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传》李佳羽

2、托孤

　　熟悉沈无虞的人知道，若是将军露出这幅笑容，那么离那个人的死期也不远了。
　　正当亲卫想着这位姑娘大概是没命说出想说的话时，他们冷心冷情的将军发话了。
　　“说。”
　　姜婉定了定神，强自镇定道：“民女以为将军若杀了这院子的人，做法着实不妥。”
　　嗬——
　　众人听了姜婉的话倒吸了口凉气，敢当着将军的面反驳他的命令，这姑娘还是头一个，怕是不要命了吧！
　　“其一，将军今日攻破都城，虽打着‘除暴安良’的旗号将昏君推下台，但自古以来便有‘君为臣纲’之说，将军如此行径，势必要落得个‘弑君’的名号。更何况如今政权尚且不稳，大局未定，将军何必急着处理后宫之人？怕是前朝百官更为棘手才是。”
　　“其二，跪在此的娘娘小主，不乏权贵之女、将门之后，若是将军贸然将这些人全都杀了，到头来必然会引起权贵仇视，为何节外生枝，再添麻烦呢？不如留我们一命，日后也好牵制那些大臣。”
　　“其三，”姜婉顿了下，苍白无血色的唇瓣轻颤，终是咬咬牙道：“民女不想死，请将军怜悯。”
　　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还不如试着劝说这位杀神，尽管那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然横竖都是死，姜婉反倒不怕了。
　　姜婉话音落下，一时之间御花园里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气氛冷凝，暗含波涛。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沈无虞仍是不发一语，姜婉的心越来越凉，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在娇嫩的掌心掐出几道浅浅的血痕。

　　正当姜婉准备放弃了，偏偏那个冷面寒眸的人又开了口，唇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轻飘飘地扫过姜婉，冷淡的视线落到手里把玩的匕首上，幽幽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来。
　　蓦然，沈无虞拿过身边亲卫背着的弓弩，骨节分明又好看的手动作熟练而轻巧地拈弓搭箭，完全看不出这通体漆黑的剑弩实际的重量。
　　箭头闪烁着寒光，远远地对准了姜婉的脑门儿。
　　姜婉僵住，杏眸圆睁，惊骇万分地瞪着沈无虞手里的弓箭。眼中蓄着氤氲的水汽，却又倔强地瞪大眼睛不让泪珠滑落。身子在抑制不住地轻颤，姜婉似乎能感受到身体里血液凝固的感觉，手脚发凉。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最后也只是咽了咽口水，将眼睛紧紧地闭了上。
　　利箭脱弦，呼啸着破风而过，带起飒飒作响的气流声。

　　“铛——！”
　　一声脆响，利箭从姜婉耳侧掠过，割落她鬓边的一缕秀发，穿过葳蕤的树叶枝桠间，带着一片新生的嫩叶，笔直地没入宫墙之中！
　　姜婉的掌心，忍不住沁出冷汗。睁开眼，一滴泪珠不可抑制地从脸颊滚落。背上的衣裙被汗水打湿一片，黏在身上，不大舒服，不过姜婉也无心顾及，只静待沈将军的发落。
　　姜婉的反应取悦了沈无虞，他慢悠悠地把弓箭收回，抬眼对姜婉道：“沈某承认姑娘说的都对，只不过姑娘有一言说错了。”
　　姜婉毫不避让地直视沈无虞，抿着唇不吭声。
　　“那就是沈某从不是怕落人口舌之人。今日宫变，便是被冠上‘弑君’大逆不道的名号，沈某也是做定了。昏君一日不除，天下何时能安定？”
　　“姑娘是深闺里的娇小姐，怕是从未见过战事的残忍，流血死亡自是常事，连年征战，劳民伤财，可这昏君只顾享乐、寻求长生之术，而对百姓疾苦一概不闻。”
　　“大齐，早该灭了。”
　　最后这句，沈无虞说得轻描淡写，却无端令人恐惧战栗。
　　姜婉犹豫了下，终是回道：“昏君是该死，可我们呢？我们只是被昏君强诏进宫的无辜女子，只因为成了崇安帝后宫之人，将军就要赶尽杀绝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残杀无辜，将军又以为自己比那昏君好在哪里？”

　　“住口！”

　　没等沈无虞有所反应，身边的亲卫率先沉不住气了，疾声厉色地呵斥姜婉，看向姜婉的目光不善，若不是顾忌沈无虞在场，怕是能扑过来手刃了姜婉。
　　姜婉敢说这话自是有把握的，她料定了沈无虞不会杀了她们。无论是为了稳定朝中政事，还是为了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她们对他来说，都是极好的棋子。
　　沈无虞看向姜婉的眼神染了丝兴味，“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看姜婉位列众妃嫔之后，想来是刚入宫才册封的新人，等级并不高，约莫是个才人美人的封号。不过刚入宫就能被册封，想必是朝中某位大臣家的小姐。
　　“姜尚书姜承恩之女，姜婉。”
　　沈无虞得了回答，表情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意味深远地看了姜婉一眼，心道以姜尚书那种欺软怕硬、懦弱无为的性子居然能教出个心性坚定、机灵聪慧的女儿，当真是出人意料。
　　沈无虞目光清冷地扫了眼园子里的人，视线在姜婉身上停留片刻，没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负责看守的侍卫看着他们将军的背影，一时不知所措，只得向旁边的副将秦升询问：“秦副将，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没懂将军的意思？带下去好生伺候着，届时便放出宫去。”秦升淡淡回道，视线掠过姜婉，勾起了抹古怪的笑来。没有多说，只是稍加点拨，把该说地话说了，抬脚便要走。
　　“秦将军请留步。”
　　秦升回头，皱眉看了看叫住他的皇后，“不知皇后还有何事？”
　　适才沈无虞已经将小太子还了回去，此时小太子躺在乳母怀里把玩着手指，皇后眷恋地看了小太子一眼，复又跪地，朝秦升行了一个叩礼，惊得秦升后退一步，扬声问：“皇后您这是做什么？”
　　“本宫自知陛下对不住沈将军全府上下，事到如今也无力弥补。只是希望沈将军念在祖皇帝对沈家的关照宠幸，莫要将迁怒到下一代身上，冤冤相报何时了，本宫愿以自己的性命来换我儿一命，求沈将军成全。还望小秦将军转达给沈将军。”
　　秦升听着这话，眉头越皱越深，直觉事情不好，然而没等他动作，看似柔若的女子，一把夺过身前侍卫的长剑，在脖子上抹了一道口子。

