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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知无不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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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十一月,温度就稳定多了。塘南冬天的校服大体是白色,肩膀到手臂有一道蓝色竖线,和运动裤上本意不是量腿长,实际上却有这个效果的设计异曲同工。
校服价格蛮贵,料子却没有很厚,还不能往里塞太多衣服,因此大多校服的归宿是盖腿的毯子。
升旗要统一服装就升旗穿,领导巡逻要检查就揪起来一块衣角表示自己有带。对于不太能随机应变的校规,塘南的学生自然有塘南学生的解决办法。
不过易言羽的校服常常是借出去的。他自己的外套宽大舒适,校服放在座位上应付检查都有点嫌占位置。
因此有女生跟他说借校服,他爽爽快快就给了出去。郑卓还挺羡慕,但因为他是走读生,没校服根本进出不了校门,悻悻地作罢了这个念头。
半入冬的时候,就有学生连笔都不爱拿,嫌凉,冻手。腿上盖着毯子,手里抱着装满热水的杯子,门窗再关上,在暖和的教室里惬意地像条毛毛虫。
接着就会有班主任一进教室就皱眉,嘴上边说着“教室里也太臭了”,手上边利索地开门开窗。
穿堂风飒爽袭来,卷得学生哆哆嗦嗦透心凉,不由自主地裹紧衣服,班主任则是满意点点头,畅快地开始上课。
易言羽本来就不喝冰镇饮料,温度一到,他桌上就多出一个保温杯,并且毫无悬念是绿色的。
郑卓和人打过赌,赌里面究竟是单纯热水,还是泡了枸杞。同学按照蛛丝马迹进行环环相扣的推理,最后赌里面没有枸杞。
郑卓呵呵一笑,高深莫测:“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们易哥——他可是很懒的!”
易言羽才回到座位,就收到两道火热的视线。他对这个赌约啼笑皆非,随口问了一嘴郑卓选热水的理由。
“……”郑卓晦涩道,“哥,你先开……”
同学飞快出卖了他。易言羽笑容和善,落在郑卓眼里,和公开处刑没什么区别。
保温杯一开,郑卓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凑过去,往里一看,转头迷茫:“哥,怎么是空的。”
易言羽摇摇杯子:“喝完了呗。”
他最终还是没有揭晓被子里究竟是热水还是枸杞。因为是没有赌注的玩笑赌约,没两分钟就被同学忘记了,只有郑卓耿耿于怀。
他坚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易言羽虽然养生,但是绝对不会是特地去泡枸杞的人!
他话说得笃定,还很老实地兜给了懒惰鬼本人。懒惰鬼本人也不摘头衔,表情悠闲:“好吧,你还是有一点比较了解我的。”
“哪一点?”郑卓洗耳恭听。
“我懒得去打水,所以它是空的。”易言羽手一伸,杯子坚定地竖在了郑卓面前,他从善如流,“你下次打水记得一起。”
人总是双标的。在易言羽的懒惰方面,高林生持反对意见,这家伙明明勤快地要死好吗?
易言羽的午间补习班消失了,但他依然打卡似的每天出现在十五班一两次,风雨无阻,好像一个活体闹钟。
托他的福,高林生的笔记基本上一天不落。他形容自己像被无良老板压榨的社畜,常常欲哭无泪,不知道易言羽哪来这么持之以恒的毅力。
高林生有一次没憋住,艰难措辞,试图用不伤害到感情的方式,问来换笔记的易言羽:“又不是写给自己的,你不嫌麻烦吗?”
易言羽无知无觉,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样的事实一般挑起了眉,恍然大悟认可地点头:“噢——!你这么一说,好像有点。”
他边说边就着这个表情走掉,手上的笔记攥得倒是很牢。高林生头一次知道言行不一致还有这么义气的时候。
但勤快也有勤快的好处。
十五班班主任教数学。
众所周知,数学是一门即使被喜欢,依然也会让学习者心力交瘁的学科。即使是尖子班,也会出现一问三不知,鸦雀无声的情况。
班主任:“都不会?我上节课才说,这节课就都还给我了?”
一阵笔记猛翻的哗啦声响起,半个班视线开始找来源,最后锁定在高林生身上。视线聚焦源头本人刮刮眉尾,不确定地开始念笔记。
颤颤巍巍的气氛在老班翻篇之后消失。
“靠,吓死了。你居然真的老老实实做笔记了。”隔了一条过道的邻桌竖起大拇指。
“阿弥陀佛,副班保佑。”高林生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做了个阿门。
“……”虽然有点云里雾里,但邻桌还是没忍住提醒:“你做错了。”
易言羽原先的大肚杯也还在,被他装上热水当汤婆子抱着。上课的时候就左手揣着,右手握着笔写字。
因为没法固定纸页,他写字就会不自觉放轻力度,体现在书面上,虽然大体看着还行,但字尾总有些虚浮和潦草。
这对常常借他笔记,把眼睛养刁了的郑卓来说很不友好,郑卓:“哥,你在向我看齐吗?”
易言羽没搭理他的自嘲:“怎么了,你看不懂?”
