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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事如春梦了无痕 ...

  •   深山特有的白雾,在青山绿树的映衬下,仿佛成了软嫩的浅绿,包含着纱似的一层薄薄水气儿。山风轻拂,花草树木泠泠的清气便随着薄雾四散开来。
      那座二层小楼,就那么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雾气笼罩的大山深处,四壁爬满了爬山虎。若是不仔细,委实认不真切、亦是想不到——这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中竟建有房屋。
      细心之人,可以看到爬满藤草的楼门上方悬着一块匾,黑色的木质底子,镌着“沉香阁”三个大字。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字的颜色由原先鲜艳的朱红,逐渐变了暧昧的暗红。
      每天雾起时分,沉香阁的二楼都会响起清越的萧声。只是,深山中的雾气萦萦绕绕,竟是一天的大半儿都在空气中弥漫着。于是,那萧声便也似永远停不下来了,幽幽咽咽,伴着这深山中的淡淡白雾,缕缕青烟,诉说着旧日情怀……

      一阵马蹄撕碎了这里的宁静。
      那马来势奇快。初闻声响还在十几里之外,片刻之间仿佛已到了小楼门前。楼前本无大道,一条仅容一人行走的小径也被边上的蓬勃生长的花草树木遮得七七八八。然而那匹枣红色的马儿,却似识得道路一般,丝毫不错地沿着小路行进,虽然身上因此扯上了些鲜花野草,步子方向却丝毫不乱。
      马上有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腰悬长剑,身着蓝袍,但袍子的胸前、下摆、袖口等处都沾满暗红色血污,将一件崭新的袍子弄得污秽不已;青年剑眉星目,本也算是丰神俊朗的人物,此时神情却无比憔悴委顿,面色腊黄,气息不匀,似乎受了极重的创伤。
      蓝衣青年坚持着驾马奔向小楼,及到门前,却似再也撑不住,马蹄甫一停下,青年一声咳嗽,“哗——”地吐了一大口鲜血。来不及转头,那血就吐在了马背、马头上,自己的唇角、衣服上又沾了不少鲜血。艳红的血溅在蓝袍之上,竟是令人触目惊心。
      蓝衣青年用手按着胸口,等着气息慢慢平复,正要翻身下马,楼中萧音嘎然而止,二楼户牖忽然大开,一个黑影子从窗口真冲马背飘来。青年一怔,看清那黑影子其实是个身着黑衫之人。那人面上亦带着帷帽,垂着黑色面纱,衣袖极长,索性连手臂也遮住,全身上下没一丁点儿地方露出半寸肌肤。
      青年看到此人似乎心中一平,脸上登见喜色。
      黑衣人身形婀娜颀长,长发飞扬,显然是个女子。她的衣袖裙摆本就极长,如她这般从高处飞身而下,便似天女下凡一般,衣袂飘飘,轻纱舞风。那人并没有落在地上,只是在接近蓝衣男子时伸出手臂揽住他腰身,稍一用力,便将蓝衣男子从马背上带起。黑衣人就势在马背上双足一点,借以用力,便在空中转身,又向楼上飞去。她携着一人上楼,身法却没有任何滞涩,依旧轻灵潇洒,飘逸至及。

      二人跃进窗子,甫一站定,蓝衣青年便道:“大姐,我……”
      黑衣女郎放开揽着他腰身的手臂,衣袖一挥,说道:“莫急。待我先为你疗伤,伤好后再说不迟……”女郎的声音有如洞萧般清越悠扬,又如冷月的光芒般淡雅弃俗,蓝衣男子如聆仙音,登时不再言语,跟着她走进里屋。
      女郎将蓝衣青年安置在绿竹榻上,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花瓷瓶。从瓶中取出枚浅青色樱桃般大小的药丸放在他口中,又伸手指拂在他右手内关穴上良久,这才微微点了点头,说道:“脉息还算平稳,只是内伤过重,又疲于奔忙,总得好好休息休息才是。寒弟,你怎么这般性急,难道不知自己的伤有多重吗?”
