小厮，想当然尔是熟悉自家小姐的脾性，怕光野看了信后因得不到预想的答复而怪罪自己了。

　　不觉中已到达约定的地方。牵起门帘，从前方下了车，光野整了整狩衣。身前是一处清雅的居所，隐约可见墙内有茂密的翠竹，围墙拾掇得干净整齐，窥一斑而知全豹，屋主人必是费了番心思在这屋里头。旁边的环境清幽，丝毫没有市井嘈杂之声，倒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正想着，门扉吱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小侍女，身着淡蓝衣衫，模样倒是十分讨喜，这侍女正是知墨的近侍黛眉。

　　“介少将，小姐已在厅中等候，请随我来。”行礼问安，小侍女做的是淡定自若。连侍女都这般进退有度，光野心里对知墨的赞赏又多了一分。

　　过了那清澈见底的小池便是雅致的居所。庭院虽小，但布置却处处显露匠心独运。池边种着些墨兰，此时不是兰花盛开的季节，但那绿叶摇曳生姿，看着倒也心旷神怡。

　　“介少将，请。”

　　光野抬头，见侍女带他进了一处议事的地方。桌案整洁，尽头处还题着“宁静致远”四字。单是这摆设已显出主人大方得体，那四字的出处光野倒是知道的，但一介女流能有这四字的心胸志向，确是令人激赏。

　　知墨正立在窗边，听到人声，便翩然转身向光野行礼。那夜在清凉殿内灯火摇曳，面容看不真切，只觉得台上舞蹈的女子艳丽非常。现下在白日里相对，但见行礼的身影袅娜多姿，眉目如画，眼波流转中，泄出淡淡风情，许许媚态，说不出的清俊秀逸。平安女子大多不喜以面目示人，未嫁女子更是在闺房放下竹帘纱帘遮挡旁人的探视，这般的遮掩，方能引起男子的猜测爱慕。而知墨这般坦诚相见，当真令光野猝不及防了。

　　连谈话都在这等场所，又无扭捏作态的掩饰，看来佳人真的无意情爱，只是纯粹谈论公事了。

　　“藤原少将，请坐。”奉上茶果后，知墨也不拘礼，就在光野对面落座。那阵势就犹如两个男人在讨论正事一般。

　　光野也是长年在官场打滚的人，加之自幼生活在豪门，如何应付各色人等早已心中有数。当下也不多话，“这次前来，是想请姑娘与我合作。”

　　“哦？我只是区区的舞姬，又怎敢高攀，和少将谈合作之事？”

　　“姑娘过谦了。当日见姑娘英姿，便知姑娘非泛泛之辈。若能和姑娘共事，实是在下的荣幸。”

　　这等直接的男人，令人欣赏。“看来，你我都是爽快之人。既然如此，不妨直言。”

　　“说来惭愧，在下希望借姑娘在大臣中的人脉一用。”这“一用”，说白了就是光野想方设法捧红知墨，让她在各处逢迎，再借此为己效力。

　　听了这话，知墨也没有愕然。想是早料到对方会演这一出，其实历来红颜的用处就那几种，让红颜留名的方法也只是那几种，端看那接引自己的是何人罢了。

　　“看起来这是长期合作。”

　　唇微启，笑得如荷花般清纯。初见时甚是妖娆，这回却是脂粉不施，清丽脱俗。虽说肤色较现时的审美观来说是略显深了，五官姿态中那份细致动人倒是勾人心弦。淡淡的茉莉花味传入鼻腔，不知是佳人的气息呢，还是自己的幻觉。

　　淡漠地看着知墨，光野看似波澜不惊，心里却暗暗佩服眼前女子。姿容艳丽的女子多不胜数，但能以气度谈吐无声摄入人心的却少之又少，不同的姿态能在同一人身上如此浑然天成，光野笃定这次选对了人。

　　“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光野醇厚的声音，有种催眠的意味。

　　“你倒是笃定。怎的不问问我答不答应？”

　　“在下只想冒昧问一句，姑娘怎样才肯答应？”

　　知墨又是一笑，眉眼尽是会心的赞同。“我愿求得我的身世。”

　　“在下定当竭力而为。”这探访身世，也不是什么难事，若只是这个条件，可比预料中大大的简单了。光野思忖着问：“除了这条，姑娘没有其它条件？”

　　“少将莫要开心得太早。这等大事，当给我时间考虑考虑。况且，这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一旦答应，我俩便要牵牵扯扯这许多年，少将也要好生考虑才是。”眼波流转，不经意间泄出几分狡黠。

　　小小的伎俩，并没使光野丧气，本就打算三顾草庐了，区区几天等待又何妨？“那姑娘的意思是？”

