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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云飞乱 ...

  •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春日的弋阳城,花木扶疏,鸟雀欢鸣,到处一派生机盎然。一进四月,这里更热闹了起来,所有的茶寮、酒肆、客栈都被城中最大的帮派“神仙门”包了下来。大家都知道,神仙门门主白笑天这个月十五要为其独生女儿白妍举行比武招亲大会。整个江湖,凡是有名有姓的门派、才貌年龄相当的年轻俊杰,都收到了神仙门的请柬,被邀请前来参加此次盛会。凡是持有请柬的青年才俊,在弋阳城中可以免费入住,衣食无忧。
      此时是大明永乐十七年,经过元末兵火、“靖难”之变荼毒的武林,仅仅经过十几年的修整,并未就此恢复元气。一些颇有根基的门派,皆因战乱四起,一面为着光复汉室江山四处奔走,一面又得为家生计辛苦忙碌,门下人才着实凋敝,倒是那些以往名不见经传的门派渐渐崛起,大有后来者居上的苗头。
      神仙门便是这样的门派之一。它的主人白笑天在“靖难之变”前在江湖中寂寂无名,但趁着战乱,百业凋零之际,一边广开门路大做生意,一边大肆网罗武林人士,把个本来趋于没落的神仙门整饬得颇具规模。经过二十载苦心经营,已算江湖中数一数二的角色了。

      四月十五,春雨轻扬,雨丝斜织,青色的石板路上,留下无数行人的步迹……没有人想到这一天会下雨,然而这雨丝毫影响不到浓得令人沉醉的气氛,空气仿佛都是鲜红色的,沾染上了喜悦、快乐的气息,当然,还有……一丝令人说不清的慌乱。
      “依今日之态看来,白笑天还真是下了些功夫的。”神仙门总舵的门外,“云来”茶馆,紫衣的女郎在二楼雅座窗边淡淡言道,“古时有待嫁女子抛绣球选婿,今日神仙门比武招婿,却也颇有意味。”说着抬眸瞟了一眼身旁的蓝衣男子。
      早在几年前,江湖上就开始流传这样一句话,叫做:“弋阳城中一朵花,千娇百媚在白家”。这千娇百媚的花朵,说的便是有着“武林第一美人”雅号的白妍。紫衣女朗的确有些懊恼,眼前此人平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次听说白妍要比武招亲,便兴冲冲地和自己远涉来到弋阳城,真正的目的,怕正是垂涎这位美丽女子的绝世姿容吧?
      蓝衣男子并不言语,只是撮着嘴吹散浮在茶碗表面的青色叶片,水气直扑上他的面门,只觉得整个面颊也变得湿润起来。倒是坐在她身边红衣黑裙的女子言道:“白笑天主动对我绿玉青瑶示好,怕也是别有用心的呢。”她只双十年华,却有着阅尽千山的沧桑眼神。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十分灵动俏皮。
      “叶堂主,你对此有什么看法?”紫衣女郎柳瑞雪转头对身边的男子道。这一桌子有四人围座,正是来自绿玉青瑶的柳瑞雪、冷凝寒、叶威以及这位红衣女子冬雪堂堂主邱雯。
      叶威望了望说话的柳瑞雪,道:“属下只是按着护法的意思办事,没别的想法。”说完嗓子哽了一下,觉得言辞过于激烈,便又解释似的加了句:“也许白笑天真的是别有用心吧……”
      这种口气,很容易让人听出某种不满的意味来。冷凝寒和邱雯只是不明白,叶威虽然一向桀骜不逊,对柳瑞雪却是相当敬重,只因当年柳瑞雪的引见,叶威才得以来到绿玉青瑶,所以二人的关系一直是很好的。
      柳瑞雪却不动声色,喝了口茶,道:“这次门主可当真认真起来了。”说着向四周看了一下。
      “云来”可算是弋阳城比较讲究的茶楼,二楼上整个一间大堂,并无雅座包间,设计简单大方,有着属于北方店铺特有的宽敞大气。二楼北边的墙上挂着各色茶点的水牌,有来自江面诸如“碧萝春”,“老君眉”,“六安茶”等极品青茶,也有来自西北的盖碗茶,云南的普洱茶。最特别的是,这里还有店家自己炒制的各种诸如玫瑰茶、菊花茶、桔叶茶,以及用蜜渍过的苹果、梨子、葡萄干、桔瓣、樱桃、梅子等做成的水果茶,算是城中一绝。
      二楼有十来张桌子,桌上都摆着蜜层糕、酒浸枣、芙蓉饼等细点,一色青花斗彩五色茶俱,明晃晃地映得在坐所有人眼睛发花,桌旁的男男女女,竟是个个精明强干——“仅是派来的人员……恐怕全是绿玉青瑶的精英呢!”柳瑞雪接着道。其实在座的人都清楚,以门主柳清如清淡如水的性子,是不会这么主动或积极地去做什么事的。生活在柳清如眼中,似乎永远只有“等待”这一种状态,……只是,这一次,为什么与神仙门联姻一事,令她如此费心?