      蓝衣青年自是绿玉青瑶的冷凝寒,此时长途劳顿,对他刚受过重创的身体十分不利,却还是挣扎着说道:“我也是急着来告诉大姐……这次……”说着又咳嗽起来,喷出一口鲜血,溅了女郎衣袖上满是血点,却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女郎忙伸手按住他胸口。她的衣袖过长,手掌虽然被衣袖所遮,冷凝寒却依然可以感觉到她手掌的温润柔和,一股暖流从她手上源源不断流出,涌入自己的膻中穴里,四肢百骇顾时觉得说不出的受用,知道女郎正在运功为自己疗伤,当下也不再言语。
      过了约摸三柱香时间,冷凝寒才觉得暖流渐渐若隐若现,直至隐没,知道女郎运功完毕,言道:“多谢大姐……”女郎摆摆手,道:“若不是你,绿玉青瑶这一次恐怕已成人家囊中之物了,我该感谢你才是呢!现下我刚为你疗伤完毕,你且别说话,安静躺躺,我为你吹曲子听。”说着为冷凝寒盖好被子,在塌前用铜鼎燃了炉檀香,这才从墙上取下挂着的一管洞萧,坐在方才他们飞身而上的窗前一张绿竹凳上,吹起曲子来。
      冷凝寒所处室中陈设十分简单,除了一张竹桌,一席竹塌,几张竹凳之外,便别无他物。塌上只铺着一张竹席,一条薄被,一个布枕。冷凝寒知道自己所躺的竹塌正是女郎平时休息之地,竹席薄被似乎还留着女郎玉体的馨香,心中觉得十分惬意,只想就这么躺着再不起来了。又听着女郎如泣如诉的洞萧清音,仿佛儿时母亲唱的催眠曲般温软怡人,不禁眼皮越来越沉重,昏昏进入了梦乡……

      不知了过了多久,冷凝寒才缓缓醒转。鼻中尽是檀香回绕,心头觉得十分安详满足,只想就永远这样躺着听女郎吹萧,希望永生永世时间就停在这一刻……瑕想片刻,忽然又醒悟过来:女郎有雅兴为自己吹萧,自己却这么不争气地睡着了,虽说是伤重难挡困倦,却也无礼之极。于是忙道:“真该死!我竟然睡着了。”言语中满是自责的口吻。
      女郎听冷凝寒忽然说话,停止了吹萧。她吹萧时只是把萧通过面纱下沿放在嘴边,面纱将面容掩得极好,容貌丝毫没有外露。“傻弟弟。我这曲子本就有安神作用,诣在让你思维空灵,进入无人之境,方才对伤势有好处。”
      冷凝寒微微一笑,将在“云来”茶馆的事——白笑天怎样劫持江护风,柳瑞雪又是怎样与白笑天起了争执,叶威怎么样被白笑天一掌打死,都细细与柳清如说了。
      女郎听他说完,着实为叶威悲伤了一阵,又思忖片刻,言道:“那么,你与白笑天比武,是怎么胜的?”
      “其实也说不上是我赢了。大姐也看到了,白笑天的‘神仙千幻掌’击中我胸口,致使现在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了……”
      话未说完,就听女郎提高了声音道:“什么命在旦夕?这么大,人怎么连话也不会说?”
      冷凝寒一笑,并不反驳,又接着道:“白笑天那一掌本是奔着我膻中大穴来的,只道我膻中穴中了他凌利掌风,必死无疑;当时在场的又无一人是他对手,自然认为保住了自己性命。而且我有言在先,他胜了我,不怕没有活路。他没想到的是……我使的正是大姐所传授的那招‘惊鸿初见’,比他的掌风快了一拍,剑就抵住了他心口。当时我想,白笑天是江湖前辈,又与……大姐有些渊缘,所以那剑就停在他胸口没有剌进……”说着喘起粗气,许久才平复。
      女郎忙道:“歇着吧,说这么多话,你的身子也受不了。”想了一会,又道:“你总是这么宅心仁厚……手下留情没杀白笑天,却被他一掌击中,受了这么重的伤。”话音有些哽咽。
      冷凝寒强做欢颜,道:“还多亏了大姐教导有方呢!您不是总说杀人容易救人难吗?”
      “是啊,我曾经总是这么想。只是……”顿了一下,竟自说不下去。冷凝寒知她心意,道:“瑞雪的性子,这些年是有变了……但错不在大姐啊……”
      原来,幽居在深山中的黑衣女郎,就是绿玉青瑶门主柳清如。自六岁时收养了柳瑞雪,便当她亲生女儿一般对待。所以面对柳瑞雪的公然反判,心中十分难受。
      “阿宝总说我收养的是条中山狼,她说瑞雪从小眼睛里就有那么一股子不服输的野性,脑后又生有反骨……日后,恐怕终成大患。……没想到……我真的看错了。只是,我相人的本事从来就差着一层的……”阿宝是柳清如的贴身侍女,与冷凝寒的关系也是极好。
      “大姐不必自责,这些事……”冷凝寒见清如黯然神伤,不知该怎样去劝解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道:“对了,怎么不见阿宝姐姐?”