　　答复光野的是玩笑居多的口吻。“给我十天时间，容我好好考虑。说不准我嫌这报酬太简单了，会多要些金银珠宝。”说着抿了口茶，带笑地望着窗边的竹影，再不做声。

　　在知墨的处所用过朝膳，回到藤原府已是下午时分。光野刚进门口，便被父亲身旁的随从请了去，说是父亲有事要谈。

　　父子两人倚窗相对而坐，在外人看来，分明像是右大臣和左近卫少将两位不甚熟识的官员在商议国事一般。

　　落得如此官阶分明，相敬如“冰”，这父子当得倒也失败，光野心下苦笑，但表面仍是谦恭有礼。

　　“不知父亲大人唤孩儿来所为何事？”

　　“光儿，藤原家与饭岛家有儿女姻亲之事，你是知道的吧？”

　　“孩儿对与左大臣家的葵姬小姐有婚约一事，一直牢记于心。”

　　“这就好，你也到成家立室之年了吧？我们藤原家和饭岛家倒是门当户对，不如择日把饭岛家的女儿迎娶过来？”言语中大有和左大臣合作的意思。

　　联姻的利弊光野哪有不清楚的道理？只是他另有一番打算，“和左大臣合作如今看来是有利可图，至少朝中已无其他人能与您二老抗衡。但天皇又岂会由着左右大臣联手坐大？若让天皇避忌了，那后果您是懂的。所以，联姻之事，请三思。”历来朝中权利斗争讲究制衡，虽说派别势力此消彼长，但总该有个限度，皇帝们才能高枕无忧。原本左右大臣各领一派，互成犄角之势，玄武天皇也乐见这无人独揽大权的景象。但现在两家合作，两股势力合二为一，天皇又怎会有不忌惮的道理？

　　这一席厉害分析让老谋深算的藤原昭也不禁身体微颤。伴君如伴虎，一旦那老虎觉察到威胁了，就会马上把这危机除去。那时候，轻则入狱流放，重则斩首灭族，这步步如履薄冰的官场，又怎会有什么君臣情谊呢？自己只顾眼前利益而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不由得出了身冷汗。看着眼前丰神俊秀一派淡然的儿子，然是自大傲世的右大臣也不得不暗叹“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那联姻我已口头答应了饭岛左大臣，这可如何是好？”不可失信于人前，不知儿子又会怎样解决这难题。

　　“父亲大人若是担心这个，孩儿倒有一个想法，不知您是否愿意一听？”谦卑的外表下，是亟欲掩饰的锋芒。

　　“但说无妨。”

　　“父亲大人，不是一直希望在皇室里有个照应吗？眼下正是天皇充实后宫之际，不妨把姐姐送进宫。这样一来，一可与皇室结成姻亲，天皇乐见自己羽翼更为丰满，根基更为稳固，藤原家有皇室作为后盾。双方得益，可谓皆大欢喜。二来可借姐姐入宫需多方筹备的理由把那娃娃亲暂且推了，实为暂缓两家合作但又不会惹得左大臣不快，更不会因婚约尚未履行而落人口实。”

　　好个一石二鸟之计！稚子将来必是能当大任之材。思及此，藤原昭心头激赏之意顿起，但又恐儿子日后站稳脚跟对自己不利，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何种心情才是真正的心中所想。

　　奉父亲大人之命来到后院姐姐青姬的居所。青姬长光野一岁，幼时感情极好。只是随着年岁增长，诸多忌讳，贵族少女又需时时生活在幔帐之后，这一来，反而生疏了。

　　所谓相见，也不过是隔着帘幕看那模糊的身影。上一次相见已是半个月前的事，心下念起幼时情谊，不觉感叹。只是维持偌大的藤原家谈何容易，姐姐是保住家族荣耀的一颗棋子，自己又何尝不是奔走于人前的兵卒？

　　姐弟照例一番问候后，光野便道出了把姐姐送进宫的想法。帘后的人影默不作声了好半晌，但从那急急收回的明艳衣袖可知，青姬的内心必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这也难怪，正值少女怀春的年华，镇日在屋内与寂寞为伴的少女免不得拿些趣闻轶事作消遣，这其中定少不了绮丽的情爱之事。幻想哪天成了风流韵事中的女主角也是人之常情，尚未尝过人间情爱的少女突然被送进未知的深宫，憧憬的如意郎君没有了，换来的是卑微地乞怜皇恩，这滋味可想而知。

　　不忍逼迫一同长大的手足，光野正欲离去，却听帘内青姬说道：“父亲大人是主意已决了吧？”

　　“是的。”决意的是父亲，提议的却是自己，暗笑自己早成了无心无肺之人。

　　“既然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我再耍赖撒娇，也是于事无补。”父亲那言出必行的脾气她是理解的，再多的反抗也只是徒劳。何况自己只是笼中的金丝雀，就算挣脱了笼子，也不知如何在这广袤天地下生存。

　　青姬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只是这消息来的太突然，请给我几天时间适应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