      开始放炮杖了。
      神仙门总舵在弋阳城最繁华的“正定街”东头,一片院落占了大半条街,远远望去,只能看到其中屋脊层层叠叠,俨然大气,岿然凝重。
      这一片大宅有着两扇镶金色兽头门鞍的朱漆大门,且阔且长,高约二十丈,十分大气磅礴。门前偌大的空场摆了一个长宽各三十丈、高五尺左右的木台子,周围结着红色绸带,四个角上各竖高约十米的木柱,上面红绸做成的绢花在雨中无声摇曳……
      “什么时辰了?”蓝衣男子忽然问道。
      “已是辰正。”邱雯微笑着,她是冷凝寒所统领四堂之一的冬雪堂堂主,但这些年冷凝寒不问世事,四堂实际上是由邱雯统领。
      冷凝寒微微颔首,正要说什么,却听到楼下闹闹嚷嚷,开始舞狮。锣鼓齐响,繁华热闹非凡。
      几头狮子不知疲倦地舞了半晌,只见神仙门偌大的朱漆门大开,三十个人分成两排沿着道路两边走了出来。每个人皆穿鲜红色的绫衣,胸口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图案,一队人都握着乌靴刀,刀柄上镶着一颗龙眼大的明珠。走出门口不远,三十个人便分列道路两旁,排出一字形长队,这就是江湖上顶顶有名的神仙门乌刀阵,每一名成员都是江湖上的成名高手。
      接着,便是四个十四五岁的红衣少女分列两队沿着道路,缓缓从门内走出。每个人臂上都挽了极大的竹篮,篮中盛满了各色鲜花,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边走边把花扬在空中,不一会儿,她们走过的大路上便仿佛鲜花铺就的一条地毯似的,姹紫嫣红。两队少女后面便是一顶四抬青缎小轿,素淡的轿子仿佛一片轻云,飘忽着出现在众人面前,仅是轿顶用红绸扎成一朵极大的花朵,迎和着今日热烈的气氛。
      小轿在乌刀队中穿行,将参加比武招亲大会的人群隔开,不一会儿,小轿在木台旁停了下来。这时,边上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着红袍,头扎同色方巾,伸手将轿帘打开,里面座着位着青缎宽袖衫、同色绉绸细褶长裙、外罩青莲色羽纱披风的女子,一头如云的鬓发梳成轻盈的蝉翼式,簪着几朵粉蓝色的七瓣兰花,鬓边各插一支镶着亮色宝石的金钗在阳光下闪闪烁烁。面上却是由发上金钗上直垂下来的一帘素白青纱,将面容整个遮住,在一片红色的海洋中显得清扬婉转,十分出众。顿时,人群中有些骚动,纷纷议论着这位出尘绝俗的女郎。
      女郎将左手搭在一位捧花的红衣少女腕上,抬足走出了小轿。皓腕晶莹,在红绫上显得愈加白皙;纤足上穿了和衣服同料的青缎鞋,长裙下露出的鞋尖上绣了朵白色的兰花。那女郎姿态袅娜,细褶裙竟似丝毫没有颤动,缓缓走上了离木台五尺之外的一个同高的小方木台子上。台子搭得极小巧,仅能放下一张宽背椅。
      看着女郎坐定,红衣男子这才笑着大声道:“这位——就是我神仙门主的独生爱女。今日,白掌门举行比武招亲大会……”冷凝寒看着男子嘴唇的开合,心中茫然一片——他知道那些反反复复的陈词滥调,不过是吹嘘神仙门的江湖地位,以及各位远道而来参加比武大赛的青年才俊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武功盖世……然而,冷凝寒想的却是:白妍就要这样草率地出嫁了么?