      “她呀?”柳清如笑道:“在川南遇到一个恶霸,阿宝追了他许久,也没要了他的性命。这位大小姐便立下了誓言,说是不除此害,永不回转呢!”
      冷凝寒一笑,阿宝今年也有四十出头了吧,还是这样一派侠骨豪情,不禁道:“阿宝姐姐也太顽皮了些。那日在瑞雪的茹古斋,我只不过是因为神仙门发出比武招亲的请柬,便想着趁夜去瞧瞧各处领主的反应。没想到,刚潜进花丛中便见到了早在那里的阿宝姐姐……”想起那夜柳瑞雪发现花丛中藏有人,发出一簇“紫电青芒”,阿宝竟故意将暗器反振回去,再后来便故意翻身飞出墙外,把柳瑞雪和叶威引出,竟将自己留在茹古斋内,并嘱咐自己把那张要瑞雪小心的字条留在门楣之上……许是阿宝存心与自己开玩笑,竟把柳瑞雪引到了自己所住的晓云轩,若不是身手快捷,可能早在那一晚就让柳瑞雪觉察出什么不祥来吧?……想起这些来,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么……瑞雪……她……你是怎么处置她的?”柳清如问道。
      “瑞雪,亦算是大姐的养女……凝寒自然不敢妄做安排,所以……凝寒就让她自择生路去了。瑞雪看到叶威为她而死,想到这一切实是由她而起,所以……很是悲伤。……我想,该是她反省的时候了……”
      “那么,白笑天呢?你不怕,那位白妍白姑娘怪你么……毕竟……”柳清如忽然有些犹豫,没再把话说下去。
      “妍儿姑娘不愧是帼国英雄!”冷凝寒叹道:“她虽早已得知父亲所做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丑事……却总想着骨肉亲情,虽然每每出言规劝,却总是收效不大。这一次,到底还是把‘神仙醉’的解药送给了我。如果,不是这‘香彻骨’,唉……真的不知结局如何呢!”
      “情之累人,一深至斯啊!”柳清如听完冷凝寒的话,忽然没来由地说了这样一句话。随后默默站起身来,走至窗前,轻轻言道。说完,又举起洞萧,吹出一阵清音。
      冷凝寒望着柳清如俏丽的身影,心中思绪难平,却又不知怎么劝她才是,只觉得胸口越来越烦恶,“哇——”地又吐出一口鲜血。
      柳清如惊呼一声,手中洞萧落在地上,向塌边奔来。将冷凝寒身子扶平,又把手放在他膻中穴上,为他输入真气。冷凝寒挣扎道:“不……不用了,我……我、我没事。”
      “怎么能没事……怎么能没事呢……”柳瑞雪喃喃道,神思飘风片刻,又恢复了平静,淡然道:“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向冷盟主交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个道理你也是懂的……”
      冷凝寒听她这么说,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惆怅,的确,她对自己关切倍至,完全是出于冷秋梧的原因。如果,没有这个今日的武林盟主对自己的嘱托,恐怕这位绿玉青瑶的门主,就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不会吧?
      思索着,冷凝寒眼里忽然噙上了泪,只是忍着,不让流出来……恍惚间,思绪似乎回到了十年前……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初到中原的青涩少年,偶遇了那位当时已是天下闻名的英雄……
      冷秋梧其时已是天下武林盟主,为人却谦和有礼,与冷凝寒遂成莫逆之交。及至后来变乱丛生,自己有家不能归,只能遥望故土,并且时时需要抵挡追杀之时,还多亏了这位当世豪杰顶力相助。再后来,自己便投入了绿玉青瑶。冷秋梧一直以为他会留在快意山庄,然而他放弃了,没有人知道他放弃快意山庄的原因……真的没有人吗?眼前的这个女子,不是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心思么?
      想到这,他又默默叹了口气。眼前的女子一袭黑纱,将自己的容颜挡在了尘世之后,那么她的心,是不是真的如止水一般蹉跎了这许多年?