“那倒不是。”郑卓摇了摇头,把他的课本和另外一本字迹工整有力的笔记上下摆在一起,幅度缓慢深沉地点头,口气感慨:“就是没有对比没有伤害。”
另外一本是给蔺远臻的,写这本的时候,易言羽总是会腾出他金尊玉贵的另一只手。
“何出此言。”易言羽很有兴趣地问。
“我看的那本潦潦草草,蔺哥看的那本整整齐齐。哥,你让我感觉我一文不值呐!”郑卓眼神痛惜。
“怎么这么说自己,你很有优点的。”易言羽痛心疾首地否认。
郑卓期盼地等着易言羽下一句话。迎着对方亮闪闪的目光,易言羽的沉痛抑制不住地变成笑容,他压了半天,笃定道:“起码你很了解我。”
“……”郑卓沉默一会,喃喃自语,“我迟早暗杀你。”
时间在有条不紊往前走。蔺远臻住院第四周,易言羽照旧报道,除去笔记,还给他带来了月考卷。
蔺晨源的工作比想象中要更忙,柯玉兰工作时间再弹性,陪床的时间也少了不少。蔺远臻很理解,甚至说不需要陪床,但柯玉兰放心不下,把蔺远臻在乡下的外婆叫了过来。
小老太太人很和蔼,一双眼睛慈爱无比,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地把易言羽也当成亲孙子看待。
两个人椅子摆在床边。老太太身量不高,声音也不大,每次讲话,易言羽都需要稍靠过去一些,神情专注地听。
老太太讲方言,沿海这的方言不像川话那么好懂,不能完全靠空耳来判断意思。
易言羽方言不太好,基本上是能听不能说,虽然很想回复小老太太的话,但是没有翻译,就显得尤为困难。
在三番两次舌头打结措辞失败后,易言羽的眼神瞄上了蔺远臻。
对方好整以暇地支着下巴,垂着眼睛,视线落在床上桌的卷子上,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拽了拽他的被子,动作不大,存在感很强。蔺远臻憋着笑抬眼皮,易言羽飞快皱了下脸,眼里写满了“你别装”。
被发现了。蔺远臻没忍住“哧”了一声,老太太眼神转过来,很高兴地问:“你做完啦?”
卷子折了折,蔺远臻摇摇头:“没。”
老太太:“那怎么不继续做?”
蔺远臻:“陪你们聊聊天。”
老太太眯弯了一双眼睛,跟易言羽说:“远臻这孩子,小时候就经常在家里和我们讲话。别的小孩都喜欢出去玩,他就和我们呆在一起。”
语气非常怀念。易言羽连忙不迭点头:“我也跟您讲话。”
老太太有些遗憾地看他一眼:“可你讲不好。”
“……”易言羽委屈,“那我听。”
蔺远臻心情很好,表现出来却只是嘴角扬了又扬,笑得很矜持。
老太太也看他一眼,一针见血:“你也别装。”
家里家常的话说来说去,离不开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等等问题,把易言羽能套的都套走,蔺远臻能抖的都抖完之后,老人家终于心满意足地收工,悠哉悠哉地出了病房的门。
两个男高中生在病房里面面相觑,互相都很心累。蔺远臻嘴角动了动,沙哑地问:“能不能帮我倒杯水。”
易言羽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捧着纸杯长叹:“我果然不太会和老人家聊天。”
“你不是聊得挺好的吗,除了说不利索以外。”蔺远臻随口道。
“有什么说什么和主动找话题是有区别的。”易言羽摇了摇食指,“我小时候不太受老人家待见,说得差也没办法。”
晦涩的方言要想讲得好,那必须得有耳濡目染,蔺远臻从小和老人家聊天,当然没这种感觉。
“不受待见?为什么。”蔺远臻握着杯子问。易言羽这种性格,居然还有不受待见的时候?
“因为讲不利索。”易言羽笑嘻嘻地,给出了一个死循环答案。
“……”蔺远臻的水差点呛着,一脸你在讲废话的表情。
“我很叛逆的。”易言羽给自己下了个定义,他也不解释,而是很畅快地说,“而且他们一直觉得我听不懂本地话,我过年就能躲掉非常多乱七八糟的问题。”
蔺远臻好像找到了自己过年被盘问的根源,他木了一下,问:“什么问题?”
“期末数学多少分。”易言羽相当嫌弃和不情愿。
真是一个毫不意外的回答。蔺远臻又想笑又无语。
“干嘛笑,很爽的好吧。”易言羽也没忍住,但还是一本正经,“哥这叫藏拙。适时装傻有益身心健康。”
和因为不想打招呼,所以把责任推给近视眼一个道理。
蔺远臻笑得了然。手不自觉摩挲了一下试卷,月考刚过,他突然有了点坏心眼。
因此他笑吟吟地扬起脸,问易言羽:“那你跟我也会装傻吗?”
这种问题有点危险,易言羽有一点不好的预感,但硬着头皮:“怎么会,哥对你知无不言。”
“这样啊。”蔺远臻笑容更加灿烂,卷子哗啦一抖,“那你这次数学考得怎么样?”
“…..”装聋好了。易言羽仰头天花板,假装吹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