      正寻思间,那红衣男子已结束了了的话语,邱雯道:“这人,恐怕就是江湖中称为白笑天左膀右臂的‘天罡掌’朱昆吉吧?听说是少林俗家弟子,一套天罡掌法使得炉火绝青,二十年前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呢!”
      柳瑞雪却用极不屑的口气哼了一声,缓缓道:“前几日江护法去拜见白笑天时,就是这位天罡掌代为相陪的。呵,应酬人的功夫,他倒是不错!”
      “这个白笑天也忒地托大了。江护法到他门上,竟然也要托病不出!”叶威皱眉道:“还与我们谈什么诚意!”
      “倒也不能这么说。”冷凝寒将眼神投向楼下热闹的人群:“白笑天也算是武林中长一辈的人,自然有他自己的尊重。”
      神仙门在比武台周围设了许多小间,用木柱子加粗布隔起来,形成一个个小间。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青年侠少都可以占据其中一间。此时比武台周围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冷凝寒看着的,正是绿玉青瑶所在小间的领头之人江护风。
      江护风时任绿玉青瑶西护法一职,虽已年届三十,却仍未婚配。江氏祖上是剑南望族,江护风本人亦是有名的美男子,处事十分谨慎老练。所以这一次柳清如派他担任求亲特使。而这件事对于江护风本人来说,却不似外人想象的那样是个美差了。
      这位绿玉青瑶的西护法不明白,与神仙门联姻,对于绿玉青瑶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么?
      以绿玉青瑶如今在江湖上的声望、地位,以致本身的财力,都可以算是江南武林的霸主了,为什么还要巴巴地赶了这么远的路来求什么劳什子的亲?白妍前些年屡屡随父亲遨游江湖,家传功夫“神仙千幻”掌使得出神入化;又能书会画,加之姿色绝丽,博得“武林第一美人”的雅号。然而在江护风看来,所谓美者,本就在于所看之人的审美眼光。人不同,美自然也不同,用得着对这个白妍如此用心?
      江护风越想心中的疑团越大,禁不住浓眉紧锁——冷凝寒是有气的死人,柳瑞雪性格内敛城府颇深,叶威性情孤僻乖戾,邱雯年纪虽小却很有主见——这就是此行的一队人马,他想不通,门主真正的用意在哪里?就算绿玉青瑶赢得了此次比试,将如何安置白妍呢?若是要自己娶她,那是有千百个不情愿的;冷凝寒恐怕没有娶亲的想法,平日都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子略有垂青;难道是叶威……刚想到这,江护风的思绪就被一阵响亮的锣声打断了,原来是宣布比武规则……

      比武形式很奇特。
      因为参加的人数众多,便分为每十人一场,而每个门派也只能有一人参与。规则是抢一枚如龙眼大的明珠,谁最后夺得明珠,只要珠子没有任何损伤,谁便胜了。最后,每场胜出的人,再聚起来继续抢珠子的比试,直至最后剩下一人方算获胜。
      听了这样的规则,江护风强忍着没笑出声来——这算什么比试,比群殴好不了多少吧?神仙门的用意,难道是要天下各大门派大打出手、相互伤害,继而结下怨仇?想到此节,江护风一怔,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他疾转身,打算吩咐身后的人去请柳瑞雪。蓦地,他看到自己身后竟空无一人——“都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自己竟没半点察觉?”刹那间,腰间似乎被一件硬硬的物事顶住了,看情形,那是一柄匕首;江护风定睛一看,面前竟站着一位四十多岁,面色紫红的壮汉……

      冷凝寒在云来二楼只能看到绿玉青瑶的小棚子,细雨斜织,不断从茶楼的窗户飞洒进来。蓝衣男子禁不住伸手接住了这些从天而降的精灵,江南的雨细滑绵软,如儿时吃的云片糕……忽然,他看到绿玉青瑶所在的小棚前人影一闪,就此没了踪迹。由于是俯视,加之角度不适合,不能看得太过清晰。他的心忽然不知原因地猛跳了几下,一股不祥的感觉油然升起。
      “瑞雪,我下去瞧瞧。”说完转身便向楼下奔去,脚步飞快。
      柳瑞雪与邱雯都不明白他的意思,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冷凝寒不知为何忽然在楼梯口停了下来。他停得很疾,上半身似乎还有奔出去的欲望,却在停下来的同时,两腿又跟着后退了两步。说时迟,那时快,冷凝寒手腕一抖,便要抽出腰间长剑,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道:“怎么,冷护法贵人多忘事,竟不识得故人了?”伴着这声音,一人缓缓走了上来,脚步声也很沉重,一步一顿,倒不似为走路,仿佛为着给人强烈的压抑感似的。
      握着剑柄的手慢慢松了开来,冷凝寒冷冷道:“阁下这是何意?”