      不,不是的……他甚至能够想象得出,她幽居在这深山中的小楼中,每日遥望北方,痴痴思念那个令她永世难忘的人时,有着怎样的一种激动心绪。只是,这样的思念,从开始时就注定了结局的凄凉,“思君令人老”,那么她的容颜心境,又该是怎么样地疲惫不堪?忽然,冷凝寒想起了柳清如曾经教他吟诵的一句古乐府诗——……只缘感君一回故,使我思君暮与朝……
      好一个感君回故,好一个情深似海,好一个永世不忘!
      想到这些,冷凝寒只觉得心头悲痛难当,忍着流泪的冲动,脱口道:“看来凝寒这一辈子,终是比不上冷盟主半分了!”
      柳清如的身子不露声色的颤动了一下,放在冷凝寒身上的手劲力顿时减了许多,半晌才悠悠叹道:“你与他一向是极好的,怎么一下子生出这许多闲心来?再说……你就要离开这里了,还有什么可跟他相比的?”
      冷凝寒奇道:“大姐肯定我就要离去了吗?”
      柳清如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站起身来,将床头铜鼎中燃尽的檀香换了新的,缓缓走至窗前,吟道:“白雪清词出座间,爱君才器两俱全。异乡风景却依然。
      “可恨相逢能几日,不知重会是何年?茱萸子细更重看。”
      顿了一下,接着道:“我若是连这个也不知道,又怎么做绿玉青瑶的门主呢?”叹了口气,似乎又出神了许久,柳清如接着道:“其实,这三年来我看你渐渐成熟,比初来绿玉青瑶时遇事更加稳妥,为人更加冷静有致,王者风范越加强烈,所以有心将门主之位传给你。没想到,如今……你竟要走了……”说着将洞萧拢在袖中,站起身来站在窗边,悠悠凝视窗外风景。
      冷凝寒也是暗暗叹气,身子却似乎沉重非常,想挪动半分也要费极大的劲力,心道伤势沉重,恐怕强动对己不利,便也不再费力,心中不禁想起上个月,在距白云阁不远处的桃花林见穆勒泰的情景……

      ……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王,这就是您十三年前教我的那首《桃花溪》歌,用来比喻眼前美景,当不为过吧?”
      桃花林中,灰袍的穆勒泰望着春日盛开的满树桃花,禁不住开口赞道。
      冷凝寒背负双手,看着穆勒泰满脸喜色,微微一笑,道:“你还记得这是哪朝哪代,哪位诗人所做吗?”其实这首诗是唐代诗人张旭在湖南桃花源县桃源山下的桃花源时,看到桃林夹水,花落清溪,暮春景致美不胜收,继而想到东晋文人陶渊明那首有名的《桃花源记》,相传是以此地此景为创作依据的,是以由此写出此诗。
      穆勒泰此时吟诵此诗显然极不恰当,其实按着冷凝寒的心思,倒应该吟诵“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才是……
      听到冷凝寒这一问,穆勒泰微微一怔,忙摇摇头。冷凝寒不置可否,依然满面微笑,缓缓言道:“前世一篇《桃花源记》,令无数后世文人心向住之。世外桃源,殊不知几世之后的我,也十分向往啊!”这话似乎是对穆勒泰说的,却又象冷凝寒的喃喃自语。穆勒泰搞不清楚,却又不敢问,就在那些踌躇着,思忖着怎样开口。这时又听冷凝寒道:“阿穆,七叔他们都还好吧?”
      “呸!”穆勒泰听到冷凝寒问,啐了一口,言道:“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早被峨嵋的父亲和哥哥杀了!”声音中还带着相当忿恨的意味,“哼,罪有应得!”
      “峨嵋?峨嵋……”听到这个名子,冷凝寒背负着的双手仿佛颤动了几下,嘴里不断叨念着这个名子,神色有些飘忽。
      看着自己的主人思绪飘飞,穆勒泰又一次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话说下去。几番思量,还是横下一条心,言道:“小人在您面前不敢说假话。两年前,峨嵋的父亲和兄长就将小人等派遣出来。我们一共五队人马,一队到了漠北,一队到了西域,一队到了草原,一队到了中原,另一队来到江南,就是来寻找你的啊!
      “他们说,您才是王室血亲,唯有迎回您,才能再扬我国雄威!”
