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后注意》奚木亘

28、强人所难

　　骨科医院住院部303，是蔺远臻做完手术后的新病房。

　　在观察室待了几天，习惯保持一条腿不动的姿势之后，乍被推了出去，他还有些久违的心慌。

　　毕竟是第一次做手术，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手术是半麻，蔺远臻头脑清醒，睡不太着。
　　他盯着手术室亮到花眼的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腿被划开，有什么东西打了进去。

　　虽然他必定需要依赖一段时间的轮椅和拐杖，但从医生护士的角度来说，情况确实不严重。

　　护士甚至还有闲心和他聊聊天：“你腿上肌肉挺漂亮的呀，是体育生吗？”
　　蔺远臻：“不是，不过我跳舞。”
　　护士“啊”了一声：“那你到时候记得好好做复健，肌肉没了就可惜了。”

　　蔺远臻勾了勾嘴角，实际却有些疲惫。他不是那种越紧张话越多的类型，相反还会比往常更寡言。

　　眼睛有些累。蔺远臻闭上眼睛，顶灯打在眼皮上，不睁也是一片白。看他这样，护士也就不打扰了。手术室里只剩器械碰撞和医生的嘱咐声。

　　细细碎碎得像安眠曲，在蔺远臻临睡着前，他听见医生语气略带怜悯：“睡着了吗？那他一会要被痛醒了。”

　　非常不温柔的宣告。蔺远臻还有点不服气，能多痛？比摔一跤摔出骨裂痛？

　　麻醉药效一过，蔺远臻就在大汗淋漓中猛地睁开了眼睛。切口和骨头一起叫嚣发痛，在他腿上狂欢，可他除了咬牙忍耐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床嘎吱一声，柯玉兰瞬间注意，接着被蔺远臻惨白的嘴唇和濒死的眼神吓了一跳，赶紧倒了杯热水给他。

　　蔺远臻坐不起来，只能用吸管喝。场景看着格外凄凉。

　　柯玉兰感同身受，担忧万分，眼神不住往被子下他腿的位置瞟，语气像是要哭：“你感觉怎么样？会不会很痛？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热水下肚，蔺远臻终于恢复一点精神。他尽量轻松地摇摇头，但不出声。

　　医生掐着点来，又给他打了一针止痛。蔺远臻闭着眼睛，恨不得自己死了。

　　医生三十左右，头没秃眼没花，还没到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的地步，于是同情地安慰他：“能睡就睡，熬过去这几天就好了。”

　　蔺远臻嗓音蔫蔫：“感觉要熬不过去了。”

　　医生笑靥如花，自信满满：“有我在，肯定能让你熬下去。”

　　——好痛啊，想死。
　　——别怕！我一定让你好好活着。

　　这种充满职业操守信誓旦旦的承诺如果换个场合，换个对象，对方大概会热泪盈眶。蔺远臻挂着生无可恋的苦笑，对医生的话不置可否。

　　医生敏锐察觉，往外走的时候越想越不对，扭头问护士：“他刚刚那是什么意思？”
　　护士：“你想的那个意思。”
　　医生：“我什么意思？”
　　护士：“你没意思。”
　　医生：“……为什么变成伤害我了！”
　　护士：“就是这个意思。”

　　论熟练掌握废话文学轻轻松松两句话让同事破防。护士露出八颗牙微笑，拍拍他的肩，冷酷结束了这场没营养的对话：“好了，别纠结了，下一个病人在等你。”

　　蔺远臻缺席舞室并不是一件稀奇事。毕竟大家都知道对他来说，舞蹈只是兴趣爱好，他缺个一次两次一点也不奇怪。

　　因此周黎雨知道蔺远臻住院，已经是蔺远臻重新活过来的时候了。
　　周黎雨知道，就意味着叶庄橙和田恬都知道了。四个人的群里炸开，两个高中生偷摸背着老师和监控，你一下我一下隔着屏幕在质问。

　　叶庄橙：“我靠，你摔哪了？你摔腿了？？”
　　田恬：“你居然能闷着一声不吭，牛。”
　　周黎雨：“呵呵，别说你们，我估计就他这个性子，他们班同学都没几个清楚他到底怎么了的。”