      柳瑞雪和邱雯定睛一瞧,走上楼来的人亦是身着红袍黑靴,却是一张紫膛色的面庞,须发黑如墨汁,而他的身后,竟是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的江护风!
      邱雯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轻斥道:“什么人,敢对江护法如此无礼?”说着已伸手拔出短剑,那剑与柳瑞雪的柳叶剑长度相同,只是宽度略窄,色做绯红,有个名子叫“绯水”。
      柳瑞雪将邱雯的手按住,低声道:“稍安勿燥!”
      “这位,就是冬雪堂的邱堂主吧?果然泼辣有为!”那人笑道:“老夫便是神仙门主,白笑天!”

      雨渐渐小了,人们的热情也更加高涨起来,比武更加热烈了,一场场比试竟进行得如火如荼。

      “冷凝寒,三年不见,就不认识老夫了?”白笑天满脸笑意,却从眼眸中射出道道冷锋,剌得人周身顿生寒意。“听说冷护法一直有伤在身,不知如今病体可安康啊?”旁边一名手下已设了一张八仙椅,白笑天就在冷凝寒面前坐了下来。
      冷凝寒微微一笑,走回位前坐下,端起茶碗吃了一口,抬眼看着被人押着的江护风,缓缓道:“晚辈暂时还死不了,多劳白掌门费心了。今日我绿玉青瑶一片赤诚来到此地,就是为着两派的长久和睦,白掌门这么对待我门下子弟,未免太过分了!”说着语气渐烈,“砰——”地一声将茶碗放在木桌上。
      白笑天还未言语,只听邱雯怒道:“冷护法,他哪里有半点诚意可言!哼,白笑天,识相的就快把江护法放了,免得到时被人杀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
      “是么?”白笑天目光一转,口气也变得十分生硬,“小女娃儿懂得什么?看看你身边,就知道将死之人是谁了!”
      邱雯一怔,随即环视四周。除了白笑天,神仙门在这楼上就只有两个人押着江护风,其它便都是绿玉青瑶的子弟,邱雯的心一放,微笑起来,并不言语;随即却又复担心起来,白笑天一门之主,哪里会胡吹这种大气?
      正想着,刷刷已从楼下上来几十人,皆佩刀剑,快步走在了每一名绿玉青瑶子弟的身边,用手中兵刃抵在了他们颈上。而绿玉青瑶的子弟似乎个个都不做任何反应,束手就擒。叶威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暗中运功,却觉得胸内空空,竟是半点真气也提不上来,一时之间,却也不敢声张,只是仔细观察四周情形。
      邱雯似乎也感觉到在不知不觉中已着了神仙门的道,当下也不言语,只是缓缓坐在凳上,将目光投向柳瑞雪。这才发现,紫衣女郎的眼睛凝视着冷凝寒,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似乎有些得意,更多的却是哀痛,或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丝丝缕缕的莫测神色……
      “白掌门,今日也算你神仙门大喜,阁下这么做,就不怕江湖同道耻笑?”冷凝寒依然镇静,伸手将茶碗端起,慢慢呷了一口,这才道:“听说阁下与柳门主乃是旧识,今日行为,白掌门是摆明了不念故旧之情喽?”
      “故旧之情……柳门主若是念在故旧之情,三年前也不会让你们两个毛头小子来剌杀我了。你们只道此事是神不知、鬼不觉……哼,若果真如此,我白笑天哪里还能在江湖中夺得一席之地?”白笑天双眸流转出犀利之色,摇移着看了一圈屋中之人。
      蓝衣男子的目光依然投在楼下,道:“剌杀?哈哈……白掌门,柳门主正是念着旧日交情,这才派我们两个潜到神仙门,只望是将一件事隐秘的解决了,大家都顾着些颜面……没想到,白掌门居然认定这是剌杀?就算是剌杀吧,若是没有人通风报信,你白笑天以为躲得了冷某手中长剑?