      冷凝寒没有理会穆勒泰的话语,只是将头转向南方。远处,只是一片清澄的蓝天,偶尔划过几羽鸟雀的翅膀。他明白穆勒泰话的意思……那位判乱的七皇叔,恐怕在登上皇位的几年后就被朝中大将反判了——毕竟,那些都是自己父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勇猛士兵。而自己,初时在江湖中闯荡,少年不识愁滋味;而后得知朝中变故,王叔为着自己的利益,竟要将这位昔日皇帝唯一的亲生儿子杀死……那时,他以为永远没有回归家园的一天……
      ……如果,如果不是梅尧宸说白妍喜欢兰花,如果自己不把那盆视如生命的珍珠紫兰花送给梅尧宸,如果梅尧宸没来得及把花送给白妍……事情,恐怕是另一番模样吧?
      “阿穆,你到江南多久了?”冷凝寒问道。
      “已是一年多了……”穆勒泰说到这时头上忽然沁出了一堆细小的汗珠,他顾不上擦去,急道:“现在往回赶,一个月后恐怕可到。您不知道吗,国不能一日无君。如今……如今……若是我们再不启程,恐怕回去后……王位亦是……亦是别人的了呢!”
      冷凝寒转过头看着穆勒泰,伸手用衣袖擦去他额上的汗珠,动作轻松沉稳,道:“你知道,为什么峨嵋的父亲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吗?”
      穆勒泰点点头:“因为峨嵋是要嫁与王的。您与她有指腹为婚的盟约。”
      “你只说对了一半。峨嵋是会嫁给我,不仅仅是因为,当年我的先祖立下规矩,峨嵋家生男为帅,生女为后,代代相传,永世不改……而且,峨嵋家世代忠良,我家的江山也多亏她的先祖才得以保存,放心,他们会替我守着王位的!”波澜不惊的语调,令穆勒泰十分意外。
      望着冷凝寒那张略显清癯的面孔,穆勒泰才渐渐明白——眼前的王,已不是那个十年前离家的少年轻狂之人了。十年武林的历练,已消磨了他那份少年的放荡不羁,取而代之的,却是真正属于为人王者的那种成熟稳重的风致……想到这些,心中稍安,还欲说什么时,却被冷凝寒一挥手阻挡了:“下个月十八,在这里等我……”说着已翻身上马,手中马鞭轻扬,就要离去。
      穆勒泰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到下个月十八?”
      冷凝寒微微一笑,马鞭舒展,“啪——”的一声,那匹枣红马已奔出七八米,一会儿便已远去。穆勒泰着着他蓝色的身影变成了小黑点,片刻就消失在视线中,只余回荡在桃林中响亮的声音:“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

      “其实,当初你把那盆‘珍珠紫’送给尧宸时,我是真的以为你再不会回去了的。”柳清如出了会神,这才言道。“毕竟,那是你的家园——故国已在望,你没有不回去的道理;而且,你的子民也等你回去……我只希望,寒弟,你能做个心忧天下的好君王啊……”
      “大姐!”冷凝寒忽然提高了声音,心里仿佛有一道被撒了盐的伤口,疼痛难忍。他颤抖着,慢慢言道:“曾几何时,凝寒以为可以为大姐……还有冷大哥分忧。冷大哥和大姐,有如凝寒的再生父母一般。而如今……非是凝寒醉心王位,只是……当初我曾答应父亲,在我有生之日一定回归故里,造福一方。等我走了后,我存在过的一切……不过是‘事如春梦了无痕’罢了,大家慢慢便会淡忘的。只有……你,大姐,只有你,是凝寒不能释怀的……凝……”
      “住口!”冷凝寒话未说完,就被柳清如一声怒喝制止了。柳清如为人清淡如水,淡吐文雅有致,从不高声说话;而今这一声呵斥,可吓坏了冷凝寒,顿时不敢再把话说下去。
      柳清如忽然回过头来,虽然隔着面纱,冷凝寒依然可以感觉到她那双清澄如水的眸子正瞪着自己,脸“唰——”地一下红了,依然说不出话来。
      二人僵持了片刻,柳清如忽然叹了口气,垂首轻道:“吓着你了吧?我怎么会这样?”说着抬步走到塌前,在塌沿坐下,伸手轻轻拂摸冷凝寒额角,说道:“寒弟,你好好养病吧,别的不要多想。我这叫阿宝给你墩鸡汤去。”说着站起身来,心里早已忘了阿宝根本不在这里。
      冷凝寒伸手拉住柳清如袖子,叫道:“大姐,你别走,听我把话说完啊!今日若是不把话说完,凝寒死了也不甘心!”