　　叶庄橙：“呵呵。”
　　田恬：“呵呵。”
　　蔺远臻擦了擦眉，在群里跟了个“嘿嘿”，下一秒就被群起而攻之。

　　大学生没课就有空，进出校门随意自如。周黎雨挑了个工作日的下午，拎了一篮水果来探病。水果钱叶庄橙和田恬也出了，她俩没空，聊表心意。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都盖不过周黎雨身上的香水味，他还保持了一贯的花里胡哨风格，跟来走秀似的。

　　柯玉兰去过几次蔺远臻舞台的现场，对周黎雨有印象。周黎雨递过去缠着大花边的果篮，里头卧着一颗巨大的哈密瓜，给柯玉兰看愣了。

　　柯玉兰推辞：“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呀。”
　　周黎雨也推：“应该的应该的。”

　　这种场合，蔺远臻一般不出声，默默看他们你来我往。太极盘了一会，柯玉兰退步：“那我去给你们切一下，一起吃吧。”

　　哈密瓜被捡走，果篮顿时空掉一大半。

　　门一扣上，周黎雨就不客气地坐下了。床半摇起，蔺远臻没什么精神地靠着，嘴唇干巴巴的，看得他摇头又叹气。

　　周黎雨掏了掏口袋，摸出一只润唇膏拧开：“要不要涂点？”

　　蔺远臻把脸挪远：“你要给我也拿个新的吧？”

　　“挑剔，那就下次。”周黎雨撇撇嘴，盖子一扣，换了个话题，“你这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你想得也挺久远。”蔺远臻吐槽了一下，但还是如是复述，“医生说一个月。想站起来要三个月。”

　　“够久的。”周黎雨点点头，“但是‘也’是什么意思？还有谁？”

　　“还能有谁。”蔺远臻觉得他这个问题很没营养。

　　“易言羽？哈哈，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周黎雨刚乐，又意识到什么，一下子愤愤不平，从椅子上直起了身子，“意思是他比我早知道这件事？？”

　　这家伙在什么奇怪的地方起了攀比心？蔺远臻看他一眼，陈述事实：“那怎么了，我们班同学也比你早知道。”

　　“哦。”周黎雨吐出一个音节，不死心地问，“那我是第一个来看你的吗？”

　　“不是。”蔺远臻冷静否认，指了指床头柜上几张长条纸，“看见了吗，我同学给我带的周考卷。”

　　周黎雨瞬间同情起来。

　　“再说我都住院快两周了，你要是第一个，那我的人缘也太可怜了吧。”蔺远臻磨了磨牙。

　　说得在理。周黎雨悻悻地缩了缩脖子。

　　柯玉兰中间回来过一趟，放下切好的哈密瓜又走了。周黎雨站起来让位置的身影不知所措。

　　“这个哈密瓜怎么感觉不太甜。”周黎雨叉了一块，有点嫌弃。

　　“问谁，问你自己，又不是我挑的。你不会就是看这颗块头大买的吧？”蔺远臻质疑了一下对方的选瓜标准。

　　被一语中的周黎雨心虚了一下，下一秒理直气壮：“它那么大一块头不就是让我选的吗。”

　　“你有没有想过它为什么那么大块头还没被买走？”蔺远臻不为所动。

　　被杀了第二次的周黎雨无语凝噎，看看发白的瓜瓤又看看已经开始笑了的蔺远臻，顿了顿，扬起一个和煦的微笑，用大郎吃药的语气不容置喙道：“你给我吃。”

　　医院很无聊。
　　骨科医院的患者大多都是骨头脆弱的老人家，和蔺远臻同一病房的另外两位患者，年龄都往七十上走。

　　周黎雨百无聊赖地观察完病房，甚至翻了翻蔺远臻的卷子。全是理科，上面已经写满了答案，不过因为不需要上交，大多写得很简略。

　　他很有范地从前至后浏览了一遍，一声不吭郑重地放回了原位，给予肯定地拍了拍，接着在蔺远臻的注视下扬了下刘海。

　　蔺远臻看得疑惑：“你在做什么？”
　　周黎雨面不改色：“没看懂，压压惊。”