      “你只道是我们任务失败,不仅将梅尧宸杀了,还将我打成重伤,然而你没有想过,就是因为这次不成功的剌杀,让我们认清了,绿玉青瑶中隐藏着你神仙门的奸细么?”
      “那又怎么样?今日,你们依然是我翁中之鳖,取你小命,便有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当然,老夫不会杀你,老夫还想你看着,绿玉青瑶虽然是江湖上的一个令人啧啧称赞的传奇,却也只能毁在我神仙门的手里。江南只有一个霸主,那就是神仙门!是不是啊,瑞雪?”
      白笑天的话语,令柳瑞雪一惊,她十分不安地抬头看了一眼白笑天,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冷凝寒,嘴唇抖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然而,她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有些机械地站了起来,迎着白笑天走了过去,勉强牵动嘴角,脸上酒涡浮现,一张脸却苍白无比,她有些局促地抱起双拳,轻道:“白掌门……”
      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宁静,柳瑞雪似乎忘记了自己想要说的话,白笑天似乎并没有仔细听他说话,只是昂首看着冷凝寒。
      不知过了多久,冷凝寒才微微叹了口气:“瑞雪……果然是你,你知道么,我……多么不希望是你啊……”语音未落,他的一双眼睛已凝视着柳瑞雪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他道:“如果……过去只是怀疑……那么……瑞雪,请你转过头来看着我,亲口告诉我,你就是神仙门的奸细!”
      柳瑞雪的双肩剧烈抖动起来,却并不曾回过头来,只是颤颤地嗫嚅:“我也不想的,不是么……不是么……”只是,那声音小的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
      “瑞雪,你与门主情逾母女。从小,无家可归的你若不是多蒙门主收留……你,会有今天吗?”
      听到冷凝寒略显严厉的话语,柳瑞雪猛地回过头来,瞪着冷凝寒,有些歇斯底里地叫道:“没错,她是救了我,有如我的再生父母。我也曾经天真的以为在她心中有着无可替代的位置……然而,不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冷凝寒,你跟着她才几年,你知道她有多深,了解她有多透?我跟着她十八年、整整十八年啊,我以为我了解她,准准地把握她的脉络……其实,又有谁知道她的心呢?你知道吗,知道吗?”
      柳瑞雪的声音凄凉且悲苦,忧伤得令人心痛,“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令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我真不明白,门主当初为什么要收养我,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为她所养育的孩子品尝失败和不幸……还有你!”她指着冷凝寒,手指如雪般晶莹,又如风中的枯叶般瑟缩,嘴唇抖动地却比方才还要剧烈……但是很久她都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只是凝眸望着这个令她无比心折的男人,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令冷凝寒打了个寒噤……
      忽然寒光一闪——柳瑞雪的柳叶剑出鞘了——“冷凝寒……我要杀了你!”说着手腕一抖,足下仿佛飘了起来,身形翻转,柳瑞雪已到了冷凝寒身边。“看剑!”短剑随着话音剌出,那无比纤巧的剑,发出了无以伦比霸道的气势。
      眼看着柳叶剑已剌中冷凝寒前胸,忽然红影一闪,一只已紧紧握住柳瑞雪持剑的手。“柳妹,你这是干什么?”此人正是白笑天。
      白笑天足踏莲花步,极巧妙地将柳瑞雪拉离开冷凝寒身边,厉声道:“未得我令,任何人不得妄动杀机,你这么快就把我的话忘了?”