      “傻孩子,好生生做什么要死要活的,等你好了,什么话不能说?”柳清如复又坐下,笑道。
      冷凝寒忽然感觉心中无比明澈,言道:“大姐,我要死了,是么?”
      柳清如一愕,还待急辩,但看到冷凝寒一双眼睛,却又什么也说不出了。
      “大姐。我十年前来到中原,是因为爱慕中原风土人情,原想着游历几年,学习中华文明之精华,回过后能更好治理国家,可谁知……”说着竟落下泪来,不禁想起自己十年来飘零江湖的诸多苦楚。那时的他,只有十六七岁年纪;十年的风霜,昔日少年也变成了今日的青年侠少。
      “锡兰……大姐,离这里千里之外,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名叫锡兰……那……是我的家乡,在那里,我有个名子,叫罗兰……大姐,答应我,一定……一定记住这个名子,好么?”
      冷凝寒清澈的眸子望着柳清如,令她心中流露出悲凉的情绪,含泪道:“我一定记住,寒弟……不,罗兰王子……我一定记住……一定!”
      “十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然而这十年中我结实了冷大哥与大姐,就是罗兰一生最温馨的时刻。那时……皇叔兵变,父母惨死,竟令我这个未来的国君无法回归故里……大姐,如今……我可要走了……锡兰,那是一个美丽的国度,到处是明媚的阳光、鲜艳的花朵……狮子国中的兰花,是天下极品……
      “……大姐,你喜欢珍珠紫吗?当初,那是父王送给母后的定情之物,花盆上的慕华二字,正是羡慕中华文化的意思,罗兰来到中土,实在是承继着不知多少代父子的希冀了……然而,曾经我以为自己永远用不到了,那是……那是代表爱情的花朵……大姐,妍儿与尧宸,才配得起那盆花呀……大姐……”
      说着,冷凝寒把右手颤抖着伸入怀中,摸索了半天,才缓缓伸出来,握紧的拳头伸在柳清如面前,道:“大姐……这、是珍珠紫……”慢慢张开五指,柳清如看到冷凝寒掌中那淡蓝的花朵,竟是那么地绚烂夺目,禁不住泪如雨下,喃喃道:“我不配……我怎么配得上你送这花……傻弟弟、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就此跟穆勒泰回去……为什么……为什么……”越说到后来,声音越高,竟似在呼喊一般。
      冷凝寒将手伸进她的面纱中,轻轻擦去她面颊上的泪水:“记得……冷大哥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大姐,记得么?我曾经答应过你的,答应一定要帮你找出绿玉青瑶的叛徒……一定帮绿玉青瑶渡过此次劫难……我答应过的。言出必诺,方是行武之人的本色……大姐,你不是也说过,言必信、行必果,才是行侠仗义人的本份么?我做到了……做到了……我也配得上‘侠客’一名了……是么?”
      说着,又大口地咳嗽起来,一口口鲜血吐出来,真把胸口的衣服都吐湿,又把柳清如的袍袖吐得尽是血渍。柳清如急道:“是的……是的,你快别说话了,别说了……休息休息,一定能好的,一定……寒弟,你听我说……你一定能好的,一定能平平安安回到狮子国的……一定能的啊……”
      冷凝寒微微一笑,血液又从口中喷出,哗哗的直如瓢泼,许久才停下来,慢慢道:“我知道……我是不成啦……大姐,能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么?八年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你的眼睛,行么?”
      柳清如点点头,伸手将帷帽摘了下来,露出了白皙的面庞和一双幽泉般深邃的明眸,脸上早已是泪痕满布。
      冷凝寒伸手将她面上的泪水擦去,手指轻轻触在她的眼角:“我记得,大姐说过,不愿任何见到您的红颜老去……只是,大姐,您还是和我初见您时,那般的青春美貌,真的……您没变……大姐……您的眼睛,真的是世上最美的明眸……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明眸……只是,寒弟再也看不到它了,再也不能……陪您了……”
      说着,拂在眼前的手缓缓滑下,落在柳清如手边。冷凝寒紧紧握着她的手,慢慢放在胸口上,轻轻吟道:“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下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你瞧……暝色真的将至了……大姐……清如……锡兰,我再也不能……回去了……”

      2003.1.14凌晨3时许

      PS:冷秋梧与柳清如的故事,详见拙作《流水飞红》,做个广告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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