　　“……真有你的。”蔺远臻无语，“你理科和易言羽一样差？”
　　“我是艺术生，理科差点怎么了。”周黎雨反驳，又随口问，“说起来，易言羽怎么没来看你？”

　　“想见他？那你得周末来。”蔺远臻点了点手机屏幕上的星期四，“不要强高中生所难。”

　　周末我可是有约会的。周黎雨昂了昂下巴，臭美的话还没出口，对他的话反应过来，挑高了眉毛。

　　“他每周都来？”周黎雨问。
　　“目前为止都来了。”蔺远臻给了个严谨的回答，随手点开了相册里工整细致的笔记，展示给周黎雨看理由。

　　“我特么约会都没这么勤。”周黎雨自言自语了一句。他突然想到什么，脸色微妙地抬头，“你别告诉我第一个来看你的也是他。”

　　蔺远臻和他对视无言。

　　“你怎么不说话。”周黎雨纳闷。
　　“你不是让我别告诉你。”蔺远臻语气诚恳。

　　真诚果然是必杀技。周黎雨偏头气笑，都不知道怎么做表情。偏偏对方给的理由又很正当，易言羽如果没来，他的手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手，笔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补上。

　　男高都是这样交朋友的？周黎雨欲言又止，又问了一次他之前在舞室问的问题：“他真的不是？”

　　省去一个单词，问话听起来就有点没头没尾。蔺远臻对他坚持不懈的提问哭笑不得，依旧摇了摇头。

　　既然关系最密切的一方当事人都这么觉得，周黎雨也没什么好说的。虽然心里感觉有点怪，但还是翻过了篇。

　　到点，病房的门被推开，白大褂医生径直来到蔺远臻的床前，后面跟着护士和柯玉兰。
　　纱布摆在最上面，药水瓶瓶罐罐，看得眼花缭乱，吓得周黎雨瞬间让出位置。

　　病床的帘被拉起来。周黎雨竖起耳朵，蔺远臻却一声不吭，半天才传来一声终于解脱的压抑的沉重呼吸声。

　　医生走后，柯玉兰脸色和蔺远臻一样差，她难过地摸了摸蔺远臻另一只完好的腿，收走了床头柜上的空碟，走了出去。

　　蔺远臻额上一层汗。周黎雨小心地凑近打量，呲牙咧嘴替他痛的同时收紧了眉：“你这摔一下也太严重了。到底是哪个傻逼，不会真是故意的吧？”

　　“不至于吧。”蔺远臻想了想为一个名次撞运动员这种可能性，扯了扯嘴角，“为了排名这种事情把我撞进医院，感觉有点不现实。”

　　其实没什么不现实的。对方撞你，可能是不小心，可能是故意。如果是故意的，多半是想拖你十秒二十秒。你直接被撞进医院，才是他没想到的呢。
　　这些话在周黎雨嘴边转了又转，最终还是没说出去给他添堵。

　　周黎雨：“万一是看你不爽呢。”

　　蔺远臻这会是真笑了：“那还好我只是进了医院吧。”

　　他左手按着腿根处的被子，食指微微下压，动作不自觉地小心，面上却很云淡风轻，好像刚刚疼出一层汗的人不是他。

　　周黎雨被他这个好像事不关己的态度气得心肝疼，不甘心地问：“你都不想知道是谁撞了你吗？”

　　“我没办法知道啊，我在医院诶。”蔺远臻无奈地耸了耸肩，“再说我知道也不能怎么样啊，去找他打一架吗？那明年这个时候我再考虑一下。”

　　周黎雨深呼吸，一不小心没忍住，问出了心里话：“易言羽也完全不想知道吗？”

　　空气安静了一会，周黎雨捂上了嘴，挪开视线，一副“你当我没问过”的样子。

　　“他又不是福尔摩斯。”蔺远臻表情古怪又隐忍，看周黎雨的眼神沉痛又失望，“都说了，不要强高中生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