      柳瑞雪此时哪里听得进别人的话,把手从白笑天手中猛地抽回,道:“哼,我要做什么便做什么,轮不到别人指手划脚!”说着又举起了剑。白笑天身形飞转,手中加劲,在柳瑞雪右手虎口轻弹,柳叶剑便从柳瑞雪手中飞出,“嘭——”地一声打在木板地上,剑柄猛烈地颤了起来。
      微微一怔,柳瑞雪转手划出右掌,向白笑天攻去,口内怒道:“你我只不过是盟友,你凭什么对我指东指西的。”说着掌已攻到,眼见就要拍在白笑天胸口。白笑天足下生风,躲过柳瑞雪的掌风,道:“你这点细微本事,就以为老夫怕了你?”说着左掌拍出,直冲柳瑞雪面门。
      白笑天这招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却是白氏祖传的“神仙千幻”掌法中十分精妙的招数。此套掌法讲究的就是千变万化,一招中往往包含几十种套路,变化繁多,看时令人眼花缭乱,却又有飘渺虚浮之感,是以得到“千幻”一名。柳瑞雪的功夫在年轻一辈中虽是出类拔粹,在白笑天这样的老江湖面前却是差着一筹,眼看着一双肉掌就要击在自己天灵盖上,一股强大的劲力扑面而来,紫衣女郎禁不住面容失色。
      正在这时,柳瑞雪只觉得眼前灰影闪现,似乎有人撞到了自己身上,那强大的劲力将她推离了白笑天的掌风笼罩。还未回过神来,白笑天的手掌已拍在了灰影之上,发出“嘭——”的巨响,灰影被击出丈余,撞在了墙壁上。手掌打中灰影的同时,白笑天的胳膊上也被一只茶碗击中。茶碗被白笑天的胳膊震得粉碎,茶汁四溅。但若不是这只茶碗将白笑天的掌力卸开不少,那灰影恐怕已被打得冲破墙壁,摔下楼去了。
      “叶……威……”柳瑞雪这才看清那灰影原来就是叶威,禁不住脱口大叫。
      原来眼见着白笑天掌风凌利,柳瑞雪命在旦夕,叶威虽然中了迷药,却还是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将她推在一边儿,救了她一条性命。而叶威自己却被白笑天击中前胸,内脏受到重创,嘴角顿时流出暗红色的血液。
      冷凝寒“噌——”地站了起来,怒道:“白笑天,你太过分了!”冷凝寒初时一直怀疑白笑与柳瑞雪是在他面前演戏,是以对他们的争斗只抱观望的态度。及至后来看出白笑天运用十二分的功力打向柳瑞雪,一急之下,不及施救,只能将手中茶碗挥出,打在了白笑天上。只是这一下虽然减小了力量,那拍在叶威身上的掌力依然将他的心肺震碎了。
      “威弟、威弟……你醒醒,醒醒啊!”柳瑞雪转身将倒在地上的叶威拉在自己怀里,双手抱着他的头,失声痛哭起来。她从没有想过,叶威能舍弃自己的生命来求她,想起平时叶威对她的情深义重,尽不住悲从中来。然而叶威嘴唇嚅动,却一个音也发不出,嘴角血沫越来越多,眼睛慢慢闭上,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泪水,就此逝去了……
      顿时,云来茶馆乱做一团,尽是绿玉青瑶的弟子喝骂之声。
      外面比武正酣,热闹无比,却还是有人听到茶馆二楼闹得厉害,不住抬头向上看。
      白笑天哈哈大笑,快步走到窗边,一声清啸,足显其深厚功力。这才真把楼下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楼下热闹的声面顿时冷了下来,大家都有些诧异地看着窗口的红衣男子。
      “诸位江湖同道,今日我神仙门主白笑天要当从宣布一件事。大家请看我手中之物……”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将丝线吊在手上,让楼下所有的人都能看清楚,连楼中绿玉青瑶的所有子弟也都能看清楚。
      那是一朵几可乱真的绿玉荷花儿,只有寸许长高,雕工却十分传神,花瓣重重叠叠,共有二十瓣,玉色鲜亮,水色清明,显得娇嫩华美。荷花儿由一根浅青色丝线串着,下面系着浅青色丝绦。众人看到此物,都是一怔。
      江湖中人都知道,玉雕荷花乃是绿玉青瑶子弟的信物。只是唯有门主持有的荷花才有二十瓣,余人的荷花,护法十八瓣、堂主十六瓣,依此类推。此物是绿玉青瑶门主的亲传信物,唯有门主本才能持有,怎么会到了白笑天手上?
      看着大家或惊或意外或不可思议的表情,白笑天继续大声道:“今日,江南绿玉青瑶将与神仙门合为一派,由我白笑天任为掌门,这是绿玉青瑶柳门主的贴身信物,现下拿出来让大家瞧瞧,免得以为我白笑天胡吹大气。比武停止,现下将举行新门派开张大典。柳门主身体不适,不能亲到此地,由绿玉青瑶东护法冷凝寒代其出席。请各位江湖同道多多捧场才好……”
      话音未落,只见冷凝寒站在另一扇窗前,大声喝道:“慢——”
      白笑天猛一回头,眯着眼对冷凝寒道:“你想干什么?今日你绿玉青瑶所有精英皆在此地,而总舵早已被我神仙门占领,你还要闹什么?小心你的小命!”