　　“铛——”

　　长剑掉落在地，发出刺耳的铮鸣。

　　“皇后娘娘，薨了——”

　　随即而来的是，皇后身边的嬷嬷撕心裂肺的哭喊。
　　“姐姐，皇后娘娘她……”侍郎家的小姐，姓严，名唤沁语，手指颤抖地勾住姜婉的衣袖，细声细气地哽咽着，看得出受了不小惊吓。
　　姜婉自刚刚沈无虞离开便脱力似的跪坐在地上，粗粗喘了几口气，方才觉得自己缓和了下来。抬手擦掉额前渗出的虚汗，暗自庆幸逃过一劫，总算是保住了这条小命。
　　她抬眸看着前方传出的动静，眼神未变，就那么冷眼旁观着。说实话，即使她想救下皇后，她也没那个能力。
　　在这么个权势大于天的朝代里，她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命都两说，更何况她只是尚书家一小小的庶女，无权无势，眼下的处境亦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姜婉一手拉住沁语的手，一手挡在小姑娘眼前，在她耳边低声道：“别看，也不要说话，没事了，没事……”
　　最后，在御花园跪了大半天的嫔妃宫人，在侍卫的看守下回了各自的宫殿。
　　姜婉和严沁语的封号都是才人，她们住在淑妃掌管的长乐宫的偏殿，槿兰殿。
　　进宫当日，两人正好站在一处，闲聊时发现性子相投得很。严沁语心性纯善，在后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大概处境会艰难。不过幸好她们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还引不得上位者对她们的忌惮。
　　姜婉是那种别人对她好，她会对别人更好的人，多数时候，若是能帮衬得上严沁语她也会护着她。
　　两人回到寝殿，大宫女锦绣要带人帮她们梳洗。姜婉知道她们今日也受惊了，便让她们下去歇着，不必来伺候。
　　锦绣含泪应下了，带着其余的宫女回了房。在她看来，她们家主子待她们是极好的，毕竟后宫的主子们都不把像她们这样低微的宫女当人的。

　　“姜姐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严沁语一向不含忧愁的眼里此时蓄满愁绪，支着脸颊，一脸愁容。
　　姜婉揉了揉酸麻肿胀的小腿，瞧她这幅样子，笑道；“自是该吃好喝好，才有力气活着出宫。”
　　正当两人粗粗用过晚膳，准备梳洗睡下时，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敲响了门。
　　“林嬷嬷？您怎么来了？”
　　姜婉惊讶地看着年逾半百的嬷嬷抱着正在安睡的小太子，脸上满是虚汗和慌张。
　　“姜才人，可否让老奴进门再说？”林嬷嬷语气略显慌乱，姜婉见她身后并无看守侍卫跟着，想来说绕过了侍卫的眼线，偷跑过来的，当即心下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姜婉犹豫了下，终是探头朝外面看了两眼，见没人发现这间偏殿的动静，连忙侧过身请林嬷嬷进门了。
　　“嬷嬷……嬷嬷您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姜婉把门关严，刚转身就见林嬷嬷扑通一声就朝她跪下，忙上前扶林嬷嬷起身。
　　“老奴有一事相求，请才人答应！”
　　林嬷嬷被姜婉搀到桌前的雕花木凳上坐着，像是揪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着姜婉的手，凄凄哀求着。
　　“嬷嬷您先说是什么事，若是姜婉能帮得上的，一定全力以赴。”姜婉安抚道。
　　“请才人带太子殿下出宫！”
　　林嬷嬷看着姜婉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那双浑浊的双眼忽而迸发出灼灼光亮。
　　“不，不行。”姜婉听了，立马挣开林嬷嬷的手，没有丝毫，一口回绝了。
　　笑话，这事要是被沈无虞发现了，她有十条命都不够活的！届时别说小太子了，整个后宫都得不得安宁。
　　姜婉摇了摇头，语气淡了下来，道：“林嬷嬷请回吧，此事姜婉爱莫能助，还请嬷嬷莫要再为难姜婉。”
　　“才人！”林嬷嬷期期艾艾叫了一句，又是跪了下来，对着姜婉磕头。
　　“求才人带太子殿下出宫！老奴求才人了！若是太子继续待在宫里，沈将军定不会放过的！”
　　姜婉狠了狠心，偏过头，不去看林嬷嬷头上磕出的血痕，只道：“天色晚了，还请嬷嬷回去吧。”
　　严沁语虽心有不忍，但亦知此事非同小可，她也只能帮劝着林嬷嬷早些离开。
　　“求才人带太子出宫！”林嬷嬷不肯走，一直对姜婉磕头，额头与地面相撞的声音，咚咚咚地砸在姜婉心上。
　　“嬷嬷……”
　　姜婉不忍，伸手去扶林嬷嬷的时候，恰好门被推开，一道冷厉渗人的声音，与涌进屋内的寒风一起，传了进来，显得诡异且凉薄。

　　“夜深了，姑娘想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