      冷凝寒不去理会白笑天的话,只是大声道:“白掌门说这荷花儿是柳门主给你的,你有何凭证?焉知你不是用强夺来的?再说,你这荷花儿又有谁能证明是真的了?”
      白笑天双眉微皱,道:“用强又怎样,假的又怎样?绿玉青瑶总舵已在我神仙门控制之下,你们这些精英现在亦都在我手上,若是敢坏我好事,看我饶不饶你?”说着伸手去抓冷凝寒的手臂。这一掌来势奇快,正是“神仙千幻掌”中擒拿手的招势。冷凝寒只觉得此掌来势汹汹,也不敢出手去接,便侧身闪开,令这一掌抓了个空。
      白笑天一怔,他这一掌蕴含七成功力,想来抓住冷凝寒这个毛头小子是没什么问题,不知怎么的竟让他躲开了。当下也不含糊,又施展擒拿手去抓冷凝寒,心想着待制服了冷凝寒,也好给别人一个威慑之力,于是这一掌便使了十成十的功力。
      冷凝寒身中“蜈蚣藤”剧毒,又加上白妍给他的那瓶毒药——白笑天心中暗暗盘算,就算白妍给的那瓶药,冷凝寒不曾用过;那么,光是“蜈蚣藤”上的毒,恐怕也够那个小子受的。唯一担忧者,就是这个小子一直在做假,但前些日子见他在白云阁出现时,身法并不轻灵,说话也虚浮无力,显是巨毒未解;而且又据听柳瑞雪所说,其身上“蜈蚣藤”毒还在不时发作,此药每日午时便会复发,此时已近午时,想来毒也快发了;如此一来,不怕自己不是胜券在握了……正想着,又见冷凝寒身形仿佛影子般又一次脱离了自己掌风笼罩,禁不住大吃一惊。
      “白笑天,你以为冷某怕了你的神仙千幻掌?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很精细,可千算万算,你还是百密一疏!你忘了,柳门主对你的了解!”冷凝寒看着满脸意外的白笑天,朗声言道。
      白笑天忽然哈哈大笑,许久才停了下来,语音略带凄楚,悠悠言道:“柳门主对我的了解?她根本不会了解我,她从来都没有看得起过我,我在她眼中,可能连颗脚边的尘土都不如,所以……这一次……”
      话音未落,只听冷凝寒接道:“所以你这一次就是要让她看看,你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百无一用,你能连她一手创建的绿玉青瑶也括为囊中之物,对不对?”
      白笑天垂首喃喃道:“那又怎么样呢?我派大队人马到达绿玉青瑶,连她半面都没有见到……我以为我胜了她,其实我没有。绿玉青瑶也不过是她的身外之物……我始终见不到她,始终不能向她证明任何事……我在她的心中,永远……永远只能是个虚浮的影子,连真实的形象也不曾有过……”
      “你错了!”冷凝寒淡淡一笑,“柳门主一直认为白掌门是个奇才。能在短短时间里将神仙门经营得有声有色,就是柳门主自己也自叹拂如……只是,白掌门,你不该的是……不择手段!
      “三年前,剌杀你的行动,就是为了惩戒你的不择手段。为了将神仙门短时间发展起来,你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今日我不去指责你什么,毕竟你白掌门是江湖前辈,若是识相,就此横刀自刎,以谢江湖;若是不然,休怪我绿玉青瑶不讲旧日情面了!”说着右手已按住了剑柄。
      白笑天猛地回过神来,面露乖戾之色,道:“不讲旧日情面?你冷凝寒身中巨毒,顾己尚且不瑕……看看你门下这些精英,一个个中了我独门密药‘神仙醉’,功力全失,你凭什么来恐吓老夫?”说着已自旁若无人地哈哈笑了起来。
      冷凝寒听到这话,慢慢将按剑的手缩了回来,掀起了自己左边衣袖,露出一截手臂,黑色的蜈蚣藤赫然在目,显得诡异非常。“此种暗器之毒,唯有独门解药才能治得。三年来,每日一次痛彻心腑的疼痛,的确让在下不堪忍受。不过……也正是亲身感受这种痛楚,才让我研制出了克制它的解药!”说着,只见冷凝寒伸直手臂,那钉在身上的黑色暗器忽然飞了出去,“砰——”地钉在了天花板上。
      这一下,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都听说过神仙门蜈蚣藤的威名,根本没有想到有谁能没有得到神仙门解药,就用自身功夫逼出这枚暗器的。
      “原来……你一直在骗……也真难为你了,竟能将这噬心噬肺的痛楚忍了三年。”白笑天脱口而出。
      “谈不上什么欺骗。冷某还要感谢白掌门,若不是三年前您赏给在下一枚蜈蚣藤,在下势必研究不出这种解药。白掌门一定听瑞雪说起过,在下整天寄情山水,以养育花草为乐。孰不知,在下正是用这些花草配制草药,来解此奇毒。功夫不负有心人,半个月前冷某才制出这蜈蚣藤的解药。”冷凝寒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浅笑,令白笑天越听越惊,忍不住说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和你的这些手下都中了我的‘神仙醉’,这种解药,你不是要告诉我你也有吧?”
      “在下当然没有这么惊才绝艳,能配出这么多白掌门引以为傲的看家宝贝的解药。但是,在下也多亏了令爱所曾的这瓶‘香彻骨’。”说着伸手从怀中取出了绿蜡瓶,扬在白笑面前。
      白笑天一笑,说道:“妍儿难道没有告诉你,那里面不是香彻骨吗?”
      冷凝寒亦是一笑,说道:“一试便知……”说着拿瓶之手挥出,将绿蜡瓶扔在了地上。玉瓶登时粉碎,里面绿色的汁液流了一地,冒出了浅绿色的轻烟。白笑天顿时闻到了一股花朵的清香,他头脑一昏,险些晕过去。这是“香彻骨”的香气——他知道,这的确是“香彻骨”。
      “妍儿……妍儿……连你、你也要欺骗爹爹?家门不幸……家门不幸”白笑天心中大叫,只是这话如他这般爱面子的人,是怎样也说不出口的,只能咬碎了银牙往肚子里咽。
      绿蜡瓶一扔出,绿玉青瑶的子弟顿时恢复了力气,与身边拿兵器的神仙门子弟战做一团,楼上顿时“乒乒乓乓”乱成了一锅粥。
      这时,只见冷凝寒又抬手向天空一指,袖中登时飞出一物,在天空中开了一个鲜红色的菊花——“烈焰令?”白笑叫道。
      “没错!”冷凝寒的面上还是带着那浅淡的笑意:“柳门主早已料到你的所作所为,早在这城中和城外安排了绿玉青瑶的子弟。”
      白笑天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连说话的气力都似乎没有了……

      过了许久,白笑天忽然仰天笑了,他的笑容变得温和而亲切起来。慢慢背转身,脸朝着窗外,抬头望天,丝毫不理兵刃相斗的两派子弟,只是有些惋惜地说:“看来,今日这一战,我又输了……我终究还是比不过她啊!只是,我白笑天虽输,却也不能输地太不成样子……冷凝寒,看来今日一战,势不能免。只是、你并不是我的对手……哈哈,天下谁又是我的对手呢?”说完再次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楼上轰轰作响,两派子弟听到这笑声也都惊愕,暂停了争斗。
      冷凝寒静静地看着白笑天,正色道:“晚辈想和白掌门打个赌……若是比武白掌门赢了,往日种种便掠过不提,从此绿玉青瑶与神仙门同立江南,井水不犯河水。若是……”
      “若是我输了呢?”
      “若是白掌门输了,就请从此退出江湖,不问事非!”
      白笑天回头看着冷凝寒,凝眸看着他俊朗的身形,叹了口气道:“后生可谓……冷护法果然有大侠风范。好,我同你赌!”
      冷凝寒默默一笑,道:“晚辈无名小子,谈得上什么大侠风范……白掌门请出招!”
      白笑天转过身,慢慢走向冷凝寒,手掌运劲,真冲他前胸而来之时。冷凝寒感觉到楼顶突然崩塌了,接着便看到白色的风向他袭来——那是白笑天的手掌,极大的速度,攻向他的手影仿佛连成一线——他知道,白笑天真的是竭尽全力了……
      冷凝寒忽然感觉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不知道外面的小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也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晴的,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开始飘飞那白色云朵的;他只是感觉到,最后的生命体验应该是天空那无力飘浮的白云被那白色的掌风逼迫得更加软弱了。
      在神志丧失之前,他听到了有人哀叫,他听清了那是白笑的叫声,他还听到了楼内有人惊呼起来,好象是白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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